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简「弼」字,於郭店〈缁衣〉简 40中作 ,於郭店〈语丛四〉简10中作 , 於上博〈缁衣〉简20中作 。今本〈缁衣〉作「辙」。
郭店「弼」字,原考释云: [曷+(攻-工)],从朱德熙先生释(〈长沙帛书考释〉,《古文字 研究 》第十九辑)。[曷+(攻-工)],於此读作「」,字亦通作「笰」。《诗.卫风.硕人》「翟茀以朝」传:「茀,蔽也。」即车蔽(《郭店楚墓竹简》页136)。 」 裘锡圭先生认为此字从「曷」得声,似可读作「盖」(《郭店楚墓竹简》页 136);李零先生( 《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页 65 )、刘信芳先生将郭店此字读同今本「辙」( 〈郭店简缁衣解诂〉,《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页177 ); 涂宗流、刘祖信二先生则解释此句: 「苟有车,必见其笰」,「笰」,音 fú,古代车厢前後遮蔽物。车自远处来,人们首先看到的是笰。句意为:如果有车,必定能见到车笰(〈郭店楚简缁衣通释〉,《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页194)。 陈高志先生以为: 仔细查看简文,「酉」字上方二笔,并作回转倒曲状,此字应隶作「 [酋+(攻-工)]」,甲金文「酋」字未见,楚系文字多见从酉之字群,此字所从实是尊字上半的「酋」,字隶作「[酋+(攻-工)]」而读作「楢」,从(攻-工)之字几乎都有敲打击扑之义。《说文.木部》:「楢,柔木也,工官以为耎轮。」段玉裁《注》:「工官,若周之轮人,汉之考工室也耎轮者,安车之轮也。郭注《山海经》云:楢,刚木,中车材。」刚即柔木,盖此木坚韧,故柔刚异称而同实耳。」段《注》之见解实难令人满意。所谓「柔木」之说,应成「煣木为轮」解释,柔以与揉、韖皆出於语言之孳生。《周易.说卦》:「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为矫韖。」孔《疏》:「使曲者直为矫,使直者曲为韖。」《急就篇》颜师古《注》说:「韖,车辋也,关西谓之韖,言其柔曲也。」将「[酋+(攻-工)]」视为轮。简文「苟有车必见其轮」,与今本「苟有车必见其轼」对照而读,其文意是非常顺畅的(〈郭店楚墓竹简缁衣篇部分文字隶定检讨〉,《张以仁先生七秩寿庆论文集》页367-369)。 刘晓东先生将此字读为 「舝( [金+害])」,并引 : 《诗.小雅.车舝》「间关车之舝兮」,毛传「间关,设舝也」,正义云:「舝无事则脱,行乃设之。」有车必见其 [曷+(攻-工)](舝),犹言必见其行也 (〈郭店楚简缁衣初探〉,《兰州大学学报》2000年第4期 页115 )。 日人近藤浩之先生虽从陈高志先生之考释,但以为「 [曷+(攻-工)] 」字应释作「楢」而读作「輶」。「輶」字,《说文》:「轻车也」(《郭店楚简之思想史的研究(四)》页92)。 张富海先生视: 此字又见於《郭店.语丛四》,读为「辙」也很合适。《古文四声韵.薛韵》所引古《老子》( )和《义云章》( )之「辙」字右所从与此字左旁形近,疑{[吕/(田@人)]+(攻-工)}就应释为[辙-车](《郭店楚简〈缁衣〉篇研究》,北京大学硕士论文)。 徐在国先生从张说,并连同《郭店.语丛四》简10此字读作「辙」(〈释楚简「[辙-车]」及相关字〉,「中国南方文明」学术研讨会。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3年12月19-20日)。 白於蓝先生则以为此字从「吕」得声,可读作「御」,他并引: 《尔雅.释器》:「与革前谓之鞎,後谓之笰;竹前谓之蔽。」郭璞《注》:「(御),以簟衣轼。(蔽),以簟衣後户。」郝懿行《义疏》:「竹者,簟也。」《说文》:『簟,竹席也。』御者,《诗》《正义》引李巡曰:『竹前,谓编竹当车前以用拥蔽,名之曰御。御,止也。』孙炎曰:『御,以簟为车饰也。』毛《传》:「簟,方文席也。」可见,御是一种遮挡在车前的簟席。 郭店简《缁衣》句「句(苟)又(有),车必见其御」,今本作「苟有车,必见其轼」。上引《尔雅》郭璞《注》:「(御),以簟衣轼。」此说虽然不是十分确切,但亦可从中看出御和轼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可以说,御是遮挡在轼前的一种簟席,所以郭璞将其理解为「以簟衣轼」。也正因为如此,对於车外之人来说,轼前若有御遮挡,便只能看到御,而无法看到轼。故而简本《缁衣》遂将今本中「苟有车,必见其轼」之「轼」改为「御」(〈释{[吕/(田@人)]+(攻-工)}〉,《古文字 研究 》第24辑页256)。
至於上博此字,较郭店「R 」字多一「车」旁。黄人二先生考虑此处後两句句尾「声」、「成」押韵,若参酌郭店本与今本补入此句後所缺「苟有衣,必见其敝」,则上博此字还是同朱先生之释,读作「 {弓+弓+[一/(田@人)]}(笰)」较佳(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研究》页 153 );而赵建伟先生在怀疑上博简此字即是「弼」字或体之外,并认为「弼」有读作「轼」的可能: 「弼」字所从的声符《说文》说「一曰读若誓」。上博简声符爲「读若誓」的这个字疑当借爲「轼」。轼、誓声纽相近,轼爲职部字(《段注说文》中爲古音一部),誓(及弼)爲月部字(《段注说文》中爲古音十五部),职部(一部)、月部(十五部)字古常相通。如:「厥」爲月部字(十五部),声假爲「其」(职部阴声字,古音一部)。此其证一也。「世 」爲月部字(十五部),在《谗鼎铭》中与「怠」(职部阴声字,古音一部)合韵(见《段注说文·六书音韵表》)。此其证二也。此句上下文在今本中作「苟有车,必见其轼;苟有衣,必见其敝;人或言之,必闻其声;苟或行之,必见其成」。此八句爲韵文。声、成,耕部爲韵;轼(职部字,古音一部)、敝(月部字,古音十五部)爲职、月合韵。此其证三也(〈 读上博简《缁衣》札记〉 ,简帛网 2003/09/09 )。 濬智按:时贤考释郭店、上博此字之众说,约可大分为二类:一以为此楚简组字从「曷」得声,可读为「弼」、「盖」、「笰」、「 舝 」等;一以为此字从「 [辙-车]」,可读为「辙」。 虽甲、金文未见「曷」字,然包山简「 [夷+曷]( )」左旁之 「曷」,三体石经 ,小篆曷皆与 郭店、上博此字左旁皆不类 ,此组字是否从「曷」,仍待进一步的证据来确定。而据《古文四声韵.薛韵》所收「辙」之古形(古《老子》 和《义云章》 ),以为 郭店、上博此字应即「[辙-车]」、「辙」者。我们以为两者很明显的在字形上稍有距离。且「[辙-车]」字甲骨文从「鬲」从「又」或「丑」,其造字本义或作「撤」、「彻」(于省吾先生编《甲骨文字诂林》页907-908),与郭店、上博此字之造形亦无法系联。 但前述朱德熙先生将郭店此字读作「弼」的说法,给了我们很好的启发。「弼」字, 唐兰先生 以为: {弓+弓+[一/(田@人)]}字从[一/(田@人)],[一/(田@人)]就是簟的本字。……从[弓+弓]声,《说文》从[一/(田@人)]声是错的。……《说文》:「[弓+弓],强也,从二弓,阙。」是许慎已不知它应读什麽音,後世读如强是错的。卜辞常见[弓+弓]字,用为否定词,与弗的意思一样(张宗骞说),可证[弓+弓]读为{弓+弓+[一/(田@人)]}。……只有{弓+弓+[一/(田@人)]}字才是簟茀、竹闭和柲本字,本来是用竹席捆绑两张弓,……在象意字声化时,就成为从[一/(田@人)][弓+弓]声。……从{弓+弓+[一/(田@人)]}字的字形,训义,以及和{弓+弓+[一/(田@人)]}有关的闭、柲、棐、榜等的义训,进而从历史文献上证明{弓+弓+[一/(田@人)]}是在弛弓时绑在弓里以防弓体损伤的,这种器物是用竹席捆绑的,或用竹木制成的,也有铜的,名称随时代、地区而有变异。又从考古发掘上知道所谓青铜弓形器都和矢镞等同出,从出土的位置,知道它应该缚在弛弓的弣上。从器形来看,又适合於这种用处。出土时内部还有残存木质,转处有皮带束缚的痕迹,都可以证明它就是{弓+弓+[一/(田@人)]},或者叫柲,叫棐,叫榜。……因此,我们敢於断定一般所谓青铜弓形器,实即《诗经》「簟茀鱼服」的簟笰,《番生簋》、《毛公鼎》铭中的金蕈{弓+弓+[一/(田@人)]}和《仪礼》的柲(〈弓形器(铜弓柲)用途考〉,《考古》1973年第3期页180-184,161)。 查「弼」之异体字约有「」、「 {弓+弓+[一/(田@人)]}」、「[弓+弓+(攻-工)]」、「[弗/弓]」、「[弗/力]」、「[弓+弓+矢]」等形(李圃先生《异体字字典》页669)。参考唐兰先生之言以视之,我们认为「弼」字之诸异体字所从「弓」、「[弓+弓]」当表所弛之弓或弛弓後护弓的模具;诸所从之「(攻-工)(通又,手)」、「力」当表弛弓之「手」、弛弓所施之「力」。从「(攻-工)」不从「又」、「手」者,其「(攻-工)」偏旁可能兼表字音;诸所从之「[一/(田@人)]」,当表用来保护弓体所綑上的竹席;诸所从之「弗」,于省吾先生云:「李孝定《集释》二七二一承段玉裁揉箭之说,谓『弗』象:『矫箭使直之形』……[己]为缯缴……矫干使直皆谓之『弗』,不必是箭(《甲骨文字诂林》页3458)。」「弼」字之诸异体字之从「弗」者,「弗」当表「綑束(竹席)」意,亦可能兼表字音(不过我们也不排「弗」是「[弓+弓]」之讹写的这一个可能)。
以「弼」之诸异体之造字本义视郭店「 {[ 吕 /( 田 @ 人 )]+( 攻 - 工 )} 」、上博「 {[ 一 /( 田 @ 人 )+( 攻 - 工 )]/ 车 } 」,三方皆同从「 [ 一 /( 田 @ 人 )] 」、「 ( 攻 - 工 ) 」,而楚简〈缁衣〉此二字左上所从之二「口」,我们疑怀它和「弼」之诸异体所从「弗」偏旁异曲同工,表「綑束(竹席)」意。视此,郭店、上博此字可能并为「弼」字之异体。上博「 {[ 一 /( 田 @ 人 )+( 攻 - 工 )]/ 车 } 」加一「车」形,说明了「 {[ 一 /( 田 @ 人 )+( 攻 - 工 )]/ 车 } 」也可是车马器。这正符合了曾侯乙墓简 1 正、简 18 、简 26 文中以「弼」为车马器之一种的这一形象。
那麽,我们若将楚简〈缁衣〉、〈语丛四〉此字释作「弼」,各篇文义是否无碍?
一、楚简〈缁衣〉
与楚简〈缁衣〉「苟有车,必见其弼」对应之句作「苟有衣,必见其敝」。「弼」古属并纽物部,「敝」古属并纽月部,两字声同而韵旁转,互为韵脚。连同下两复句押韵的句尾「声」、「成」观之,楚简〈缁衣〉此章前半部刚好是两组押韵的騑文复句。故本文从字形上着手,析定「 {[ 吕 /( 田 @ 人 )]+( 攻 - 工 )} 」、「 {[ 一 /( 田 @ 人 )+( 攻 - 工 )]/ 车 } 」为「弼」,应无问题。楚简〈缁衣〉此段简文「苟有车,必见其弼,苟有衣,必见其敝,人苟有言,必闻其声,苟有行必」见其成」(与本文讨论无关者采宽式隶定)也可合理通读作:「如果有车,必见车上护弓的蕈弼;如果着衣,必见衣前扞蔽的帗巾;人如果讲话,声音必为人所听闻;如果作事,成绩必为人所察见。」
二、郭店〈语丛四〉
释「 {[ 吕 /( 田 @ 人 )]+( 攻 - 工 )} 」作「弼」,则《郭店.语丛四》简 10-11 「车 {[ 吕 /( 田 @ 人 )]+( 攻 - 工 )} 之 [( 草 - 早 )/ 必 / 土 ][ 酉 + 有 ] ,不见江湖之水;匹妇愚夫,不知其乡之小人、君子」(与本文讨论无关者采宽式隶定)段又该作何解?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得先逐字逐句的梳理《郭店.语丛四》此处简文。
「 {[ 吕 /( 田 @ 人 )]+( 攻 - 工 )} 」,早先刘信芳先生和陈伟先生都读作「辙」;「 [( 草 - 早 )/ 必 / 土 ][ 酉 + 有 ] 」,刘先生读作「鮅鲔」(〈郭店简《语丛》文字试解〉,《简帛 研究 2001 》页 205 ),陈先生则读为「鲋鳅」(《郭店竹书别释》页 235-236 )。刘、陈两先生破读虽稍异,但他们都想将《郭店.语丛四》此句与《庄子.外物》「车辙之鲋鱼」拉上关系。
审与《郭店.语丛四》「车 {[ 吕 /( 田 @ 人 )]+( 攻 - 工 )} 之 [( 草 - 早 )/ 必 / 土 ][ 酉 + 有 ] ,不见江湖之水」相对应之下半段作「匹妇愚夫,不知其乡之小人、君子」。用修辞学的 方法 来 分析 此复句,前一组句子应为「喻体」,後一组句子当为「本体」。如此我们知道「车 {[ 吕 /( 田 @ 人 )]+( 攻 - 工 )} 之 [( 草 - 早 )/ 必 / 土 ][ 酉 + 有 ] 」应与「匹妇愚夫」涵意相当-都表「见识受到限制」义。那麽「车 {[ 吕 /( 田 @ 人 )]+( 攻 - 工 )} 之 [( 草 - 早 )/ 必 / 土 ][ 酉 + 有 ] 」,是否如刘、陈两位先生言,与《庄子.外物》「车辙之鲋鱼」有关呢?为求论述方便起见,我们先将《庄子.外物》相关原文节录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唐.陈玄英疏:「波浪小臣,困於车辙」)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鱼之肆!』」
仔细的阅读完《庄子.外物》此段後,我们明显知道「鲋鱼」受限於「车辙」这个狭小空间,并非 自然 界的常态,是偶然落难 - 车辙纵然积水,然其乍乾乍润、车乍来乍往,自然常态上无法生鱼、活鱼。 从修辞学的角度上来看,用受限、受困於「车辙」的「鲋鱼」这个自然界的非常态当「喻体」,来譬喻受限於「乡野」之「匹妇愚夫」的这个,社会常态「本体」,实在令人匪疑所思。《郭店.语丛四》的作者若真的要从《庄子》里找表「见识受到限制」的「喻体」,他大可找其他如「井底之蛙」之类合情合理的寓言,《郭店.语丛四》的作者何必弃合理而则不合理?是以我们怀疑简文「{[吕/(田@人)]+(攻-工)}」不当读作「辙」、「[(草-早)/必/土][酉+有]」也不当读作「鮅鲔」、「鲋鳅」。
颜世铉先生最近认为「 [(草-早)/必/土][酉+有]」可能读为「闭宥」或「密宥」,有拘宥之意(〈几条周家台秦简「祝由方」的讨论〉,「中国南方文明」学术研讨会。台北:中央 研究 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3年12月19-20日,页11)。这个说法给了我们一些灵感,结合本文前述考释「弼」字的申说,我们在此把 《郭店.语丛四》 「车{[吕/(田@人)]+(攻-工)}之[(草-早)/必/土][酉+有]」释作「车弼之蔽宥」,而「弼」有可能读作「轒」。「弼」字古属并纽物部,「轒」字从「贲」,古属并纽文部,声同而韵对转,可通。「轒」,《说文》:「淮阳名车穹隆为轒」,段玉裁注:「车穹隆即车盖弓也」。古车盖如今雨伞,顶篷呈穹隆状,称为车盖;其骨架形曲如弓,叫盖弓。《孙子.谋攻》:「修橹轒轀」,杜牧注:「轒轀,四轮车。排大木为之,上蒙以生牛皮,下可容十人……」。要之「轒」之概意为车之遮蔽物。 准此,《郭店.语丛四》简 10-11「车轒之蔽宥,不见江湖之水;匹妇愚夫,不知其乡之小人、君子」可理解作「(驾者)受到车轒的遮蔽,看不到车外的江湖景色;村夫村妇(终其身都生活在乡下)没见过什麽世面,分辨不出谁是乡中的小人、君子」,十分通顺。至於白於蓝先生以为楚简此组字可能从「吕」得声而读之作「御」。虽然读「 {[ 吕 /( 田 @ 人 )]+( 攻 - 工 )} 」、「 {[ 一 /( 田 @ 人 )+( 攻 - 工 )]/ 车 } 」作御,在楚简〈缁衣〉里讲得通,但若将之置於〈语丛四〉相关简文中,则文义有碍,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