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楼梦的主题,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与文化语境下,主流观点往往流变不已、莫衷一是。这是什么力量呢?笔者认为原因有二。一是这部作品的“真”。作者所记之事、之人大都是自己的真实经历,从繁华到低微,这部“字字看来皆是血”的奇书凝聚了作者全部的心血、经历、体察、热情,是真真切切的一部中国版“人间悲剧”。二是作品的文化内涵。自幼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作者在小说中注入了大量明清时期的文化表现,包括:诗、词、戏曲、中医药方、建筑、服饰、节庆、丧葬、禁忌、民间工艺等等。小说俨然一部包罗世情百态的风俗志,再现了明清时期包括贵族阶层、平民阶层、奴隶阶层在内代表性个体的传统习俗、生活体验、思维方式乃至价值观念,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
这样一部作品在东学西渐的过程中自然吸引着翻译家的重视。截至目前,这部著作已被译成23种语言,共有60多个译本,其中法文译本有5个,最受学界推崇的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约稿,李治华、雅歌夫妇翻译,Andréd’Hormon校对的译本。本文旨在初步探究本版译作的翻译策略。
一、异化与归化
从最普遍的意义上来说,翻译策略分为归化与异化。倾向于靠拢目标语语言习惯和目标语读者接受能力,行文风格轻松且可读性强的称为归化;倾向于保留源语言句式风格及文化内涵力图促进文化交流的称为异化。前者造就的是“不忠的美人”,后者的创作者好比“戴着镣铐跳舞”。两种翻译方式没有优劣之分高下之别,译者如何在两者之间进行取舍取决于他的创作动机,也就是他的文化立场和文化语境。李治华先生热爱中国古典小说、诗词,立意通过再现原著艺术价值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受到旨在促进国际文化交流合作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之约翻译红楼梦。因此,他所选择的翻译策略从大体上来说是侧重异化。
(一)异化
在异化过程中表现最为明显的是比如红楼梦的“红”字翻译。这个字在全书中非常重要,是主人公贾宝玉最喜欢的颜色。他叫怡红公子,住在怡红快绿的怡红院,喜欢吃红色的胭脂,喜欢穿姑娘穿红色的衣裳。红在这里隐喻女性。但是在法语中,红色并不会让人生发出“花朵”、“女性”或“喜庆”的联想,而是引申能够出“血”、“共产主义”等含义。如果放弃翻译“红”字,如同霍克斯的英译版将红楼梦的篇名处理为《The Story of the Stone》,将怡红公子处理为the green boy,后文中的很多结构势必会被影响,重要的是无法传递“红”这一中国文化中很常见的元素,自然也无法完成译者想要达到的翻译目标。
另外,李译本中的成语俗语的翻译绝大部分也都是采用归化的译法,逐字逐句地将源语文化转移到目的语中。比如成语翻译中“甜言蜜语”译为“paroles du sucre et de miel”(甜而蜜的话语),“倚财仗势”译为“fort de sa richesse et de sa puissance”(由于有财富和权势)。这些成语由于没有引申含义,译文都能够准确表达原文的意思,成功地把源语言中被百姓所熟知的文化内涵转移到了译入语中。
另外还有些具有中国特色的动词和名次同样承载着深厚的文化韵味。比如“净手”直接译为洗手似乎不太文雅,所以译者将“净”处理为purifier,净手就是purifier les mains。虽然笔者查阅Trésor大辞典并没有找到purifier与main连用的先例,但此处译者的创造非常灵活,传统诗书礼仪家庭贵族小姐的姿态活灵活现地传达了出来,鲜明而具有中国特色,且便于译入语读者理解。
(二)归化
在翻译中,如果一味秉承着直译原则进行异化,舞者的镣铐未免太重了,译者辛苦读者也辛苦。哪怕是主要倾向为异化译法,也不妨在其中添加一些归化成分,让译文更加灵活。李译本中采用的就是整体上异化,必要处归化的方法。
比如一些没有特别重要的文化内涵,且存在文化对应的词汇采用归化的译法是不妨事的。香菱作诗中有一句:“红袖楼头夜倚栏”译为“ De nuit,la belle à son balcon”。红袖对应la belle,倚栏对应à sa balcon。中国古代的闺阁女子与西方贵族小姐都会登楼凭栏发幽情,区别只在于一个在栏杆旁一个在阳台上。因而直接译为阳台十分便宜,方便译语读者想象情境。
在语段层面。中文的习惯是将对一段时间的叙事或对一个场景的描述划分为一段,段首时常会出现标明事件转折的词汇,比如“饭毕”、“于是”、“原来”、“如今且说”,或是前一段描述人物A,后一段描述人物B。段落长度通常较长。而法语习惯则不同。排除个别作家的特殊安排,法语小说的段落通常划分得更小。比如当A说完一段话后,B即使是与A讨论一个话题,答语也需要另外分段;或是当出现A对B说,标点“:”加直接引语,冒号结束后也不时要另起一段。再或是文中表述完A的一段直接引语,不表B的答话只说明B的心理活动,也需要再次分段。这样的情况下,李治华先生的翻译策略是放弃中文的段落格式,采用法语中的惯用格式。跳脱原文,需要分段之处就分段。
另外在句式方面,明清时期的白话文与现代法语也时有不同,再加上与上下文的关联,有些标点符号甚至句式都需要做出改动。比如第三回中王夫人吩咐王熙凤为黛玉备布裁衣时说:“等晚上想着再去叫人拿吧,可别忘了。”在这里,原作者使用了句号来表现深沉的口吻,使王夫人不怒而威、内敛城府的个性跃然纸面。然而在译文中,若是翻译成祈使句,就需要使用感叹号,若是翻译成陈述句,则需要在句首加上主语。权衡一下祈使句与陈述句在法文中的情感色彩,我们会发现这里还是使用祈使句更恰当一些,因而译文中增加一个逗号后写作“Souviens-toi,ce soir,de les faire prendre!”。而且,当贾母问及黛玉所念何书时,原文采用的是间接引语,译语为译文流畅起见,则改为了直接引语。即“Quels textes sais-tu résiter?demanda aussit?t l’Aieule àla seurette Lin.”这样在尊重原文的基础上略加修改,既不影
响翻译的到目的,也更符合译入语的习惯。
因此综合来说,李治华先生采用的策略是风格上异化,来保证文化内涵的传递;整体行文上归化,来提高法文文本的流畅度与可读性,使其符合译入语读者的阅读经验和审美趣味。这种归化与异化相结合的翻译方式,在译文中多次达到了实现破其文取其神的境界。比如一处非常成功的翻译,原文作:“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若这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翻译作:“Tant qu’elles ne font pas attention à lui,il se tient encore assez tranquille. Mais s’il leur arrive,un beau jour,de lui débiter une phrase de plus qu’il ne faut,il en ressent,au fond du c?ur,une telle joie,qu’il en résulte aussit?t un tas d’histoires.”。把贾宝玉单纯、善良、无所事事、心肠柔弱、喜爱在闺阁中厮混和王夫人对宝玉的宠爱、无奈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主题信息、艺术信息和文化信息都得到很好的诠释。
二、细节补偿翻译
考虑到西方读者缺乏文化背景知识和对实际情况的了解,李治华先生在翻译仅在中国存在的景象、物件、礼仪、人物穿着打扮时,往往会通过细节化的补偿翻译,增强译作的艺术表现力、再现文学意象的同时也扩大文化内涵的张力。让读者能够产生具体的形象联想,如金圣叹所说有身临其境之感。
比如在景象方面,原文中描写“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译为“Au-dessus de la grande porte,était fixée une large tablette de laque,horizontale,où pouvait se lire,de droite à gauche,en grande calligraphie,l’inscription…”(在大门之上有一块大漆板,横向从右至左用大字刻着……)。“三间兽头大门”增补翻译为“un paillon d’accès de trois travées,dont la partie centrale était percée par la grande porte àdeux battant,ornés chacun d’un anneau de bronze passé dans la gueule d’un fauve.”(院子的入口是三座门,其中中间的门两扇对开,每扇门上都装饰有一个狮子,铜环从狮口中穿过)。
在礼仪方面,小厮在主子经过时垂手侍立的情态在译文中具化翻译为“Ils se mirent tous debout,légèrement inclinés,les bras collés aux flanc,les main pendantes.?”(他们站起来,微微欠身,胳膊贴在身体两侧,手下垂)。黛玉拜别林入海前往金陵时的“拜别”译为 “prit congéde son père,en s’agenouillant et battant trois fois du front le sol devant lui”(在他的父亲面前跪下并三次以额触地进行告别)
以上几例是李治华先生较有代表性的细节补偿翻译,十分准确到位又不啰嗦,翻译出了具体可感的意蕴、形象和景象,弥补译入语读者的想象空间,达到神形兼具的效果,符合对中国文化不甚了解的法语读者的期待视野。
三、召唤结构
沃尔夫冈·伊瑟尔是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提出:作品中存在着意义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这种由意义不确定与空白构成的就是“召唤结构”,它召唤读者把文学作品中包含的不确定点或空白与自己的经验及对世界的想象联系起来,使有限的文本生成的无限的意义。在《红楼梦》中,作者本人由于主观因素与客观制约设置了不少“不确定”和“空白”,引发读者去探索寻觅文中若隐若现的线索。如何翻译这些空白自然也是红楼梦翻译的特色任务之一。
李治华先生在翻译过程中,一方面作为原文读者,一方面作为译文的创作者,十分注重通过挖掘这些线索揭示作者隐含的深意,并将自己的判断标识在法语文本中,等待译文读者去品味去发现。比如在第三回林黛玉初入荣国府时,有三处使用sangloter一词及其变型。先是贾母见到黛玉,思女心切悲伤难忍,忍不住大哭起来。这是本回中的第一次哭,李先生用了sangloter。紧接着“黛玉也哭个不住”中的哭也译为sangloter。为何接连两处使用同一个单词而不是按照法文习惯换用近义词呢?在后文中,译者为我们揭晓了原因。当黛玉说起自己的病时,说有一名癞头和尚预言她的病若是想要好起来,必须“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此处的哭李先生仍然译为sangloter的名词形式sanglot。至此,我们可以断言李先生这样的安排绝非巧合,而是打破语言常规,刻意将谶语明确地翻译出来,是译者生怕读者想不到黛玉的命运从此开始转折,提示读者黛玉的病只会越来越重,再不会好起来,伏笔后文中黛玉爱哭的毛病和不详的命运。
但是,红楼梦中隐含了太多召唤结构,这为翻译带来了十分大的困难。各路红学专家各执己见,有很多谐音隐喻都是一家之词颇受争议,除脂砚斋在脂评本批注出来的之外,很多隐喻不便于明确地表现出来。比如“玉在椟中求善价,钗在奁里待时飞”一句,有红学家认为玉隐林黛玉,价谐音贾隐贾宝玉,意思是林黛玉在等着善良的贾宝玉;钗隐薛宝钗,时飞隐贾雨村,因为雨村字时飞,暗示薛宝钗在宝玉出家后嫁与了贾雨村。但持反对意见的红学家也很多。因此在这里,贾雨村的字未必需要与诗句中动宾短语的译法保持一致。而且由于翻译目的的规约限制,译文并不是海外的红学专家研究红楼梦的渠道,面对的只是一般的热爱中国文化或是较有研究力的读者,因此在这种枝节上放弃原作召唤结构的表现既是不得已为之,也是无必要为之。如此召唤结构的对应翻译就意义不大了。
四、一些建议
1.在异化翻译俗语的过程中,有些俗语的引申义是没有源语言文化基础的人单看字面意思很难理解的。比如有天无日,比喻说话毫无畏惧和顾忌,译为“ plus de soleil en plein jour”(晴天没太阳),睁眼瞎,比喻不识字的人。译文中写作“aveugles aux yeux ouverts”。这两处译文都采用了点对点直译的方式,虽然文化内涵得
以保全,但读者很难理解透彻真正含义。鉴于此,笔者认为,对于没有引申义的文化特有词,直译可以保全文化的特性和文章的风格,对于文化传播十分有好处。而具有引申义的词汇,则可以考虑直接在文中译出引申意象,或是考虑添加脚注令读者了解深层含义,不过脚注的添加不宜过多,否则会对阅读流畅度产生影响,导致阅读阻滞。
2.元春的丫鬟抱琴名字译为Maitresse des Cithares,迎春的丫鬟司琪名字译为Rectrice des Echiquiers,探春的丫鬟侍书名字译为Servante des Livres,惜春的丫鬟如画名字译为Conservatrice des Tableau。脂砚斋明确指出四个丫鬟的名字连在一起是琴棋书画。故而此处是否可以借鉴霍克斯英译本的策略,省去每个动词,单译名次。既不伤意境,也简洁轻便。毕竟,中文的取名习惯是1至2个音节,法文1至3个音节,都是倾向于简短。译文中是否可以在此处采用简短策略舍弃动词?
3.当丫鬟的名字中出现儿化音,基本都在翻译中加上了petite。之所以这么翻译,作者在其著作《里昂译事》中解释道:“儿”是一个表示物之小者的词尾,有时也可表亲昵之义。这一观点笔者不能认同。笔者认为,北京方言中加入儿化音主要是为了发音方便,尤其是当名字只有单个一字时,更是经常在后面缀上儿化音。在名字的后面添加儿化音是熟悉的人之间才能使用,长辈对晚辈可以,主人对奴隶可以,全知视角的叙述者对塑造的人物可以。文中多次在凤姐、茗烟的名字后面缀上儿音,变成凤姐儿、茗烟儿,并不是想叫小凤姐、小茗烟,只是一种称呼上的便宜罢了。如果译文中加上Petite,反而多了两个音节,让名字变长,取得的效果是相反的。(作者单位: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