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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文学
短篇小说
波澜不惊下的波澜
——《白净助听器》点评
张玉清
让我们设想一下,当一个因打针致聋的小孩子,不断的想问另一个耳聋的孩子他的耳聋是不是因为打针时?这个小孩子的内心深处该有着怎样深切而又无法消除的伤痛!
这伤痛,就隐藏在这篇《白净助听器》当中。
我对这种伤痛是有所了解的。我认识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她内心十分聪颖,眼睛纯净的像童话,英语考过了六级,还喜欢读书和文学,但她戴着助听器,她要是不戴就什么也听不见。我跟她聊天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她内心深处深重的自卑和痛楚,她25岁了,还没有未婚夫,有时候她的眼睛里就是一种“谁来娶我?”的神情。因为耳聋,她从小发音不准,语速极慢,这影响了她跟别人的交流。好在这几年有了智能手机,有了微信,她喜欢跟别人微信聊天,她双指打字速度极快,几乎你刚说完话,她的回复就过来了。为了有更多的交流,她连很大年纪的人的微信也主动去加,但又因为有代沟,其实也说不上几句话。她的内心里始终是凄凉和孤独的,到后来她发的朋友圈只剩下了晒爸爸给他买了什么好吃的,妈妈给她买了什么衣服。我讲这个女孩,是想说这类孩子他们内心的伤痛,而当初他们本来是健康健全的孩子,只是因为有一天打了一针抗生素……
据调查,我国7岁以下儿童因不合理使用抗生素造成耳聋的数量多达30万,每年都有约3万名儿童因为用药不当而导致失去听力。很多年之前,我在乡下教书的时候,我的班里也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她是因为感冒发烧打庆大霉素致聋的,她的听力没有完全丧失,但是很弱,听不清老师讲课,所以她的学习很差,同学们也都看不起她,不知道这孩子长大后怎么样了。
所以当有一天儿子跟我说:“我想写一篇这样的作品,写对一个耳聋的孩子的关注,这个孩子是真的,我小时候在学校里看见过他,他戴着助听器,他长得很干净。”我说:“好,这样的作品,有意义。”
我又问:“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儿子说:“不知道,我跟他从没有说过话。但前两年,我在街上看见过他一次,他可能是已经大学毕业了,我们现在都长大了。他还戴着助听器,还是很干净,从衣着上看,他的工作还可以吧。”我说:“好,可以写了,写成什么样都行。”我还以为儿子会把这小说写成一篇残疾人励志的作品,那……从鼓励他写作的角度,也还可以吧。
儿子很快写完了,题目就叫《白净助听器》。我看了,写得真实平静,情节不曲折,没有煽情,没有波澜,但我读了,几次眼窝发潮,因为我清楚里面那个孩子内心里的伤痛,“我想问问他,他戴助听器是不是因为打针?”这句话在平静和波澜不惊当中,其实有着锤击一般的力度。
平静无奇的开头,最初读来还以为只是一个小孩子由于好奇,或是一个小女生看到一个大男孩长得很干净,而对他身上的令人同情的残疾特征有所关注。
接下来就是写这个持续的关注过程,都是小学生生活中自然存在的小事,操场上,楼道里,坏小子的“噢——喔!”,胸卡,合唱团,这些情节和细节它们随时随地能够真实的发生,确实是平淡无奇。但细细品味,这可是一个小孩子从小学一年级起一直到四年级对于另一个孩子的关注啊,从小孩子的角度来说这可是一个很长的时间长度啊。那么这个小孩子又是为了什么对这另一个孩子如此关注呢?
如果细心的读,我们也许能够发现,每当“我”说起“他”的什么的时候,“我”就像影子一样出现在旁边:“这个距离也刚好能不让他发现我经常看他”,“这时候我会替他难过,还有一点想揍那俩坏小子的冲动”,“然后朝我这方向坏笑着走来了”,“这确实是让人头疼的问题,谁也不愿意被别人刨根问底”,“全班同学都注意着我们俩,还有人小声说话,我的脸涨红涨红的发烫”,“看到丁建国在合唱团,竟然也有些想参加了”,“校园里从此少了一个戴助听器的学生”,是“少”了一个,不是没有了……但这个“影子”多半会被我们在阅读中忽略。并且在波澜不惊中,这个小孩子为什么屡次追问:“我想问问他,他戴助听器是不是因为打针?”也会被我们忽略。
好在“他”还记得“我”,当两年多之后,“他”帮助“我”逃脱突击检查时,我们才最终说上了话。读到这里时,我们知道了原来“我”在“他”的心里也一直是有位置的。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直到结尾那一句,“转身时,我扶了扶我的助听器。”我们才看到了波澜不惊之下的波澜,才被一股巨大的石破天惊的力量所击中,一瞬间我们明白了所有的一切,然后就是所有的凄凉、心酸、无奈、孤独、无助、缺憾、悲愤、同情、悲悯,以及某些更大的疑问、质疑和追问,等等情感,波涛汹涌般的向我们袭来。而此时,“我想问问他,他戴助听器是不是因为打针?”这句波澜不惊的话,才刚刚开始让我们落泪。
从写作的角度看,作品里的情节和细节虽然乍看上去平常无奇,但细品都很扎心,无论是被同学嘲弄,还是大雨中拼命往外跑,还是老师在合唱中不准发声只准对口型。连人物的名字都会让我们在心里刺痛一下,“赵成功”,成功——这是任何一个家庭任何一对父母都普遍会有的对孩子的希望,而仅仅因为打了一针抗生素,这希望就化为渺茫——一个失聪的孩子还会能有怎样的成功呢?还有一点就是,作品中的“丁建国”“赵成功”因打针失聪,却找不到具体的人对此负责,在这件事上面,父母没有错误,打针的医生也没有错误,除了能够指责一句滥用抗生素的大环境,谁都对此类个案的发生无能为力。是的,无能为力,一个悲剧发生了,却没法指认能为此承担责任的人,这样的作品具有的力量比那种一下子就能明确找出责任人的悲剧作品的力量更大。
附:几句创作感言(张艺腾):
从最初触发这篇《白净助听器》的写作念头,到构思的全过程,到动笔写作,到几天之内完稿,其实一直只是想写我记忆中的这个失聪的“丁建国”。直到最后那一天夜里,写到结尾处,真是不知道为啥,突然就从脑子里跳脱出来了那个灵感:“我扶了扶我的助听器。”
“转身时,我扶了扶我的助听器”,而当这句话最终落到了电脑上,我知道它的分量,它对于这篇叫做《白净助听器》的短篇小说的分量,假如借用”重量”一词来衡量的话,可以说这一句的重量就相当于在它之前的所有内容的重量。也就是说这篇小说写到“我望着丁建国的背影走远……直到看不见他,我才拔腿走开。”时,才算刚刚完成了它的一半。而在这一句出现之后能让我们更多的想到的,则是一座冰山的水下的部分。我激动得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对爸爸讲了这个结尾,爸爸兴奋得大笑说:“哈哈哈,听上去好似神来之笔,不过好的短篇小说就是这样写出来的,好的灵感往往会远远超出最初的构思。这就是生活现实与文学之间的距离,这个跳起来的灵感往往就是文学的高度——如果是仅仅从短篇小说的写作意义上来说,最后跳出来的这句几乎就可以说是整篇小说的价值所在。”
当然,在写出了“我扶了扶我的助听器”之后,作品中“我”的身份就与原来的构思有了变化,所以还需要修改一遍,加入了少许文字。就成了现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