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二)》有《子羔》篇,载孔子弟子子羔(即高柴)与孔子之问答,其中一段是孔子讲述三代始祖禹、契、后稷的诞生传説。原整理者对这一段简文的编排有误,陈剑《上博简〈子羔〉、〈从政〉篇的竹简拼合与编连问题小议》一文已作了正确的拼合与编连。 其中讲后稷之生的一节如下(释文不作严格隶定):
后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游於玄咎之内,冬见芺,攼而荐之,乃见人武,履以祈祷,曰:帝之武,尚使 【 12】 是后稷之母也。(後略) 【 13】从上文讲禹和契之生的结语分别作“是禹也”、“是契也”以及其後紧接“三王者之作也如是”来看,“是后稷之母也”中的“之母”二字应该是涉上“后稷之母”而衍。
“玄”字,原整理者释为“串”。此字原形作 ,即在一般的“玄”字上加了贯穿上下的一竖笔,跟楚文字“关”字所从的“串”在字形上有较爲明显的不同, 所以释“串”实不可信。郭店简《老子甲》第 28简的“玄”字作,在上下两个圈的下部各加了一笔(上圈下部的一笔当然也可以看成下圈的头部)。包山简第66简有字作,用为人名;谛审 图版 ,可以发现,其字中部的竖笔虽然看起来上下相连,但实际上是分作两笔写的;跟上举郭店简《老子甲》可以确定的“玄”字相比较,包山简的这个字也应该是“玄”字。 那麽,简文 字释为“玄”恐怕也没有问题。把原来的两竖笔连成一笔的情况在古文字里也确实存在,比如“折”字,较早的字形左部从上下相叠的两个“屮”,但《说文》小篆“折”字已把两个“屮”连了起来,变成了从“手”。 又如“川”字和“泉”字,也有同样的情况。简文以后稷之母为有邰氏之女,与传世古书中的记载相合,如《大戴礼记·帝系》:“帝喾卜其四妃之子,而皆有天下。上妃,有邰氏之女也,曰姜原氏,产后稷……”。关於姜原娠后稷的经过,《大雅·生民》的描述是:“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是言姜原虔诚祭祀,得践履上帝之足迹而娠后稷。简文“乃见人武,履以祈祷,曰:帝之武,尚使……”亦谓姜原履上帝之足迹,祈祷而娠后稷,与《生民》大致相同。
关於姜原於何处见帝武,《史记·周本纪》说:“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尔雅·释训》“敏,拇也”条《释文》引舍人说:“古者姜嫄履天帝之迹於畎亩之中而生后稷。” 是皆谓姜嫄见帝武於野外。但《太平御览》卷 135《皇亲部一》引《春秋元命苞》说:“周本姜嫄,游闭宫,其地扶桑,履大迹,生后稷。”卷955《木部四》引作:“姜嫄游閟宫,其地扶桑,履大人迹,生稷。”(据《四部丛刊》本)是以姜嫄见帝武於閟宫。简文说姜嫄“游於玄咎之内”,既然是“内”,则不大可能是野外。我们认为简文之“玄咎”可能与上引纬书《春秋元命苞》中姜嫄所游的“閟宫”有关。
“閟宫”之称见於《诗经》。《鲁颂·閟宫》:“閟宫有侐,实实枚枚。”传、笺皆谓閟宫是周之先妣姜嫄之庙,毛传又引孟仲子曰:“是禖宫也”。《大雅·生民》:“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毛传:“古者必立郊禖焉。玄鸟至之日,以大牢祠於郊禖,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传文出於《礼记·月令》(又见於《吕氏春秋·仲春纪》以及《逸周书·月令》)。郑笺:“姜嫄之生后稷如何乎?乃禋祀上帝於郊禖,以祓除其无子之疾,而得其福也。”是皆谓姜嫄履帝迹於祭祀郊禖之时,也就是在禖宫之内。从传、笺的解释来看,禖宫应自古就有,而不是专指姜嫄之庙,以姜嫄之庙为禖宫应该是後来的事。纬书所记姜嫄游閟宫,也就是游禖宫。 当然,游禖宫和祭於禖宫也不是一回事,这只能说是传闻之异,正如契母简狄吞燕卵,《商颂·玄鸟》毛传说是在祈於郊禖时,而简文却説是在简狄游於央台时。
简文“玄咎”之“玄”与“閟宫”之“閟”意义相通,都有幽深、神秘的意思。“玄咎”之“咎”所表示的词是一种建筑名称,与“宫”意义相近,这一点可以结合西周金文中的一个字来説明。
在西周金文中,多次出现一个从九从宫作 或 形的字,大多用为谥号,也有其他用法:几父壶(《殷周金文集成》 15.9721、9722)铭文云:“同仲 西宫……”;伯 簋(《殷周金文集成》7.4073)铭文云:“伯 作厥 室宝簋……”。从伯 簋铭文“ 室”连用以及此字字形从“宫”来看,其所表示的词应该跟“宫”相近,是一种建筑的名称。 按照古文字构造的通例,此字可以 分析 为从宫九声(伯 簋铭文此字从宫省)。“咎”和“九”的上古音韵地位基本相同,简文“咎”字也是一种建筑的名称,它所表示的词应该就是金文从九从宫之字所表示的词,只不过前者是假借字,後者是本字。
古书中有所谓“玄宫”:
《墨子·非攻下》:“昔者三苗大乱……高阳乃命 [禹於] [10] 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艺文类聚·符命部》引《随巢子》:“昔三苗大乱,天命夏禹於玄宫。”
玄宫可能是祭祀天帝的场所。 [11] 我们曾设想简文之“玄咎”就是古书中的“玄宫”,但似乎於古无徵,因爲在古书中找不到姜嫄游玄宫的説法。由於纬书中有姜嫄游閟宫之说,简文之“玄咎”和“閟宫”相关恐怕可能性更大一些。
简文言姜原“游於玄咎之内”,大概是因爲玄咎这种建筑规模较大,不止是一室一殿,所以可称“游”;因爲是一种建筑,所以言“内”(如果玄咎是地名,则不大可能称“内”);因爲玄咎可能是祭郊禖之宫,所以姜原得履帝之足迹而娠后稷。
“冬见芺,攼而荐之”句,原整理者的断句和理解均有误。《说文·艹部》:“芺,艹也。味苦,江南食以下气。”《尔雅·释草》:“钩,芺。”郭注:“大如拇指,中空,茎头有台,似蓟,初生可食。”可见芺是一种草,能长出可以食用的薹,可能跟现在的大蒜差不多。《说文·艹部》又有“葽”字,云:“艹也。从艹要声。诗曰:四月秀葽。刘向说,此味苦,苦葽也。” [12] 《说文解字系传》“芺”字下云:“今苦芺也。”可见“芺”和“葽”所指是同一种草,“芺”与“葽”实为异体字的关系,《说文》误分爲二字。总之,芺这种草可以食用,但大概是在夏历四月的时候才长成。简文言“冬见芺”,是言其神异。
“攼”字,字书中作爲“干求”之“干”和“扞卫”之“扞”的异体字。金文中也有“攼”字,用为“扞”。 [13] 简文此处的“攼”字可以视爲“搴”字异体。“搴”和“攼”的声符“干”上古音都是见母元部,而後来从“手”的字在古文字中多从“攴”(如“播”,《说文》古文作“ ”;扶,《说文》古文作“ ”),所以表示“搴”这个词的字可以写作“攼”。 [14] “搴”义为拔取、采取,而且多指拔取草类,如《楚辞·离骚》:“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九歌·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晏子春秋·内篇谏下· 景公猎休坐地晏子席而谏第九 》:“ 寡人不席而坐地,二三子莫席,而子独搴草而坐之,何也? ”《楚辞》中“ 搴 ”字尤为常见,扬雄《方言》还以之为楚方言。 [15] 因此, “冬见芺,攼而荐之”,应读为:“冬见芺, 搴 而荐之”。
综上所述,简文此节谓:姜原游於一种名为“玄咎”的建筑之内,竟於冬日见可食之 芺,於是拔取之,而进献於上帝。 [16] 正所谓“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於鬼神”。 [17] 天帝被姜原的虔诚所感动,所以现了足迹,使姜原见而履之,而感生后稷。
简帛 研究 网站, http://www.bamboosilk.org/wssf/2003/chenjian01.htm 。
楚文字“关”字 ,可参看滕壬生《楚系简帛文字编》, 847页,湖北 教育 出版社1995年7月。
包山简的这个字,何琳仪先生已释为“玄”,并指出春秋金文已有加饰点的“玄 ”字(邾公牼钟),与《说文》古文“玄”字同。见《战国古文字典》,1108页,中华书局,1998年9月。
参看裘锡圭《文字学概要》, 34页,商务印书馆1988年8月。
看同上注, 112页。
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宋刻本《经典释文》, 1624 页, 1985 年 10 月。阮刻本《十三经注疏》所附《释文》无此句。
参见闻一多《姜嫄履大人迹考》,《闻一多全集》(一), 73页,三联书店,1982年8月。
关於简文“央台”,陈剑提出以下意见:央台疑即《楚辞·天问》“ 璜 台 十成,谁所极焉 ”之“璜台”。王逸以璜台为纣之台,研究楚辞的学者或以爲璜台为有娀氏之台,即《楚辞·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之瑶台。但以《天问》之璜台当有娀氏之瑶台,跟《天问》此处上下文不能密合,故恐不足信。实则“璜”、“瑶”皆美玉之名,“璜台”和“瑶台”的命名方式相同, 皆非某特定之台的专名 ,所以既可指有娀氏之台,亦可指纣之台,而不必将其分别坐实为专指某某之台。陈説可从。
但此形到底相当於後世的哪个字,尚有待研究。 杨树达认爲金文 从九从宫之字就是“宫”字的异体,是在“宫”字上加注“九”声。见《积微居金文说》(增订本) 179 — 180 页,中华书局, 1997 年 12 月。虽然“宫”(见母冬部)和“九”(见母幽部)声母相同,韵部阴阳对转,杨说从音理上似乎讲得通,但从几父壶铭文此字和“宫”字同时出现这种情况来看,此字恐不能遽定为“宫”字异体。
[10] “禹於”二字据王念孙说补。
[11] 《墨子》之文前言高阳命禹,後言禹把天之瑞令,可见这个高阳是天帝。作爲人帝的高阳和禹并不相及。《庄子·大宗师》:“夫道……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是以玄宫为高阳得道升天後的居所。但《墨子》和《随巢子》中的所谓玄宫还是应该在地上,大概是禹向天帝祈祷的场所,所以禹能在玄宫中受天帝之瑞令。又《管子》有《幼官》篇,诸家以爲“幼官”即“玄宫”之误,玄宫即明堂(参看郭沫若《管子集校·幼官篇第八》解题部分)。
[12] “四月秀葽”见於《豳风·七月》;毛传只说“葽”是草,郑笺疑即《夏小正》“四月王萯秀”之“王萯”,无据。
[13] 见於大鼎(《殷周金文集成》 5.2807 、 5.2808 )、者 钟(《殷周金文集成》 1.121 、 1.122 、 1.125-8 、 1.129-31 )等铭文。
[14] 楚简中有时同一个字形可以表示不同的词,而这个字形对两个词的音义来説都切合,很难説哪个是本义,哪个是假借义。如郭店简《语丛四》“江湖”之“湖”作“沽”,而“沽”这个字形在《上海博物馆藏楚竹书(二)·鲁邦大旱》篇中却用为“涸”,但恐怕不能说“沽”的本义就是“湖”,“涸”是其假借义;或者说“沽”的本义就是“涸”,“湖”是其假借义。“攼”字表示“扞”和“搴”是同样的情况。
[15] 《方言》卷一:“攓、摭、挻,取也。南楚曰攓……”《方言》卷十:“攓,取也。楚谓之攓。”“攓”即“搴”字的异体。
[16] 上引《生民》郑笺说:“ 乃禋祀上帝於郊禖”,可见祈郊禖与祀上帝有关系。
[17] 语见《左传·隐公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