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淖记事》赏析 那 非 也许是因为汪曾祺曾经长期从事民间文学、曲艺方面的工作,他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重新开始的短篇小说写作,明显地带有受到民间文学、曲艺影响的痕迹。 与《受戒》类似,《大淖记事》采取的是民间化的叙事方式,与民间文学常用的叙事方式如出一辙。这种叙事有以下一些特点: 1. 想象中的读者(隐含读者)是一个充满猎奇心理期待的信息接受者,他对本文的叙事并不信以为真,而是将其视为与己相距甚远的、理想中的或另一世界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的"故事"(history)。 2. 叙述语调的民间性。如本文所采取的平缓流畅的叙述语调,简短朴素的句式,"主干突出,旁枝逸出"的叙事格局(在插叙刘号长其人其事时即采用此种策略)。 3. 叙事结构的民间性。 借鉴普罗普对俄国民间故事叙事结构的分析,我们可以将《大淖记事》"解构"如下: 男女两性相悦(以外貌或声音相互吸引、互相爱慕)--爱情受阻--佳人落难、英雄(男)相救--恶人窥视、寻机破坏--佳人落入魔掌、受到羞辱--英雄挺身而出、保护佳人--恶人行凶、打击英雄--英雄借助第三者的帮助,挫败恶人--恶人受到惩处、英雄佳人结为伉俪,具体地说,小锡匠十一子与挑夫巧云是"不同的人",只是因为美貌、唱戏两人互相倾慕,相互依恋。但十一子家有快瞎眼的母亲,巧云家有半瘫的父亲,两人的爱情无法实现,只得将彼此的爱慕隐藏在心底。接着,巧云不慎落水,十一子舍身相救,义侠型的男英雄形象得以完成,佳人爱慕的正是这样的英雄。这就为下文二人最终的完满结合埋下伏笔。但是故事并不就此结束,英雄佳人的结合还要经受挫折与考验。于是,恶人角色出现了,这就是刘号长。他深夜拔开了巧云的门。巧云破了身,又屡遭恶人的羞辱,但她不想死,她舍不下十一子和半瘫的父亲。这时,"拯救者"十一子勇敢地接受了她的爱,以一种无声的行动对抗刘号长的暴力。刘号长不肯善罢甘休,纠集同伙打击十一子。锡匠们帮助十一子,巧云也站在十一子一边。锡匠们以沉默无言的游行抗议着恶人的暴行。县长不得不出面调解。最后,刘号长被驱逐出境,十一子的伤也终于要好起来,有情人终究结成眷属。 由这些分析可以看出,《大淖记事》的叙事采用了传统文学、民间文学中的一个经典模式--"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的格局。这是传统文学及民间文学中常用的一种"情爱模式"。本文叙事的民间性特征由此亦得到印证。 其次,《大淖记事》还明显地借鉴了民间曲艺的一些手法。本文一、二、三节对大淖环境及在这一空间里生存、活动的人物的叙事,恰好对应于曲艺舞台上的道具布景与序幕说明。那一片白亮的大水似乎是舞台的中心,扮演着一个无声的重要角色。大淖中央是一条狭长的沙洲,沙洲上分布着几家鸡鸭炕房,养着松花黄色的小鸡小鸭,往东是一座浆坊,几家买卖荸荠、茨菇、菱角、鲜藕的鲜货行、鱼行的草行。大淖北去是乡下从事耕种的农村,东去可至一沟、二沟、三垛、樊川、界首,直达邻县兴化。大淖南岸,是一家轮船公司,轮船公司往南,是一条深巷,深巷过去便是北门外东大街了。轮船公司往西,住着各种小本生意人,往东住着世袭的挑夫。大淖这带地方便构成了一处"世界大舞台"。序幕拉开了:各式人等都在忙碌着自个的生计--卖天竺筷的、卖眼镜的、卖山里红的、打制锡器的、挑稻子的、抬桐油的……热闹非凡,生生不息。也有那些淘气的小孩,在码头上站成一排,齐齐地往水里撒尿;有那横溢的炊烟,在大淖的水面上飘散不去;有那挑鲜货的姑娘媳妇,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还有那个"老骚胡子",跟小媳妇赌饺面,让她们脱光了衣服跳到淖里扑通扑通洗澡…… 作者就像一位高明的编导,布置好一舞台奇异而古朴的道具,指挥着各种人物活动起来,使这舞台充满生气。之后,他让主要角色出场了。作者导演的这一场大"戏",无疑是相当精彩的,也相当引人入胜。他通过类似曲艺的手法,营造了一个美的舞台。美的空间。 作者通过本文叙事所努力追求的正是一种美的意境,美的境界。在叙述者的视域里,大淖及其周遭生活、活动着的一切无不是美的对象,无不焕发着美的光辉。景色是优美的,人物是优美的,劳动也给人美感:挑夫一二十人走成一串,步子走得很匀,很快,一路不停地打着号子。换肩时打头的一个,手往扁担上一搭,一二十幅担子就同时由右肩转到左肩上来了;一二十个头戴花草装饰的姑娘媳妇,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就连小孩子站在码头上一齐撒尿,人家墙上贴着的黑黄色的牛屎粑粑,也都可以构成审美的对象、美的景观。 本文所呈现的"美",是可以分为几个层次的:自然美(包括景色美,色彩美,如那片沙洲、飘散在大淖之上的炊烟)、人情美(美好的人际关系、乡俗风情)、人性美。人性美是作者企图抵达的最高目标。大淖人古朴纯真的生活,自然无拘束的男女关系,要多野有多野的女人,开放的性爱观(原则是"情愿"、乐意),小锡匠与巧云那一段动人的爱情……所有这一切,经由作者以淡淡的语调娓娓地叙来,从而笼罩上了一种素朴清雅的优美。 本文第五节对巧云照料被打伤的十一子这一情节的叙述,更是极好地渲染了这种透明可触的人性美的光辉。当巧云喂着十一子尿碱汤的时候,她轻轻地呼唤,使他从死亡之缘苏醒喝下了尿碱汤。而"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这一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却很好地揭示了美丽少女巧云的心灵世界,她对爱情的忠贞、执着与这种执著的美。待到十一子终于能说话时,巧云同他的那一段对话更是见情见性,充分展示了两人关系的清纯真挚:为了爱人而挨打,十一子自认为"我值";为了养活两个卧床的男人,巧云没有经过太多考虑,便去挑担挣"活钱"了。应该说,作者表现自然的人性美的意图已经得到了完满的实现:人物在他的笔下不仅是鲜活明亮的,而且是美丽动人的。为了最好地表现这种透明可触的人性美,即使是带有悲壮色彩的锡匠大游行,作者也把它淡化得很优美:锡匠们以一种无声的反抗来表达自己的意志,这支沉默的队伍像中世纪的行帮色彩的游行队伍一样,十分动人。 在表现人性美方面,汪曾祺确实继承了沈从文的传统。汪曾祺作品的格调、风格同沈从文的亦有颇多相似之处。《大淖记事》的基本叙事结构则大致可以归入"《边城》模式": 1. 人物: ① 自然造就的一位佳人(如《边城》中的翠翠,《大淖记事》里的巧云,《受戒》中的小英子)貌美心善,纯真未琢。 ② 与佳人相互爱慕的一位美男子(如《边城》中的傩送二老,《大淖记事》里的小锡匠十一子,《受戒》中的小明子) ③ 第三者(佳人所不爱者,欲打破佳人美男的结合,如《大淖记事》中的刘号长) ④ 佳人的父亲(或祖父)、美男子的父亲或代行父职之人(如《边城》里翠翠的祖父、杨马兵,《大淖记事》中的老锡匠) 2. 行动空间: 天造地设的一处"世外桃源",纯朴未琢、未受世俗污染的"理想国"式氛围。 3. 基本行动元/功能链: 佳人与美男相互爱慕--因故爱情被隐藏起来或暂时受挫--第三者伺机侵入,打破其关系,佳人之父默许或予以接受--外力帮助下,第三者被迫逃走或死亡--美男佳人终于真正结合。 "《边城》模式"还可以用于分析《受戒》等文本。这说明,这种叙事模式是一种颇具普遍性的模式。它的具体操作,则因作家个人风格及区域性民俗风情等内容的加入,80年代写作的《大淖记事》呈现出与《边城》殊异的瑰奇风采。这也正是《大淖记事》这一本文提供给中国文学的新东西。 与《边城》相似,《大淖记事》的作者对"故事"中的人物生存、生活方式采取一种认同的,甚至是欣赏的态度。作者在自己创造的人物身上寄寓了自己的理想,美的追求。但与《边城》相异,《大淖记事》暗示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即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在这些人眼里,大淖人"风气不好",大淖人成为街里人心目中的"他者"。作者在这里隐含了自己的价值判断,即对念过"子曰"的城里人的道德伦理观不以为然,对于大淖人这种鲜活跳动的生存方式的赞赏。作者肯定的是这样一种伦理道德,它允许并接受每个人人性的充分舒展、表现与完成,它不包容"禁止"或规约、忌讳之类。在这种伦理道德氛围中活动的都是一些自然的人,本色的人。 同时,作者并未将大淖人简单化为同样面目的人。借用故事中人物老锡匠的话来说,住在西头的锡匠等生意人同东头的挑夫们"不是一样的人"。做生意的多为外地迁来的"入侵者",住着错错落落低矮的瓦屋;东头住着草房的是世代相传的挑夫,依靠肩膀吃饭。这两类"自足人"还是有所差别:挑夫们更能代表"本土性"的生存方式,他们以自己的"亲和力"试图影响、同化着那些外来的生意人。二者在对抗暴力的共同行动中达成了一致,最终把破坏者驱逐出境。 《大淖记事》叙述的是民国时代发生在苏中的一些"故事",在发生时间上与《边城》近似,但是《边城》叙述的是发生在湘西的一些"故事"。二者的区域性民俗风情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本土性"的内容使得这两篇作品各具特色,并为中国现代文学增添了明丽瑰奇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