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浅说日日新闻画报》(后改名《浅说画报》)何时创办,以及《浅说画报》哪天结束,因未见实物,只能靠推算。《清末民初报刊图画集成续编》(2003年)第1至第5册,收录这两种画报,总共2286页。最早的第278号,刊行于宣统元年(1909年)八月初一日;最晚的第1322号,则出版于民国元年(1912)八月二十二日。据此推算,《浅说日日新闻画报》应创办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十月间。至于停刊的时间,并不是1912年,起码延续到1913年。因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有四册《浅说画报》(有残缺,不连续),最早的是第1031号,最迟则是第1511号――这最后一期的出版时间是民国二年(1913)三月初八日。
因宣统元年十月一日至宣统三年四月十八日的画报缺失,目前很难判断从哪一天起,《浅说日日新闻画报》改名《浅说画报》,只知道二者联系紧密。虽说“一脉相承”,其实颇多波折。《浅说日日新闻画报》馆设于琉璃厂东门路南观音阁内,总经理姚月侪,发行何华臣,编辑柳赞臣、徐善清;后去掉徐善清,添加经理人德泽臣。宣统三年四月十九日前,该画报改名《浅说画报》,馆设北京前门外铁老鹳庙路东,发行王子英,编辑黄叔青,绘图潘小山、赵仁甫;后改为经理王子英,发行兼编辑姚淑云,绘图潘小山。
此乃日刊,每天6至8页。缺了开头的277期,加上1912年9月至1913年4月间的画报断断续续,这当然遗憾,但问题其实不大。因该画报最值得珍惜的,是关于辛亥革命的报道。而《浅说画报》从宣统三年四月十九日到民国元年八月二十二日这一段,基本上完整,故无伤大雅。宣统元年的《浅说日日新闻画报》,谈论的依旧是京城里的家长里短、琐事轶闻,再就是穿插各种古装或时装的美人画,如徐善清绘《女界杂俎・持试电话式》【图1】,或但泽臣“拟唐寅笔法”之《秋荫深闺》、还有李菊侪“听秋吟馆主人画册”之《百美图》等,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时代没有多少关系。从新闻史的角度看,这一时期的“画报”意义不是很大。
宣统三年的风云突变,使得已改名的《浅说画报》真的成了“新闻画报”。诸多苦心经营的美人画,相对于《女革党之供词》(宣统三年四月二十日)、《女革党之被拿》(宣统三年五月十三日)等,全都显得黯然失色。前者称此女革党:“身材修伟,衣服都丽,系沪上装束。身怀炸弹短枪,供云,未遇正敌,不肯轻掷。辞气慷慨,大呼‘同胞警醒,革命万岁’而就刑。”后者“直言作乱不讳”:“官驳曰,你青年女子,何苦受人煽惑,以作大逆之事?该女反复辩之,遂被押。”面对这些舍生取义的女革命党,新旧仕女画都显得苍白。
在武昌起义之前,革命党曾组织过多次起义与暗杀。这幅《李准被刺》【图2】,讲的是1911年8月13日林冠慈、陈敬岳联手炸伤清廷广东水师提督李准。林当场中弹牺牲,陈被逮捕,后遭杀害。画报中提及的陈姓男子、嘉应州人,正是陈敬岳。暗杀从来就是政治斗争的一种重要手段,只不过在晚清推翻清廷的革命中,扮演了特别重要的角色。革命党人之所以选择暗杀,首先是出于双方力量对比的考虑。虽说满清江山岌岌可危,但以其军事力量镇压各地零星起义,还是绰绰有余。发动一次起义需要动员大量人力物力,而派出一两个视死如归的刺客,相对容易得多。再说此举不论成败,对于“伸民气”、“铸国魂”,震慑满清大员,还是很有效果的(参见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第七章“晚清志士的游侠心态”,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或2010年版)。
当然,辛亥革命最终之所以“修成正果”,靠的是觉悟了的新军,而不是视死如归的刺客。这幅刊发于宣统三年九月初六日(1911年10月27日)《浅说画报》上的《鄂乱种种》【图3】,讲述革党与官军的战斗,此起彼伏,胜负难分。面对如此胶着的战事,画报作者的立场发生了微妙变化,不再对革命党采用侮辱性语言。此后还有连篇累牍的战事报道,只可惜画家不在现场,所绘打仗画面大同小异,更多的信息来自文字。
与火爆的战争场面相比,内廷的争斗或许更有趣。宣统三年十一月十二日(1911年12月31日)《浅说画报》上的《御前会议志闻》【图4】,称御前会议上诸亲贵束手无策,袁世凯等大臣作壁上观,皇太后于是哭哭啼啼,“谓余系妇人,皇上年幼,凡事须赖尔等主持”云云。六天后的画报,又刊出《日前之御前会议》【图5】,说的是前方战事吃紧,军费没有着落,隆裕皇太后召集各亲贵开御前会议,众人竟不置一词,也一毛不拔。接下来的场面很有趣:“隆裕皇太后怒甚,痛骂各亲贵无良。谓你等平日贪财好色,无所不为,今事已至此,尚不知出钱自救,你等心肝何在?随即发出内帑黄金八万两以济军饷。”如此披露深宫内幕,深得读者欢心。可无论画家还是记者,都没有参加御前会议,但叙述竟如此生动,那是基于人之常情,也基于民众对诸权贵的愤恨。
北京城里,“无可奈何花落去”;南京墙头,则“柳暗花明又一村”。无论是庆祝中华民国成立的盛典(《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誓词》【图6】),还是孙总统率各部人员往谒明孝陵(《孙逸仙率队祭明陵》【图7】),画面上彩旗飘飘,军威凛凛,只是画家明显不识孙中山尊容,只好信手涂鸦。所谓孙中山率部谒陵,据说“是日军队到者共二万余人”。这则报道的结尾是:“是日孙总统即辞职,参议院举袁全权为大总统。”
画报必须考虑大众趣味,若能将“战事”与“女性”结合,无疑最有观赏效果。以下三幅选自《浅说画报》的图像,讲的都是时事,即便百年后看,依旧很有魅力。宣统三年九月初六日的《战时赤十字会起矣》【图8】,副题是“中国女界发达”,讲述上海医院院长张竹君女士组织赤十字会,准备奔赴前线救治伤员。同年十一月十七日的《上海娘子军》【图9】,介绍上海女子北伐队的组成与操练,称其颇有秦良玉遗风。民国元年二月廿六日的《女子提灯会》【图10】,则描写北洋女师范学堂学生为祝贺中华民国成立,如何联合各校女学生上街,提灯游行。这些都实有其事,问题在于,选择女性作为大变动时代的见证人,明显有讨好读者的意图。尤其是这幅《上海娘子军》,其构图及笔法明显从仕女画脱胎而来。
民国二年的画报,依旧还在谈论清宫,如第1457号的《清宫大事记》(一月九日)、第1465号的《颐和园被盗》(一月十七日)、第1497号的《清宗室何多无心肝》和《驱逐太监》(二月二十一日)等,但这已经不是国民关注的重心。这一时期的《浅说画报》,又重新回到了“家长里短”的老路,即便再办下去,也不会有多大出息了。作者:陈平原,本文来自《世界知识画报》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