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富于感情张力的悲秋之歌—读杜甫《登高》
论文关键词:悲秋之歌,杜甫,《登高》
行云有舒卷,音响有浮沉,大诗人笔下的感情律动有张弛变幻。
杜甫的诗境向来以襟怀浩瀚著称。胡震亨说他“胸中不知吞几许云梦”(《唐音癸签》)。刘熙载说“杜诗……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艺概》卷二)。这些话都确有至理。但我们不能对此作片面理解,认为杜诗只是善于张扬而不善于收敛。如果他真正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的诗篇就只是一味的空虚浮廓,而不可能表现汪洋万汇的博大精微的特色了。所谓具“涵茹”之美,既表现视野之广、艺术传承之丰,也正是他的情致深沉而富于开合吞吐的标志。所谓胸中可吞云梦,说明时代的波涛万顷能被作者吸取,实际也就是象征着波涛万顷的诗人广阔胸怀对风尘澒洞的唐王朝现实,善于感受,善于驰想,善于传写。总的说来,杜甫的诗,特别是到了晚年律度更为精细的诗,富于感情变化的优长,表现为节奏飞腾和技法的多样统一。用今天的话说,具备感情的“张力”,既有张扬之美,又得收敛之法。诗人晚年卧病夔州时写的七言律诗《登高》,可以说是吸取这一精髓的一篇代表作了。
这首诗是杜甫晚年卧病夔州时的作品。从题目来看,好象是一首寻常登览应时之作,但其实是一首忧时伤世的伟大抒情诗。诗中所提到的“悲秋”,悲的不仅是季节之秋,或个人迟暮之秋,而更多的是那个时代的秋。
按此诗写于公元七六七年,时当唐帝国繁华早逝,衰象日深,外有藩镇割据,内有宦官专权,各方面都趋向萧条凋零的时代。诗中所描绘的那一股充塞着蜀地江天的萧瑟秋气,所谓“时危惨淡来悲风”(《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正是那个时代的凄凉写照。蒿目时艰的诗人就是在这个具有时代现实意义的基础上,大气螃礴,发抒胸臆,并为行将灭亡的大唐帝国唱出了一阕沉雄悲壮的秋之挽歌。
正因为是衰秋的时代哀歌,所以从总体说,在张扬和收敛相矛盾而又统一的张力中,张扬是突出的一面。更何况题材是登高,辽阔的视角,有感于宇宙的空旷,念天地之悠悠,感风尘之澒洞,这对“穷年忧黎元”的诗人说来,就更成为吸引他的审美对象和苦闷心灵的寄托了。在他集中,登高一类的诗当然不止这一首。天宝十一年登西安慈恩寺塔,诗人恍惚间好象看到“七星北户”、“河汉西流”。广德二年在成都有一次登楼,缅想到“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在纵观极目的同时,引起了浮想联翩:从神仙世界到破碎山河,从朝廷危机的充分显露到寇盗入侵的咄咄逼人,从有志于王朝复兴的苦苦思索到自己的抱负难展,真可以说是往复回旋,磅礴飞动。这首诗的情调虽说比前两首萧瑟,但萧瑟并不流于低沉。猿啼声诚然凄厉,但却“风急天高”。水鸟回翔,不无彷徨之情,但江衅沙滩却异常澄洁。
也正因为立足于这种百感苍茫情绪的基础上,这首诗表现为壮阔的境界和沉郁的笔力:前者以张扬见长,后者以收敛取胜,形成了多病诗人独自登台时审美体验的一种“矛盾”;纵观时则“齐鲁青未了”,自我反观时则“静者心多妙”;既显示诗人感情的复杂性,更表现了诗人把情致深沉和意气昂扬这二者锤炼于一炉的亦张亦翕的功夫。
这是诗人自己说过的“篇终接混茫”而又“毫发无遗憾”。这是古代文论家对他评价过的所谓“大篇江河,转怪不测”(刘须溪语,引自《唐音癸签》),而又“穷尽性理”(《潜溪诗眼》)。这也正是善于传写出心波底奥和情感波澜的互迎互逆的“张力”。
艺术张力在美学中往往以“距离感”为基础,在中国古代文论中大多表述为“远而能近”的观点。对这首诗说来,便是浑灏与沉着的结合。从多年作客以来的凄厉高秋想到落叶萧萧、大江滚滚,从而点出客中多病、壮志成空、高台凭眺。是个人的潦倒,也正是时代的悲凉。“一意贯串,一气呵成”(胡应麟:《诗薮》),显示了万顷汪洋的浑灏之气。但与此同时,格律却又很谨严,正如胡应麟说的“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且不说颈、腹二联对仗工稳,就连首联和末联本来大可不对的,也都对上了,而且对得自然妥切。无意于对仗而俨然对仗。从对仗中看出诗人察物、选词的深厚功力,看出诗人对客观景物和自我感情的体验是多么深刻入微,对生活探索又是多么严肃。前四句以写景为主,后四句以写情为主。写景偏于浑灏之境,是远;写情偏于沉着之境,是近。但由于老杜的胸襟浩荡和笔锋驰骋,善于变换视角,所以纵使写大景、远景而并不空泛,有声有色,有动有静。明明是写个人的身世和心情,但并不流于褊狭,而是善于在孤愁中透露国难,在个人孤独感中写出唐王朝衰落之愁。
由远而近,由景而情,由纵目而沉思。总的说来,这是由张扬而收敛:从客体描绘的广度转而为主体抒发的深度,表现了情感张力从外向转为内向。
总的说来,诗篇中诗人的自我塑像是巍然耸立的。他充分地表现了一个“高”字。最妙的是在气势宣泄得十分充沛以后,末联忽然转换了一笔:和缓中寓峭拔,平淡中寓郁勃,这就更显得诗篇一张一弛地威力了。张扬是主要的,而感情扩散的起点和聚集点,正是开头的“风急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