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20世纪美国著名犹太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IsaacBashevisSinger,1904—1M1)的创作一直受到国际文学批评界的关注,尤其是在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更是倍受青睐。然而,在众多的批评和研究中,辛格创作中的宗教思想研究还略显得不足。
近些年来,随着对宗教与文学关系的进一步认识,特别是对中世纪文学艺术发展的重新评价,辛格创作中的宗教思想也渐渐引起了批评界的重视。不过,大多数评论者主要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试图通过对辛格创作文本和思想的分析,归纳出其创作中反映出的宗教思想的主旋律。有人认为,辛格完全受传统的犹太教观念支配,虽然生活在现代,但绝对不能算作是一个“现代作家”;又有些人则截然相反地指出,他虽然表现出犹太教的正统观念,却对这些观念毫无信仰等等。
本文力图从艺术分析的角度,从辛格创作和思想中反映出的宗教思想的不同侧面,来揭示其宗教思想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探索这些复杂思想形成的过程,努力展示一个充满自我矛盾,甚至常常自我否定的辛格,一个既信奉上帝又怀疑上帝,既寻找精神寄托又难以自我说服的辛格。
―、上帝的存在:信仰与怀疑之间
“信仰上帝”是辛格创作的主翅之一,在他的宗教题材作品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最知名的长篇《卢布林的魔术师》和最为人所称道的短篇《傻瓜吉姆佩尔》讲的均是人对上帝信仰的主题,他最早一部为人所知的长篇《撤旦在戈雷》甚至请撒旦直接粉墨登场,充当敁亊的主人公。他否认自己不信上帝,不相信宇宙是由化学元素构成的说法„然而,在辛格作品中,读者也经常可以看出作者对上帝的怀疑,他说自己是相信科学的。因此,辛格创作中表现出的宗教思想充满了矛盾和冲突,让人难以捉摸D上帝存在与否?人们信奉的上帝究竟是怎样的?哪些教规教义是人应该遵循的?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这些问题是宗教思想最核心的内容,在这些核心内容上,辛格的思想处于一种难以定论的“无序状态”。
“上帝存在与否?”是宗教信徒和无神论者的重要分水岭。一方面,辛格自称自己是信奉上帝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在《庄园》这部被看作是辛格自传体小说的作品中,书中的主人公爱兹列尔自幼熟读犹太教经典,但反对宗教迷信,追求进步,热爱科学,被认为是辛格自2在小说中的投影。可是,爱兹列尔最后发现,科学无法阻止战争和暴力,对慰籍心灵也无能为力,他还是信奉了上帝。对于辛格来说,科学“救世”幻灭后,宗教至少还可以成为人们精神的避难所。在另一部作品中,他笔下的吉姆佩尔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似乎可以为此充当注脚。吉姆佩尔每当遇到欺骗时就自我安慰不相信有什么好处呢?”(辛格,《傻瓜吉姆佩尔》20)在这里,我们看到选择信仰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无可奈何。因此,从逃避现实这一棱镜的视角来看,辛格无疑是信奉上帝的。
另一方面,在辛格作品中,我们看到很多主人翁常常对上帝产生怀疑,甚至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在《渎神者》中.我们听到这样的责骂声:“上帝是个聋子。而且他憎恨犹太人。在克迈尔尼斯基把孩子活活烧死的时候,上帝拯救过他的人民吗?在基什尼奥夫他拯救过他们吗?”(辛格,《辛格短篇小说集》330)在《皮包》中,辛格写下了这样的句子你们笔下瞎写的那个上帝他在哪儿?他是杀人犯,不是上帝”(辛格,《辛格短篇小说集》277)。甚至在《外公和外孙》中,辛格借主人公之口绝望地说老百姓已经祈祷了快二千年了,可救世主还是没有骑着白毛驴到人间来辛格,《辛格短篇小说集》378)。可以看出,从现实与上帝存在的关系这一棱镜着眼,辛格又是怀疑上帝存在的。
从理想化的棱镜视角来着,辛格信奉的上帝又与传统犹太教教义中的无所不能的“神”巳经相去甚远。辛格说广人类必定可以得到应该得到的欢乐和大自然所赋予的力量与知识,而仍然伺奉上帝,一个用行动而不是用言语来表达的上帝,她就是宇宙”(辛格,“获奖演说”650)。在这里,他心中的宇宙与科学家眼中的宇宙迥然不同,辛格称他不接受宇宙是物理或化学元素偶然形成的说法,也不相信宇宙是盲目进化形成的。因此,我们可以看到,辛格所信仰的上帝至多是冥冥之中一神看不见的神秘力童而已。也许正因为如此,辛格既口口声声称自己信仰上帝,却又鄙视犹太教的教规教义。因为辛格心中的上帝与传统的上帝已经大相径庭,他宗教思想的许多内容必然与正统的宗教教义相去甚远。
《杜弥撒拉之死》是辛格晚年完成的一个重要短篇。故事的主人翁原型弥杜撒拉是《圣经》中最老的圣人,据说活到969岁才被上帝召回。但是,在辛格的这部作品中,弥杜撒拉却是个大罪人,终身受妖魔情妇纳玛的支使。他自己性无能,与妻子常年分居,出于一种阴暗的心理,他经常凭借长老的身份严厉推行禁欲教义'。从这篇故意“亵渎"宗教经典中“圣人”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辛格已经根本不把传统宗教的“道统”当回事,还对它们辛辣讽刺,极尽嘲弄。《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中的费舍尔森博士说他仍信上帝,可他从来不去教堂,离经叛道的观点令拉比大为光火,在其他犹太教徒的眼里,他简直就是个异教徒。博士的}|论是“教堂里有上帝,市场上有上帝,这个屋子里也有上帝。我们自己就是上帝的一部分”(辛格,《傻瓜吉姆佩尔》192)。《卢布林的魔术师》中的雅夏是个无视教规教义,放浪不羁的人物,但他也仍信着上帝。我们可以看出,他们的信仰、他们心中的“上帝”,跟辛格一样已经与存在于传统的犹太教经典中的上帝大相径庭了。
对辛格来说,正统的犹太教宗教信仰虽然没有被他完全抛弃,但已经被他“修正”了。似乎他是抽掉了传统犹太教的内容,留下了仅具符号意义的“上帝”来做他心灵家园的守望者。
这样看来,辛格心中的上帝更是一个不确定的、虚幻的上帝。因此,任何企图给予他以确定性的评价都是徒劳的。
在一般的宗教题材作品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最具有说教意义的结局。从这一具有总结性的棱镜来看,一方面,辛格在作品中极力褒扬那种对上帝信仰到迷信程度的虔诚教徒,特别是象《短暂的星期五》中施穆尔•莱贝尔夫妇那样无知无识,从不怀疑信仰>而只是盲目信仰的社会底层小人物。但是,另一方面,辛格也给背叛上帝的信徒甚至无神论者安排幸福的结局,似乎信不信上帝都无关紧要。在《我不信任任何人》中,乔纳森•丹兹格本来是个拉比,做的是为上帝服务的工作,按照上帝的意志长期无私地为人们服务,但在他受到人们不断的抱怨后,并没有按照“别人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给他”的精神去忍耐和顺从,而是对上帝的仁慈和上帝的方法,乃至上帝的存在感到了怀疑,最后放弃了拉比的职位,由为上帝服务变成了I一个为果园服务的拾果子的工人。辛格并没有因此把这个背叛了上帝的人打人地狱,而是让他得到楮神上的幸福安宁。在《布朗斯维尔的婚礼》中,主人翁罗门•马戈林医生似乎是个不应该得到上帝垂青的人,因为他根本就是一个无神论者,但照样也得到了永生。辛格选择马戈林医生这样一个尽管不信上帝,但仍不失为一个好人的人物作为他的故事的主人公,是因为他对犹太社会和他的事业一直忠心耿耿。辛格在这里暗示的似乎是上帝拯救人,可以不看他的信仰,而在乎他的实际功绩。
显而易见,从多棱镜的不同视角来看,辛格创作中的宗教思想折射出的色彩是不一样的。在对待“上帝存在与否”这一问题上,辛格在信仰与怀疑之间徘徊,他时而信奉上帝,时而又怀疑他的作用。一个复杂的辛格,一个矛盾的辛格才是一个真实的辛格。
二、思想的渊源:批判与多元
辛格创作中呈现出的斑斓色彩是与他本人独特的思维方式和生活环境密切相关的。辛格本人在他哥哥伊斯雷尔•约瑟夫•辛格的影响下.从小就养成了一种潜在的反叛性格和批判接受的思维方式。他生长在信仰犹太教的家庭和环境之中,却宁愿信仰脱离犹太教的虚幻上帝。
辛格的许多小说被认为是自传性的作品。从这些作品的主人公身上,读者不难见出他的这一性格。实际上,辛格从小就生长于一个充满矛盾和冲突的宗教氛围之中。辛格在31岁以前一直生活在波兰,而东欧的犹太人二千年来一直沿袭着极为浓重的犹太教传统。辛格家庭的犹太教信仰更有家族渊潭。他的祖父、外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掌管宗教和世俗权力的拉比。他们为了把辛格也培养成一个虔诚的拉比接班人,从小就把他禁锢在“上帝的世界里”。辛格4岁时,全家搬到了华沙,开始了他在教区学校的学习生涯。1920年,还只有16岁的辛格被父亲送进了华沙神学院。作为一个虔敬派拉比的儿子和神学院的学生,辛格受到了比一般人更严格的宗教训练。
然而,辛格并没有完全按照父亲的竞愿,而是主要地接受了哥哥伊斯雷尔的思想。辛格的哥哥伊斯雷尔是一个充满叛逆精神的人。他比辛格大岁,在辛格逐渐懂事时,他哥哥已经开始具有独立的思想,经常在家里就宗教信仰与父亲大声辩论有什么真凭实据可以证明全能的t帝在西奈山上向摩西显灵过?基督教徒有他们的经典,伊斯兰教徒也有他们的经典;如果我丨f]说他们的经典靠不住,那么我们怎么知道我们自己的是靠得住的呢?”伊斯雷尔抱怨:“住在犹太小镇上的那些居民是多么贫困。他们除了《犹太教法典》以外,什么也不学习。整个世界都在进步,而犹太人仍然在中世纪”(鹿金355)。这些言论对于一个整天局限在传统宗教视野里的少年来说可谓振聋发聩。辩论时,辛格总是默不做声,但是哥哥的这些话已经深深地印在小辛格的心里。辛格后来承认“我小时侯,曾从我的大哥,也是我的老师伊斯雷尔•约瑟夫•辛格那儿1听到过所有的理性主义者,从斯宾诺莎到麦斯•洪道的反宗教争论”(辛格,“获奖演说”652)。可以说,对上帝的怀疑从这时起扎根。后来伊斯雷尔的这些话都几乎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了辛格小说主人公的对话里。《庄园》中的爱兹列尔与拉比父亲卡尔门常就宗教信仰进行辩论。爱兹列尔诘问,有谁“看见过上帝在西奈山上把多拉经授与(予)摩西呢?犹太人有自己的多拉经,而基督教徒又有别的经。要是他们的宗教是假的,那我们的宗教也可能是假的呀”(辛格,《庄园》176)。
这样,辛格不但没有成为虚诚的犹太教徒,反而在自己的创作中“修正”了传统的犹太教,让上帝仅仅成为人们心灵寄托的符号。显然,对传统犹太教的批判是辛格宗教思想的渊源之一a
辛格宗教思想的另一个渊源便是直接来自家庭的影响。辛格父亲信仰的教派是哈西德派(又称虔诚派),该派是18世纪中叶诞生在东欧的神秘主义派别,贬低理性和知识,强调人的情感,期望通过虔诚的祈祷达到与上帝的灵交,祈祷仪式简单,坚信救世主弥赛亚将复临。但是,辛格的父亲并未能把家庭整合成一个“上帝的世界”,辛格的母亲是一个宗教观念比较开放的人,信仰的教派也与辛格父亲不同,哥哥伊斯雷尔更是拥有着自己的主见。家庭多元化的宗教思想和观点,无疑探深影响着辛格的心灵成长和未来的创作。
三、信仰的危机:理性与非理性
19世纪,以黑格尔为代表的理性主义无论对西方文艺理论界,还是对西方的文学创作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批判现实主义高举理性主义的大旗,以弘扬“真善美”和批判“假恶丑”为创作宗旨,成为19世纪西方文学创作的主流。
到了20世纪,以克罗齐为首的表现主义率先向理性主义发难,整个西方文坛在20世纪上半期出现了文学批评理论和文学创作的“非理性化”转向。因此,在与理性主义的较量中,宗教意识在西方的文学创作中逐渐占据了上风。
人fl']发现,理性主义和现代科学文明在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财富和飞速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两次世界大战中,现代化的杀人武器依靠发达的科技力量使得数千万的家庭陷人了家破人亡的痛苦。由于对科学失去了信心,面对着空前混乱和无序的物质世界,许多人希望有一个能够主宰人心的力量来抚慰他们空虚无依的精神世界,这就是辛格所处时代带有普遍性的宗教意识。
然面,20世纪人类的宗教意识又不同于以往任何世纪。随着理性主义主宰地位的动摇,在宗教中,人们也逐渐开始思考和谈论“上帝死了”的话题,连一些不愿承认“上帝死了”的神学家也在讨论着上帝的“隐遁”或“神蚀"。因此,在辛格的时代,信仰危机既导致了宗教意识的浓烈,同时也伴随着“上帝死了”的思考。
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典礼上,辛格曾经坦诚地说,作为一个严肃的当代作家他不能不看到今天的宗教力最,尤其是对启示的信仰,比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更薄弱。越来越多的儿童在成长中失去了对上帝的信心,他们不信赏罚,不信灵魂,甚至不信论理的确实性。”辛格说“真正的作家还不应该遗忘这一项事实:家庭已经失去了它的精神基础”(辛格,“获奖演说"650)。接着,辛格讲述了在自己家庭里并存的对上帝的敬畏和怀疑,并称“在我们这类家庭和其他相仿的家庭中,存在的问题比意第绪语报纸上所刊登的最好消息来得更为现实”(辛格/‘获奖演说”652)。
家庭是整个世界和时代的缩影,辛格对人精神世界混乱状态的描述,关注的是人类的精神寄托。他看到,人们一方面在宗教中寻求寄托,另一方面他们心中的“上帝”又在日渐离他们而去。因此,在辛格的作品中,反映出来的不仅仅是东欧小镇上一些犹太人的生存状态,而是那个时代整个人类社会的信仰危机。从辛格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出整个世界在20世纪所面临的那种无序和混乱,以及这种混乱给人们的心灵、人类的精祌世界带来的影响。也许正因为辛格反映的是一种精彩纷呈的“混乱”,而不是某种单一的宗教意念.他的宗教作品才远远趄出了一般的宗教意义。在辛格的笔下,‘‘上帝”不是实在和具体的,不是犹太教中的,而是虚幻的,“死去”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宗教小说家”辛格的创作既以犹太文化为基础,又超越了本族文化,具有极其普逍的意义。辛格的“上帝”不是犹太教的,而是整个人类共同拥有的。也正因为如此,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给辛格的获奖评语是他的洋溢着激情的叙事艺术,不仅是从波兰犹太人文化传统中汲取了滋养,而且反映和描绘了人类的普遍处境”。
黄凌•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