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中,我偶而会停下,回想自己为什么在看这本书,抑或是,我有没有继续读下去的理由。 恐怖而又美丽,野蛮而又精巧——这便是爱伦坡的作品,让我读下去的理由。 爱伦坡的名篇——《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厄舍府的没落》)用一大段环境描写开头,用一个孤单旅人的视角,将沼泽枯树,迷雾阴翳之中的厄舍府(原文曾描述为“mansion of gloom”)直突突地投入读者的眼中,紧随的是对主角童年好友厄舍的诡异身体状态的描述和阴冷可怖的氛围渲染,让心惊胆战的我们无法再从这疑云遍布的厄舍府中抽身离开。 《The Masque of the Red Death》(即《红死病的面具》),则简洁凝练地把爱伦坡笔触之恐怖而扣人心弦的美传递给了读者——诗歌一般的文字,魔幻的现实所凝结的危险气息,明暗交错的事理、道德冲突,一重接一重地包裹住读者的五感。 读者来到的是一个被“红死病”肆虐的国度。仿佛我们熟知的埃博拉病毒的终极版本,红死病只需要半晌功夫便能使人全身孔窍流血丧命——"Blood was its Avatar and its seal -- the redness and the horror of blood"。而位高权重的Prince Prospero(有一个版本译作“荣王爷”,十分有趣),虽然治下半数人口已经殒命,他却仍旧"Happy and dauntless and sagacious",召集上千门客到自己与世隔绝的寺院去寻欢作乐。爱伦坡留白了百姓如何命殆于红死病的横行,但用大量笔墨描写了Prince Prospero和他的跟随者们,如何在远离危险,物资过剩,金碧辉煌的城堡里穷奢极欲——在隐居了五/六个月以后,王爷仿佛忘记了红死病的猖獗,甚至举办了一场八音迭奏,蔚为大观的假面舞会。 《红死病的面具》的主要舞台,即是这场假面舞会。会场从东至西有七个房间:前边六个按蓝、紫(purple)、绿、橙、白、紫罗兰(violet),被同色调的窗户和装饰填满,而西厢的第七间,则挂满诡异的黑丝绒幔帐,反常地用如血的猩红色的玻璃填满了窗户。没有灯火的房间,全靠窗子外的三角炉照亮。透过玻璃的火光,本会将这一个个房间映得瑰丽动人,独独这沐浴在“血光”的第七间,则鲜有宾客敢于驻足。 除开Prince Prospero富丽堂皇而口味独特的装饰,和参加宴会的各色奇怪人等,还有无数的乐手为轮番起舞的红男绿女们伴奏。平添诡异的是第七间房中的乌木巨钟,每次报时都会传出洪亮通透但是又令人听了面无血色的乐句,每隔一个钟头,就迫使这场或光怪陆离或美不胜收的酒池肉林陡然中止一次。所有人等着这洪钟声退去,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回到这荒诞疯狂的宴会中去。 这场无奇不有的盛会,终焉却来自于一个孤独、无趣、可怖的人——他身着裹尸布,以假乱真的面具仿佛尸体,最骇人的是,他全身上下竟遍布着象征红死病的血色斑点。人们都喜欢相信传言,也喜欢疑神疑鬼,这个可怖形象的出现,逐渐引起了所有人的厌恶和退避。这般如同挑衅的行为令王爷觉得颜面扫地,他站在蓝色的东房大吼,命令手下去抓住他,可一呼百应的王爷偏偏在此时受到了冷落。而这个大胆的怪人却仿佛故意地,毫不慌张地一步一步走向王爷,丝毫不理会旁边人一切的反应,在近身之后挑衅般地又从东向西离开。眼见这个目中无人的不速之客行将离开,忍无可忍的王爷高擎短剑,怒不可遏地冲过六个房间想要制裁他。而在黑色和血红色的帷幔的包围中,一步之遥的王爷猝不及防地和明晃晃的短剑一起倒在了这个幽灵般的人物面前。乌合之众们才如梦初醒般地一拥而上,可是扑住了令人恶心的尸布和面具的人们竟然发现,这身形中竟空无一物——令人叹为观止的宴会,被血红色的魔王所裹挟,在这一刹那,伴随着人们的纷纷倒地暴毙戛然而止。这个国度最后的辉煌不再,不期而至的红死病让黑暗和死朽统治了一切—— 这篇吊诡而奇妙的故事,纵然使人毛骨悚然,而这恐怖之外,在胸中回荡着的,是它怪诞疯狂的美和代入感。 文中的“死神”在黑暗中悄悄潜入人们用来逃避现实的堡垒: 这令人想起了启示录中的章节,七位天使将七个盛有神的盛怒的碗倾倒在大地上,而第六个天使则倒于幼发拉底河之上,令河水干枯,为东方的王铺好道路。这之后紧跟了一句话: 在《红死病》的狂欢中,王爷和宾客中,没有任何人保持着清醒,他们或许身着华服,然而消极避世欺自己的他们,身着的未必不是皇帝的新衣。那"Coming like a thief"的死神,则是将自己的盛怒,抑或是饱受疾苦却被置之不理的民间的盛怒,纤毫不剩地倾泻到了王爷富丽堂皇的居所之中。 “七”这个数字贯穿启示录全篇。不管是右手拿着七星在七个金灯台中间行走的使者,还是七碗上帝之怒带来的灾厄,《红死病》都或多或少与此发生了联系。假面舞会自东向西的七个颜色各不相同的房间,是否有什么象征意义我们不得而知。而往往用来象征黄泉的最西之所的血腥颜色的第七间,也是《红死病》最后的终焉之所。 看过DC漫画的朋友们可能会知道所罗门·格兰迪(Solomon Grundy)这个角色。他是一个力量可以与超人比肩的行尸走肉,而他的灵感则来源于一个英国童谣"Solomon Grundy": 翻译即是: 这首诡异的童谣出自于著名的《鹅妈妈童谣》("Mother Goose"),除了"Solomon Grundy",它还有《谁杀死了知更鸟》("Who killed Cock Robin "),《十个小黑人》(阿加莎《无人生还》)和《三只瞎老鼠等》(阿加莎《捕鼠器》)等在通俗文化中常见的篇目。《红死病》中步步紧逼的“死神”和在第七间终结的情节,正巧符合《所罗门格兰迪》。当然我这番说辞也未必不是过度解读。但这《红死病》的这一情节和舞台,影影绰绰地裹带着扑朔迷离的或沉重或诡谲的文化因子,着实是更为作品蒙上了一层恐怖奇幻的色彩。 《红死病》中令人细思恐极的一点是,至始至终爱伦坡没有透露过那个带来恐慌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什么。最后也只是说到: 纷纷倒下的人们到底是被什么取走了性命?是货真价实的红死病,还是...恐惧? 抑或说,从头到尾其实就没有这么来过这么一个潜入的怪客,所有人,包括王爷,在表面的安全和内心没有间断过的惶恐中,在诡异的钟声和瘆人的装饰的包围中,渐渐失去了理智,最后在荒诞的高峰,共同把恐惧投射到了流言所孕育的“死神”身上,从而一个接一个地,迎来了自己精神上的终焉和肉体的殒灭? 克里希那穆提探讨过恐惧的本质——恐惧就是自我本身。名为“恐惧”的感受,皆是我们自己的记忆,思维,大大小小的意识集合和过去已知的一切,投射出来的。我们恐惧“鬼怪”,本质上是恐惧记忆中所有传言、文字、影像里,这个意象所携带的“死亡”,“伤害”这些我们自己的体验或者本能了解的东西。我们恐惧“黑暗”,实则是害怕我们潜意识里认为黑暗中可能潜藏着的各种危险,而这些危险,也都来自于我们直接或者间接的经验。 对“红死病”的恐惧,又何尝不是这样?寻欢作乐,几近癫狂的人们,真正恐惧的,不是那诡异瘆人的钟声,也不是血色的玻璃窗,或许也不是什么身着异服的怪人,而是自己全力逃离的,千方百计想要遗忘的疫病和被自己弃置不顾的千千万万被遗弃的庶民。出现在会场的那个形象,或许不需要身着裹尸布,也不必面如僵尸,只需要在这迷乱的宴会中,兀自独立,在骚动中庄重,在华丽中破朽,在谣言中愈显奇怪,在失去理智的权贵前不为所动,那身在其中的人可能就会将自己最为害怕的红色死神,不明所以的投射到他的身上。 终其一生,人们都在用愈来愈多的记忆为自身构筑名为恐惧的牢笼。我们逃避任何现实的时候,或多或少也是在为自己修建华而不实的行宫。我们在自己的隐蔽之所起高楼,宴宾客时,或许也会有不知虚实的恐惧趁夜进入,而我们将无处可逃。 题外话——如何区别紫色和紫罗兰色 (purple vs viol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