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在巴赫金自己思想学术活动的环境中,政治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并且后者内在地影响和制约着他的学术活动。在巴赫金进入思想学术领域之际,正是俄罗斯社会天翻地覆的时候。十月革命使他未能读完大学,革命初期的困难使成千上万的人处于冻馁之中,为了活命不得不离开彼得堡到涅维尔以及维捷布斯克谋生,正是在那里,他结识了影响自己大半生、后来被称为巴赫金小组的那一批年轻朋友,并在与他们的切磋砥砺中形成了自己那些最重要的思想:关于康德、柯亨的哲学、美学,以及自己具有存在主义倾向的伦理哲学。1924年到1928年对于巴赫金也是有决定意义的几年,在这几年,巴赫金以朋友的名义出版了一系列论着,这些论着从选题到核心观点都明显地与当时的政治意识形态气候有密切关系,批判形式主义,批判弗洛伊德主义,批判几种当代西方语言学理论,从社会学的角度阐述文学形式、语言和心理构成的本质,等等。即使是以自己名义出版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的着作,也渗透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视角;而30到40年代的一系列着作,权威意识形态的影响仍然明显存在,就是这一时期最重要的关于拉伯雷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民间文化关系的研究,也明显地留下了列宁关于每个民族都有两种文化理论的影响,这最强烈地体现在他着作中对民间文化没有批判的带有强烈乌托邦色彩的阐释。这些论题、角度、学术立场的选择,都与特定政治和意识形态背景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这种政治和意识形态背景对学术论题、角度和立场的影响,自然会影响到巴赫金学术成果的内涵。尽管巴赫金明确宣称自己“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他论着的许多基本内容却留下了马克思主义的明显痕迹,许多基本观点甚至表述都带有马克思主义的明显印记,即使不算以麦德维杰夫、沃洛希洛夫等人名义出版的、带有强烈的当时苏式马克思主义色彩的对形式主义、弗洛伊德主义、西方几种语言学流派进行批判的几部论着,仅以最能代表他自己学术立场和观点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和拉伯雷现实主义问题的两部论着而言,接近马克思主义的表述和观点也比比皆是。例如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的着作中,“复调”与“独白”是两个核心的概念,前者用来描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艺术特点,后者则用来描述与之相反的小说的艺术特点。这两个概念的运用,在许多学者那里,完全可以限制在文本分析的范围之内,也就是说,完全可以用这两个概念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文本本身的艺术特点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和描述,以构成一部杰出的学术论着。但巴赫金却不是这样。他在该书中的整个阐释思路是:以“复调”概念描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艺术特征,同时,将文本的艺术特征与作者的世界观分析结合起来,指出,只有建立了一种“多元世界观”的作者才可能创造复调小说,而“一元世界观”的作者则只能创作出“独白型小说”,因此,作者的“多元世界观”是复调小说得以产生的基础。巴赫金进而提示,只有一个存在多种对立意识形态的开放社会,才能为作者“多元世界观”的建立提供必要的条件,而这个社会只能是资本主义社会;在古代****和封闭的社会形态中,是不可能也不容许多种意识形态共存并在的。所以,复调小说的社会基础只能由资本主义社会提供。这种基本的分析思路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历史分析模式究竟又隔了多远呢?
至于论拉伯雷小说与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民间文化关系的着作,在内涵上受到列宁关于每个民族和时代都有两种文化,即人民的、具有民主精神的文化和统治阶级****僵死的文化的论述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在列宁看来,前者是文化的精华,而后者是文化的渣滓。那么,民间文化本身是否也有消极的东西呢(这种消极的东西并不仅仅是统治阶级文化传染和渗透的结果,而是民间文化天然携带的文化基因)?列宁对此回避了。而巴赫金论拉伯雷着作的一个基本论述思路是,拉伯雷小说继承的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甚至古希腊罗马以狂欢节文化为核心的民间文化传统,拉伯雷作品到处充满着狂欢文化的印记和精神。拉伯雷小说的“怪诞现实主义”特征的根源正在这里。而这种民间文化与中世纪的教会文化、官方文化和文艺复兴以后建立的理性文化有根本的区别,后者是****的、克板的、腐朽的、反人性的、缺乏活力的、形而上学的,而前者恰恰与之相反,是民主的、充满生命力的、灵活开放的、人性的、充满辩证法的,在这种基本观点的基础上,连民间文化中那些一般人认为是粗鄙的、生物性的、下流的、放荡的、纵欲的成分,在巴赫金的阐释中,也获得了正面的价值。这种对民间文化、进而对拉伯雷小说相关特征和内容不加批判、毫无保留的肯定和完全理想化的阐释,很明显是与列宁的相关论述息息相关的。
如果说这两部论着因涉及对具体作家创作的解释,尤其涉及对创作内容的解释,巴赫金不可能完全回避社会学分析,那么,在专门研究小说文体特征的系列论文中,贯穿着社会学的视野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解释的现象,除非我们承认,巴赫金已经是在自觉地从社会生活、意识形态、社会历史进程的角度分析文学和文化现象。在写于30年代后期和40年代早期的小说理论系列论文中,巴赫金将自己早已成熟的复调小说理论和超语言学的话语理论用之于小说话语研究,揭示出小说的话语特征是杂语性:“小说中应该体现一个时代所有的社会意识的声音,也就是一个时代所有较有分量的语言:小说应是杂语的世界”。(注:《长篇小说的话语》,载米·巴赫金着《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02、203页。)而小说中的杂语来自于社会生活中杂语的存在,并且这种杂语并不仅仅出自某种思想,而是与特定社会力量相关联的:“小说中的每一种语言,都是现实社会阶层及其代表人物的一种观点,一种社会和思想的视野。……这是指历史地具体地充分体现实际存在的社会性的和意识形态的种种语言。”(注:《长篇小说的话语》,载米·巴赫金着《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02、203页。)并不仅仅是小说话语,就是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这样几乎是纯形式的因素,巴赫金也是从社会历史角度予以考察的,他的重要论文《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的副标题就是《历史诗学概述》,从西方社会历史的进程来考察小说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的形成、发展和变化。他考察史诗与小说的差异也不仅仅是从文体形式和文本内容差异的角度进行。巴赫金在小说与史诗文体形式和文本内容的差异上看到的是与它们所关联并决定着它们的历史生活和时代的差异:“正是现实生活中的变化对小说起着重要作用,也决定了小说在该时期的统治地位。小说是处于形成过程中的惟一体裁,因为它能更深刻、更中肯、更敏锐、更迅速地反映现实本身的形成发展。只有自身处于形成发展之中,才能理解形成发展。”(注:《小说与史诗》,载米·巴赫金着《小说理论》,第509页。)小说是反映现实的,因此与现实保持着内在的同一性,具有兼容性、开放性、未完成性、内在的对话性等特征;而史诗则与之有完全不同的特征,它描写的是遥远的过去,而过去已经完成,因此,它具有崇高性、已完成性、封闭性等特征。这些对小说和史诗各自的特征所作出的描述和分析,将文体研究与社会历史分析结合起来,具有比当时一般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家深刻得多的识见。说到这里,补充指出一点不是没有意义的:巴赫金的小说理论与卢卡奇的小说理论有某些惊人的相似之处(不存在谁模仿谁的问题),而卢卡奇是运用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分析的观点和方法来研究小说问题的。巴赫金曾经也有意将卢卡奇的《小说理论》一书翻译为俄文,只是因为一个朋友告诉他,卢卡奇后来对《小说理论》不太满意,他才打消这个念头。这一事实也许可以让我们推测,巴赫金小说理论中的社会学视角可能有卢卡奇的影响。
在一般意义上,巴赫金确如自己宣称的那样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在更深刻的意义上,巴赫金对自己研究领域精彩而深刻的社会论分析,确实与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不无关系,这也是不可否认的。正是这种影响,使我们看到了巴赫金学术思想与当时社会政治背景、意识形态背景无法割断的深刻联系。巴赫金的学术思想当然远远超出了他的时代,但这种超越是“历史地”超越,是在与当时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背景的深刻联系基础之上的超越,他的学术思想内容本身,深刻地打下了那个时代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印记。
谈论巴赫金思想学术的政治性,自然不能不考察他建立在超语言学基础上的对话理论的政治性。巴赫金的文学理论和评论在相当意义上都是以对话理论为基础的。对话理论远远超出了语言学学科范围,是涉及到人类社会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领域的思想主张。这种理论产生的重要基础之一是巴赫金的超语言学。众所周知,巴赫金正是在批判当代西方那些将语言问题与外在社会生活和意识形态完全隔离、只在语言世界内研究语言结构和规则的形式语言学,或只从人的心理活动角度研究语言,在将语言当作心理现象的心理语言学的基础之上提出自己的超语言学的。超语言学的核心就是在人类具体社会交往中去考察语言问题,强调离开了社会交往语言就不存在也没有意义。而“语言在其实际的实现过程中,不可分割地与其意识形态或生活内容联系在一起”,(注:《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载米·巴赫金着《周边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17、442页。)所有的语言本质上都具有对话性,而且这种对话既是具体的个别的,但又渗透了各种社会力量、社会意识、社会政治因素,后者正是通过所有社会个体在各种具体的社会交往中、在言谈(表述)中悄悄渗透进来,发挥着作用和影响。巴赫金提出“生活意识形态”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意指“生活感受以及与之相联的外部表现的一切的总和。……生活意识形态是未经整理和未定型的内部和外部的言语元素,它说明每一个我们的行为、举动和每一个我们的‘意识’状况。”而这种表现为社会心理的“生活意识形态”与整个社会体系性的意识形态“一直保持着最生动的有机联系”。(注:《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载米·巴赫金着《周边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17、442页。)所以,巴赫金的超语言学特别注意分析渗透在具体话语交往活动中的“生活意识形态”因素。他发现,即使是具体表述活动中的话语语调,也是有特定的社会学指向的,至于整个话语活动本身,其社会意义就更不待言:“话语是一种社会事件”,形式语言学和心理语言学都不能揭示“话语具体的、社会学的本质,使话语变为真理或谎言,低下的或高尚的、需要或不需要的那个本质”。(注:《生活话语与艺术话语》,载巴赫金着《周边集》,第92页。)由于话语表述本质上的对话性,而各种社会立场、社会力量、阶级意识、意愿、情绪等因素都渗透在所有人的话语表述活动中。言谈的场所也是各种社会力量、阶级和集团、各种社会立场、信念和意识形态交锋交往的场所。这里,不难看出,建基于超语言学基础之上的对话理论内含着深刻的政治性。
从今天的角度,人们可能更多地看到当时政治意识形态对巴赫金学术思想研究的负面影响,例如,在评价当代西方几种语言学理论、评价形式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等论着中那种带有居高临下的、严厉的批判性语调,那些当时流行的权威的、宣判式的表述方式,等等,确实缺少一点平等的学术讨论所必须的平和。巴赫金自己后来谈到这些论着时也讲,“在这并不美满土地上和并不自由的天底下所创造的一切,在这种那种程度上都是带有缺陷的。”这就明确地表明了对那些论着的不满。他认为这些论着并未完全体现自己的思想,如果是现在来写,以他自己的名义发表,他肯定不会那么写的。
这种遗憾也存在于奠定他学术声誉的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成果之中。1928年《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一书是他第一次以自己名义出版的论着,这部书在30多年以后修改再版,也给巴赫金带来了世界性的学术声誉,但在巴赫金看来,这部着作也留下了遗憾。他后来曾在与鲍恰洛夫的谈话中表达了这种遗憾:“我不能直接述说有关主要的问题……这就是折磨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的关于神的存在的哲学问题。我总是在那里来来回回,不得不克制自己。一个思想出现了,又是来来回回地转。甚至要谴责教会。”(注:鲍恰洛夫:《关于一次谈话和围绕这次谈话》,转引自钱中文《理论是可以常青的》,载米·巴赫金着《哲学美学》,第50页。)巴赫金尽管在内心要比当时大多数学术思想人物自由得多,但这自由也并不是无边无际的,他也不得不考虑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和接受程度,不得不“戴着脚镣跳舞”。
那么,这种政治和意识形态背景对巴赫金学术思想的影响是否仅仅是负面的?应该说不是。即使在那些以朋友名义出版的着作中,尽管巴赫金使用马克思主义的术语和观点难脱那个时代的制约,但马克思主义给了巴赫金其特有的开阔和深刻。巴赫金少年时就接触过马克思主义,所以他对十月革命后作为苏联社会权威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并不陌生。尽管当时布尔什维克实际的意识形态比经典马克思主义要狭隘肤浅,但通过它毕竟可以窥视一个具有极大理论深度和力量的由马克思恩格斯创造的思想世界。事实上,所有的理论、所有的意识形态都是一种限制,同时也能提供一种洞见。在这方面,巴赫金提供了一个范例。
不仅巴赫金的学术着作与当时政治意识形态有内在的关联,就是巴赫金学术命运的沉浮也受到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第一部给巴赫金带来国际声誉的是60年代初经过修改后再版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的专着,他让人们看到了一种独特的小说理论和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的新见解,但这部书其实在1928年就已经出版,尽管当时主管意识形态的卢那察尔斯基写过书评对这部着作予以肯定,但这部书并没有带给巴赫金多大的学术声誉。其原因并不仅仅是它出版时在学术界引起了争议——并不是大家都认可它的基本学术见解,更重要的是它20年代初版时巴赫金已经被捕,同时,这部着作中强调复调小说的理论基础是对话哲学,这种对话哲学的精神与当时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控制的要求更是势同冰炭。
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学术论着在20年代与60年代截然不同的命运和学术效应,并不仅仅是因为巴赫金后来的修改,更重要的是社会政治气候的变化使然。巴赫金在60年代不仅仅是作为一位有独特见解的评论家和理论家被发现的,他还是作为一位被无端迫害的圣徒般的人物被塑造的。他在几十年间的苦难经历和遭遇不能不深深地感动人和震撼人,尽管他自己很平静地对待自己的过去,但这份平静也具有特别的效应。巴赫金在60年代复出本身和复出后的轰动效应,并不仅仅是他思想学术的价值决定的,也不能仅仅归功于柯日洛夫等人的奔走和超常的社会活动能力,还与60年代苏联的政治气候和环境有明显的内在关系。
巴赫金在西方社会的遭遇和形象也与政治相关。在50-80年代东西方冷战格局中,思想学术活动往往渗透了这种冷战政治的思维,学术研究和学术交流往往被有意无意作为西方国家在意识形态战线上对抗苏东诸国的领域。西方的策略之一就是通过发现、肯定、奖励苏东诸国那些与政权保持距离、甚至反对政权、或被政权迫害的文化人进行文化策反,将他们作为一个标本,来控诉或丑化现政权。像诺贝尔文学奖这一类活动,往往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对苏东进行意识形态战争的形式(这当然不意味着苏东作家获奖只是因为政治原因)。巴赫金在西方走红,除了他学术思想本身的深刻性、丰富性和独特性外,不能否认国际政治斗争的因素也起着某种作用。
事实上,西方学者恰恰是从这个角度理解和阐释巴赫金的。这方面的一个证明是由美国学者克拉克和霍奎斯特合写的《米哈伊尔·巴赫金》,这部写于80年代、被认为是“西方最权威的一部巴赫金研究专着”,(注:克拉克、迈克尔·霍奎斯特着《米哈依尔·巴赫金》中译本之“译后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19页。)可以说代表了西方学术界对巴赫金思想学术的理解。在这部书中,作者以巴赫金对话主义哲学的形成和发展为线索来整体地阐释巴赫金的所有学术着作和他的思想学术道路,作者对巴赫金对话主义的表述也是从两条线索同时展开的,一是从理论上梳理对话主义哲学,二是从巴赫金与现实的关系角度来阐释对话主义产生的现实原因,强调巴赫金是在理论上通过张扬对话主义哲学来与他所不满的现实进行对话和潜对话。因此,在巴赫金传记的作者眼里,对话主义哲学是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的,潜在地表达着巴赫金对现实的对抗和不满。
例如在以“沃洛希洛夫”名义出版的《弗洛伊德主义:批判大纲》一书中,作者从马克思主义社会分析的立场出发,用“官方意识”和“非官方意识”来解释弗洛伊德的“意识”和“潜意识”两个核心概念,并揭示两者之间冲突的社会性质而非私人性质,意识对潜意识的压制实质是官方意识对非官方意识的压制,两者之间的分裂也是如此。而在这种压抑中,“官方意识和非官方意识的分裂愈是深广,内在语言的动机转化为外在言语……即在外在言语中定形、清晰和巩固,便愈是困难。”《米哈依尔·巴赫金》的作者在引述上面一段话后,对这段话内在的真意作出这样的注解:“这是他对自己困境的自白,裂隙愈来愈大,一方是他自己的宗教和形而上学观念,一方是苏维埃政府日益强硬地坚持要人们依从俄国共产主义。”前者受后者的压制就像潜意识受意识的压制。这样,“巴赫金大胆地坚持主张心理的统治法则与国家的统治法则彼此相通,这不仅是一种理解弗洛伊德的新方式,而且是从‘地下’发出密码启示的新方式。官方与非官方意识之间的裂隙如此之大,官方的内容终于扼杀了非官方的内容。……实际上,这些大胆的言辞正是此人的夫子自道,他自己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将沦为丧失社会地位的孤独者。”(注:克拉克、迈克尔·霍奎斯特着《米哈依尔·巴赫金》中译本之“译后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27-228、324页。)
并不只是从某些具体的论文论着看出了潜在的政治含义,《米哈伊尔·巴赫金》的作者几乎将巴赫金的全部思想学术着作当成对抗当局的寓言来解读了:“巴赫金面对斯大林主义的挑战并没有沉默,他先前的大部分论着都可以看作是学术研究外衣下的政治宣言,他本时期(指1937年到1945年的萨维洛沃时期)的着述也不例外。这些着述暗中面对的主要对手不是知识界的同道,而是斯大林主义文化本身。巴赫金运用他的表层的论题作为手段,以表达对斯大林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注:克拉克、迈克尔·霍奎斯特着《米哈依尔·巴赫金》中译本之“译后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27-228、324页。)这种寓言式解读原则贯穿克拉克和霍奎斯特对整个巴赫金着作的阐释。
那么,这种政治化的阐释是否强加给巴赫金的呢?如上所述,巴赫金的着作确实充满了政治内涵,社会论、政治论的视角是其大部分着作中渗透的视角之一,但这种政治内涵未必都是克拉克和霍奎斯特所指实的那种对当下政治情势的对抗和对话,而是更抽象、更广泛、更具有理论意义和学术意义的内涵。除了像批判形式主义、弗洛伊德主义这样比较具体的课题其政治内涵比较具体外,大多数着作中的政治内涵不具有直接的当下现实针对性。
巴赫金的思想学术成果和命运提供了一个典型的案例,即一个学者的思想学术成果渗透着无法抹去的政治内涵、政治泛音,他思想学术的命运也会身不由己地被政治所左右。巴赫金的启示是,一个思想学术人物能做的也许不是如何摆脱政治,拒绝政治,而是深刻地思考和透视政治,并穿越和利用它来实现自己思想学术活动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