从遣悲怀写了写元稹其人,虽然只是前半生,但是由于下了个多情而薄、寡义而伪的论断,有朋友建议笔下留情,同时也有质疑我的一些推测的。既然如此,不妨把手里因为研究元稹而来的一些旁支资料拿出来,砸实一下我之前的推测。
首先从元稹的元和元年应试中举说起吧。元和元年四月,元稹应制举,制举是皇帝主持的,开始大约相当于后来的殿试。也是当时快速得官的捷径之一。(至于元稹为何放弃自己已经有的中书省校书郎的身份应试。这在后面梳理元稹的思路的时候会细说)。元稹应的是“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元和元年的这一科取中的名士颇多,也很为后人所称道。这一科里面,最出名的三个元稹、白居易和韦处厚。其中元稹和韦处厚都是三等(唐志,一二等例不授人),白居易是四等。其中元稹是三等头名也就是敕头,实际意义上的状元。
以上是陈述事实,以下是铺排推演。
元和元年的这次制举考试, 主考官是谁? 由于这次考试所出的名人很多,所以非常容易找到——《旧唐书·韦贯之传》云:“后与中书舍人张弘靖考制策,第其名者十八人,其后多以文称。”
答案很明显,韦贯之和张弘靖。这两个人都是后来宪宗朝的宰相。一个性格孤傲冷峻,一个为人刚愎自用。但是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与元稹的关系。或者说他们与元稹的正妻——“谢公最小偏怜女”——韦丛的关系。韦丛之父韦夏卿出身京兆韦氏,这其中有分教:“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京兆韦氏九房是个非常繁盛的大族。韦夏卿出身其中的龙门公房。韦贯之出身其中的逍遥公房。算是同族的亲族。而张弘靖虽然不姓韦,但是张弘靖的父亲是张延赏——也就是“钱可通神”的典故中的张相国,张相国有个女婿叫韦皋是京兆韦氏鹛城公房世系,也就是说张弘靖算是某个韦氏族人的大舅哥或者小舅子。这其中的关节也就非常明显了。两个主考官都是韦丛的同族或者族人姻亲(当然,取中的另外一人韦处厚也很过分,韦处厚和韦贯之的关系更近,都是逍遥公房的近支族人)上述推演足可以看出韦丛对于元大诗人的重要性了吧,这可不仅仅是野蔬充膳、落叶添薪所能简单概括的。
再说一下关于韦丛母亲裴氏和段氏的例子吧。曾经说过由于忌惮裴氏族人的能量,元稹为段氏撰墓志铭都不敢称夫人的事情,这次铺展开说一下。韦丛生母裴氏,养母段氏;韦丛生下来未足月裴氏就过世了,靠着当时韦夏卿并无名分的妾段氏养育长大。而段氏夫人在韦丛过世后两个月也去世了。元稹以当时的誉满天下的文名自然也就得到了为段氏撰写墓志的任务。元稹所撰的段氏墓志被收入全唐文中,本也是一方佳作;但是二十世纪末在洛阳也就是段氏夫人归葬的地方却发现了真正的段氏夫人墓志铭拓片。这二者相互参照,一下子就让元稹的思路与小九九暴露无遗。这个墓志铭再见天日就像是专门为了揭元大诗人的隐私一般。学者程章灿在《从<有唐武威段夫人墓志铭>看元稹为人》(《中国典籍与文化》,1995年第3期)中借此也论述过元稹的私心,但是个人以为其中的某些细节却并不准确或者不够一针见血。而且所谓墓志成文在全唐集收录之前的说法也需要推演。所以我也要继续铺排推演一下,再看看元大才子的一些小算盘。 先说正妻裴氏夫人的亲族。裴夫人也是名门望族的河东裴氏出身。河东裴氏其实并不逊色与京兆韦氏,尤其是在更早的魏晋时期。裴氏父亲裴皋不甚出名,祖父裴耀卿却是玄宗期间的名相。出身是河东裴氏中的南来吴裴一支。而后来一力提拔元稹为监察御史的裴垍也是河东裴氏,是东眷裴一支。元稹曾写过的《上门下裴相公书》中有云:
这篇文也收在全唐文中,题目中的裴相公指的是中、晚唐名相裴度。其中的已故裴兵部说的就是裴垍。这篇文字在我看来是元稹后来又被贬为通州司马时用来与当时贵在中枢的裴度套关系的文章。其时裴垍已故,元稹失去了靠山,所以文字虽然写的冠冕堂皇但是自有一段谄媚意在其中。也就是说元稹是借着上书裴度的机会以古喻今的请求裴度仿效裴垍提拔自己。当然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更有些龌龊了,元稹此文的目的并未达到,然后便转身投靠为人不齿的宦官集团。转而依赖宦官集团的势力登相位并借机打击裴度。之后在政争之中输给了裴度,最后死在武昌军节度使任上。
元稹此生与河东裴氏亲族多有交集。即先承裴垍提拔,有在其后对位在中枢的裴度有所企望。所以裴氏族人的力量是元稹所深深忌惮的。所以在全唐文之中收集的文章才会如此做法:
而出土的墓志铭文字如下:
其中的重要的差异之处我以黑体字标出。细细分析其中的动机全唐文中和墓志铭中的主要区别有两点。其中不甚显著的一点是介绍墓主人身份的方式。全唐文中是: 母曰武威段氏,故衢州司田参军岌之第二女也。 墓志铭中是: 母曰段夫人,家本武威人也。其四代祖褒国公扬州都督增辅国大将军讳志玄,有战功在国史。 用意立判,墓志是从煊赫家世说起;全唐文则是从位置最低的段夫人之父说起。而最关键是有战功在国史一句。段氏先祖是段志玄,上了凌烟阁的褒国公。就算是评书里也是贾家楼四十六友之一,金堤关的六口金刀之一,开唐四老将中的一号。这个煊赫身世元稹不放在前面充门面实在是难以捉摸。需要结合后面的铺排看也许才能明白。 而全唐文和墓志铭最显著的差异是元稹在全唐文中并不称段氏为夫人。第一句就变成了莫名其妙的武威段氏而后面更是刻意的不称夫人。最后一句母以子贵的下句更是明显,全唐文是贵必因人,墓志铭是贵称夫人。其中含义,贵必因人形褒而实贬,贵称夫人才是真正的子侄辈评价先人的态度。
这其中的奥妙俺试着用人情铺排一下吧。
首先,俺也认为元稹有序流传的这篇文字在先。全唐文的版本是清代的,出处上溯到四库全书里的元氏长庆集中也声称是“宋宣和甲辰建安刘麟所传,明松江马元调重刊”。而真正可能见过元氏长庆集原本的白居易说可能是一百卷。和元氏长庆集六十卷的规模不同。但不管怎么说,元氏长庆集应该是元稹在生前整理结集的应该没有疑问。所以说有序流传的全唐文中的墓志文似乎是元稹允许流传后世的版本。而墓志铭的作用大家应该都知道,是需要埋到墓里。这其中的分别也就很明显了。 一个是需要流传后世注意影响的版本,一个是埋在墓里不影响生者的版本 。这其中的意义就颇为明显了。元稹玩的这种花样也没有当世的风险。做一个极尽吹捧的版本,讨好了韦氏族人的刻字放在墓志铭中。再改出一个不会得罪裴氏族人的文字版本作为传世版本。再深挖一些,其实在元稹写墓志铭乃至后来的十几年中,对于他来说裴氏族人应该比韦氏族人重要。裴垍加上裴度的分量要远盖过同一时期的韦贯之和韦处厚。尤其是裴度四朝老臣,三朝相位。所以说元稹的选择还是很有些原因的。
再来解一下之前留的扣子,为啥元稹不在校书郎的位置上等着撺升,而要去应制举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纯属个人推测,一些材料的佐证而已。元稹元和元年应制举,元和元年之前一年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就是永贞革新失败,唐顺宗内禅给唐宪宗,二王八司马失势。这其中的关节所在就是八司马之一的韦执谊。韦执谊和元稹的岳丈韦夏卿不仅仅是同族同是龙门公房,而且是近支兄弟。永贞革新开始的时候,韦执谊坐镇相位,从官职和权势上说甚至比王叔文还要显赫。而元稹和韦丛的大女——也是韦丛唯一留下来的子女——元保子许配韦执谊的韦绚。史书并无韦绚生卒年月,但是根据韦绚长庆元年(公元821年)师从刘禹锡时的年纪推算,韦绚约为793年左右,永贞元年(805年)也就是十二岁左右。根据这些世家子弟早订婚的情况,有理由推断韦绚与元保子早定婚约。而元稹也借此攀上韦执谊的高门。而后很快朝廷大事变迁,永贞革新失败;韦执谊失势。本意借韦相爷上位的元稹自忖从校书郎积功升官无望而且耗时。所以才应元和元年的制举之试。然后便搭上了韦贯之和张弘靖两个韦氏亲族主考官的便车…… 陈寅恪评价元稹的言论虽然刻薄但是也确实一针见血, 巧宦,巧婚 。
呵呵,与我铺排推演的基本一致。看来也不止我一人这么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