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文明戏舞台上曾经热演莎士比亚戏剧,与学生演出莎士比亚戏剧有可能直接借助原文不同,文明戏演出莎士比亚戏剧主要通过改编进行。由于莎士比亚戏剧在中国的翻译并不全面,也不及时,文明戏演出莎士比亚戏剧的时候常常借助二手材料,尤其是兰姆姐弟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而文明戏又常常使用幕表作为文本依据,其编演过程极具特点。研究莎士比亚戏剧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当了解莎士比亚戏剧在文明戏舞台上的改编和演出状况。《威尼斯商人》一剧的编演即是了解该问题很好的个案。
一、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
以朱生豪译本《威尼斯商人》为依据,我们发现莎士比亚原作至少有三条线索,主线是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的矛盾和纠纷;副线是巴萨尼奥和鲍西娅的爱情波折,这个波折里包含着鲍西娅“三匣选亲”的故事;第二副线是杰西卡和罗兰佐的爱情故事。另外,主仆关系、仆人之间的关系、商人和贵族的关系、威尼斯犹太人和基督教徒的关系、不同类型的商人之间的关系、落魄贵族与商人或者富绅的关系、犹太商人家庭内部的关系等方面都是这部作品的重要内容。原作有5幕20场戏,规模较大。其中最长的三场戏分别为:第3幕第2场表演巴萨尼奥选亲成功,喜结良缘;第4幕第1场内容为法庭审判;第5幕第1场为三条线索汇合及戒指风波。全作一共涉及了8个场景,其中威尼斯城有5个场景,分别是街道、广场、夏洛克家中一室、夏洛克家门前、威尼斯法庭。贝尔蒙特有3个场景:鲍西娅家中一室,鲍西娅家花园,鲍西娅住宅的林荫路。在如此丰富的内容里作者还安排了一个调皮捣蛋、油嘴滑舌 、心地善良的仆人朗斯洛特:他原来是夏洛克的仆人,后来做了巴萨尼奥的仆人,在一个过场戏里,他还大大戏弄了自己眼瞎的父亲,想必给观众带来不少乐趣。在兰姆的简写本里这样无关主要线索的笑料和闲笔自然会被舍去。
我们观察莎士比亚的场次安排,发现第1幕有3场,第2幕有9场,都属于比较碎的交代、展开阶段,每场的时间都不长,而且都有过场和穿插。莎剧中有过场和穿插的时候,常常会有多嘴的仆人或者闲杂人员前来耍贫嘴、增笑料,同时塑造人物,并为后面的故事发展作铺垫。该剧第3幕有5场戏,第4幕有2场戏,第5幕只有1场。本剧的第3、4、5幕各有一场比较长的戏,前文已经述及。这三场长戏正是该剧的三个高潮部分,是该剧戏剧性、喜剧性和思想内涵的主要承载者。
二、兰姆姐弟的简写本
兰姆姐弟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是一个简写、普及读物,它不是戏剧体裁,而是散文体故事。它对莎士比亚戏剧的传播起到了巨大作用。考察它的20个故事目录发现,14部为喜剧和传奇剧,6部为悲剧,没有历史剧。其剧目选择特点明显:喜剧多而悲剧少,喜剧在前而悲剧在后,这直接影响了文明戏对莎士比亚戏剧编演的剧目选择。另外,它是一个缩写本,存在着对莎士比亚戏剧情节的简化、瘦身过程。
兰姆的简写本只保留了一条主要线索,即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的矛盾和纠纷。这样做的结果是内容清晰简洁了,但是作品的内涵却大大损失了。简写本的故事地点并未得到强调和突出,只有威尼斯、贝尔蒙特鲍西娅家和法庭。在叙述故事时,兰姆也没有完全按照原剧的顺序。原剧是让安东尼奥在街道上怀着郁闷的心情与朋友聊天开始的,通过对话,安东尼奥的基本情况和巴萨尼奥借钱的事都被牵出来了。而在兰姆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中,叙述者以第三人称全知叙事的口吻先介绍了夏洛克是何许人,再介绍安东尼奥、巴萨尼奥,然后叙述巴萨尼奥借钱求亲,安东尼奥向夏洛克借钱,签订一磅肉的契约。巴萨尼奥求婚只用一句话带过。这里是省略最多的地方,也就是说鲍西娅三匣选婚及巴萨尼奥求婚的过程全部省略了。巴萨尼奥携仆返回威尼斯,鲍西娅借服装、信件尾随而去,法庭审判,戒指风波,故事到此结束。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和罗兰佐的爱情线索被隐去,法庭判案时,没收夏洛克的财产一半要给他的女儿时,提及他的女儿与一个基督徒结婚的事,也是一带而过。兰姆简写本《威尼斯商人》保留原作语言和风格最多的地方是法庭审判和戒指风波,有不少句子被直接翻译过来。
三、从兰姆本到林译本
作为翻译本《吟边燕语》改变了兰姆简写本的顺序。兰姆简写本的第一个剧目是《暴风雨》,第六个剧目才是《威尼斯商人》,林纾翻译却把《肉券》放在第一篇了,可见林译对该剧的重视。林译将兰姆本中第12个剧目《驯悍记》,排在了第2位,基本上所有剧目他都调了顺序。《威尼斯商人》在兰姆简写本中已经被集中了线索,简化了情节,增加了主题的教育性。林纾译本更在此基础上,将作品直接命名为《肉券》,这个题目比原题更富有刺激性,而且直接突出了“邪恶的夏洛克为报仇要割掉善良的安东尼奥一磅肉最后被机智的鲍西娅用法律所惩罚”的主要线索;同时,其主题也主要集中在惩恶扬善上,这是对兰姆本加强教育性的再度强化,也是对莎士比亚作品主题与结构的再度窄化。莎士比亚作品情节与主题的丰富性和生动性无疑受到损伤,而对于莎剧的语言风格翻译的准确性,我们更无法奢望。当然,林译保留了兰姆本的主要情节和内容,故我们不能说这些作品是莎士比亚的原作,也不能说这已经与莎士比亚毫无关系了。
仔细推敲细节,林译还存在改动和误译。林译介绍安东尼奥的时候说他是罗马人,与夏洛克“同客于”威尼斯,这里算是误译。如果安东尼奥不是威尼斯人,那么作品的题目为什么叫《威尼斯商人》呢?如果他不是威尼斯人,为什么莎士比亚的原作中说,依据威尼斯法律如果外邦人要谋害一个威尼斯公民,就要没收其全部财产呢?当然,林纾不知道有这一逻辑,因为兰姆的简写本里也只是说,夏洛克割肉造成安东尼奥流血就要判死罪并财产充公了。
林译里还有一处重要的改动:巴萨尼奥因为与鲍西娅“将定婚嫁”,才找安东尼奥借钱。而在原作中,鲍西娅追求者众多,巴萨尼奥才会急急地赶去“三匣选婚”,如果不及时赶去,那么鲍西娅可能会被别人选走,这样巴萨尼奥的行动就有充分的合理性,而整个剧情也就获得了充分的“动力”。如果像林纾译本所述,两个人已经到了将定婚嫁的地步,那么巴萨尼奥就没有充分理由致安东尼奥于如此被动的低位,否则,他
们的友情不就太虚伪了吗?而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理想之表现不就逊色很多吗?
四、从故事梗概到文明戏《肉券》
根据兰姆姐弟及林译故事梗概,再去猜想一下依据它改编的文明戏《肉券》或者《一磅肉》、《女律师》、《一斤肉》、《借债割肉》,基本就可以推测到文明戏改编此剧的基本框架。日本学者濑户宏曾写过一篇文章《文明戏的一张<肉券>》,介绍、评价了1914年5月5日民鸣社演出的《肉券》。我们不妨在此基础上补充一些内容。《新剧考》里有这部戏剧的幕表,《新剧杂志》里有对该剧表演的评论。根据这些内容我们认为,文明戏《肉券》不仅对莎士比亚戏剧原著有所背离,即使对兰姆姐弟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亦有改动;不仅对兰姆姐弟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有改动,即使对林纾据兰姆简写本翻译的《吟边燕语》亦有调整。
早期话剧在中国是个新生事物,并无前代话剧剧本积累,文明戏编演戏剧时需要自己制作剧本。又因为他为了要生存,采用了低成本营业策略,以低票价吸引普通观众,因而它必须每天上演不同的剧本,才能吸引观众前来观看。新戏不比旧戏,一个戏可以反复看,反复听。新戏以剧情吸引观众,因此,它必须勤换剧目。如此一来,人们常常来不及写剧本。除了少部分剧目,文明戏的大部分剧目都没有剧本,而以幕表代之。
研究1914年《新剧考》中《肉券》的梗概和幕表,我们来看看它的改动。1914年《新剧考》的《肉券》梗概劈头就以极度夸张的语气赞扬鲍西娅之“丈夫气”和善于以“奇计”解决问题。这个介绍法虽然突出了女性主义主题,但基本上把后文的悬念解了,它的好处是能够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个故事梗概完全以鲍西娅为主角,难怪有时这部剧有时又叫《女律师》!《肉券》最为离谱的改动是,该剧的故事发生地点与威尼斯毫无关系了,当然与鲍西亚的贝尔蒙特也没有关系了,因为鲍西娅是“伦敦”女子,整个故事都发生在伦敦。《肉券》中说巴萨尼奥与鲍西娅有婚约,所以借钱结婚。大概该幕表的编写者也觉得如此前提在情理上说不过去,因而他在后来一再为巴萨尼奥做戏份,让他阻拦安东尼奥,让他为安东尼奥的遭遇伤心,以取得观众的同情和原谅。《肉券》是个6幕剧,一幕即一场,所以没有分场。这当然与莎士比亚5幕20场差别很大。《肉券》的六幕,大致如下:第1幕,西式客厅,交代借债割肉契约的订立;第2幕,雅洁之房,巴萨尼奥与鲍西娅婚后闻讯返回,并授以戒指;第3幕,律师家,鲍西娅思夫,求律师帮忙不得,乃乔装前往。第4幕,法庭审判。第5幕,律师事务所,贝律师承认是自己的帮办为安东尼奥法庭辩护,并云巴萨尼奥返家可见审判律师,巴与律师矛盾。第6幕:鲍西娅室,戒指风波。首先,这6幕分幕方式基本上以地点和故事为转移,便于布景和安排道具,而且线索比较集中,有点平均用力。其次,第3幕写鲍西娅思念丈夫,本想托付律师前去,因为律师有病,自己才乔装前往。这种描绘恐怕是由于当时的中国女性不独立、不自由,没有行动权力,才如此安排吧?在莎士比亚原剧和兰姆改写本中,都无此种周折,这也算是中国特色吧?鲍西娅只有这样才算“完美”吧?不然,鲍西娅作为女性也太自作主张了!就像中国文学中花木兰和崔莺莺不能有哥哥,花木兰也必须得换装才能去战场,这都是意识形态观念在文艺作品中的反映,说明清末民初中国的妇女解放还有很长的路程要走。再次,第5幕,律师事务所的一幕是文明戏编演者增加的,既不见于莎氏原剧,也不见于兰姆简写本或者林纾译本。它的好处是增加了起伏和笑料,使这部喜剧进一步增加了闹剧效果。另外,我们应该表扬文明戏的编演者,虽然没有看到原剧,有可能也没看到兰姆简写本的梗概,文明戏编演者竟然采取了与原作相近的开场,即让安东尼奥、巴萨尼奥、夏洛克在交谈中引出人物关系和故事,所以,第1幕的重点是“巴山奴之告急,安东尼之仗义,歇洛克之要挟、不近人情”。这可能与话剧的属性密切相关吧?
根据《新剧杂志》里对1914年5月5日的演出评论,我们可以确定文明戏在演出过程中的一些情况。表演夏洛克的演员在劝说安东尼奥接受割肉约定的时候,临时增加了一句“如果逾期不偿,难道定要割肉?”这句话是符合莎士比亚原剧精神的,即夏洛克刻意复仇,故意诱使安东尼奥上当订约。文明戏常常借故事里的内容影射现实社会中的事情,因而常常语带双关,由于影射过于明显,观众往往体会更强烈的反倒是与剧情无关的另外一层含义,至于剧情内部的涵义反到在其次了。这样很容易冲淡原剧的剧情和主旨,这也是文明戏常常被批评的原因之一。比如这次演剧朱双云出场时讽刺律师行业“开口中华,闭口民国”脱离了剧情,有人不禁批评道“此剧究属沙士比亚之名著乎?抑即先生之大作乎?”郑正秋饰演巴萨尼奥,居然有“借债足以亡家、亡国”等言论,影射现实过于明显,已逸出剧情。
由于文明戏以幕表进行编演指导,同一部戏剧在不同的剧团、不同的编写者或者同一编写者不同时间所编的幕表并不完全相同。我们在1919年郑正秋《新剧考证百出》中也找到《肉券》的梗概,其内容与1914年《新剧考》不同。《新剧考证百出》中的《肉券》在仅有的288个字中,增加了“割肉不流血”的重要推理依据,点出了夏洛克的犹太人民族身份,突出了犹太人要割安东尼奥的肉是因为要报仇。这些情况说明该剧有些细节比1914年更忠实于兰姆简写本和莎士比亚原作。另外,《新剧考证百出》中该剧梗概只字未提“戒指”情节,也未提及故事发生地点,相比之下该剧的线索更集中了。由于该剧连戒指风波都未提及,那么它的喜剧性和闹剧性减弱了,正剧性增强了。以上情况说明文明戏在多次编写中,会不断调整。
通过梳理、比较文明戏的《肉券》,林纾译《吟边燕语》,兰姆姐弟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以及朱生豪译《威尼斯商人》等作品,我们发现,中国20世纪上半叶编演莎士比亚戏剧有自己的特殊境遇,文明戏显然对莎士比亚戏剧背离较大,但我们也不能说他们之间毫无关系,它是特定时代语境与特定传播途径的产物。文明戏对莎士比亚戏剧的处理是沿着兰姆简写本的方向继续简化,集中主要矛盾,减少故事线索,主题意趣日益中国化的方向改编的。只有充分了解莎士比亚剧目被改编的具体情形,我们才能对它们的关联作出准确判断。
作者简介:
王凤霞(1972-),广州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戏剧影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