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画报之十四・醒世画报》中,我提及:“不像上海画报多有大报作为依托,信息来源比较丰富,不少北京画报就是草台班子,无法独立采编,只能依靠街谈巷议。这也是晚清北京画报数量很多,但旋起旋落、屡战屡败的缘故。”这里所描述的京海画报之差异,不仅关于存世时间长短,更牵涉观察角度与论述立场。不妨就以同样创办于1909年的《神州画报》和《燕都时事画报》为例。
《燕都时事画报》馆设北京前门外琉璃厂土地祠庙内,发行兼编辑广仁山,编辑来寿臣,经理兼督印刘雁如,宣统元年(1909)四月二十九日创办,日刊,每期8页。未知此画报何时终刊,收入《清末民初报刊图画集成》(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印,2003年)第19册的,不足三个月。1909年1月至1911年7月,《神州日报》曾出版多种画报,可惜名目各异,互相重叠,一时难以厘清。其中,1909年6月11日创办的《神州画报》,据说总共发表了一千四百多幅图像。若此说属实,则收入《清代报刊图画集成》(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1年)第5册的,仅占四分之一。而且,这些印有“《神州日报》附送”字样的画报散页,乃事后装订成册,日期排列颠三倒四。
不谈细节,就说整体风貌:《燕都时事画报》的视野局限于京城,且注重的是教育与风俗;而《神州画报》则放眼全国,兼及现实政治,对官场多有严厉抨击。如此差异,在晚清京海两地画报中,其实很有代表性。
《燕都时事画报》第4号上有一“讽画”,那官员眼看着天平明显向“元宝”一端倾斜,而“名誉”则显得无足轻重,于是笑逐颜开:“吾既爱元宝,可就不故(顾)名誉了。”如此强调“名誉”与“元宝”的对立,显然是在呼应创刊号上的《本报发刊词》:“报纸系以开通风俗为重,并不是专以营利为目的。”此说立意甚佳,可在政治风云变幻的大时代,纯粹从个人修养角度立论,显得苍白无力。
就像海硕鹏《燕都时事画报祝词》所说的,既然朝廷宣布预备立宪,而人民水平明显不够,报章真的是任重道远:“若要开通这班没程度的人们,固然非画报不可,也非极有魄力的画报不可,非极有学理的画报不可。”(第14号)但实际上,《燕都时事画报》依旧沉湎于北京城内街头巷尾的各种奇闻轶事,更适合于茶余饭后作为谈资,很难说“极有学理”。举个例子,画报中多次出现某街某巷某恶婆婆虐待儿媳妇的报道――如第5号上胡竹溪所作《虐待儿媳》,虽则有理,绘制也精,可此类图文在同时期北京各画报中经常出现,因而缺乏新闻性。
相对而言,《神州画报》的眼界要高出许多。比如,即便同样喜欢讲妓女故事,这里既有北京胭脂胡同妓女从良的轶闻(《特别礼物》),也有广州陈塘妓女议政的宏论(《陈塘群妓论军情》),趣味明显胜出一筹。更何况,与京城文人小心翼翼回避政治不同,上海画家更倾向于揭露、嘲讽各式贪官污吏。彭永祥《中国近代画报简介》提及《神州画报》:“在《官场之活剧》大标题下,从六月初到八月初,陆续刊出二十一画”(参见丁守和主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第四集66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虽然我只见到其中的一半,还是能感觉到马星驰绘制的此系列讽刺画的力度与喜感。如第二幅《二簧癖》和第七幅《革党之风声鹤唳泪》,如此放肆的笔墨,便不是京城画家所能效仿的。当然,你可以说这是朝廷控制能力的问题――天子脚下,哪容得你随意撒野?
可在我看来,这种“拘谨”,不完全是政治控制所致,更缘于京城画报作者们的道德及文化立场。比如,喜欢说说唱唱,这本是北京民众的日常生活趣味,因不符合女子“文静”“娴雅”的传统想象,就被这些立志“改良群治”的画家们极力嘲讽。这幅《这也是家庭教育吗》,放在今天,不仅不是“没教养”的标志,反而可能以“风雅”著称:
日前访友,行至崇文门外头条,忽闻女子弹唱之声。细一调查,是该住户有六个姑娘,平日到(倒)很规矩,可是每天晚上,在门洞内必要大弹大唱足乐(没有教育)。招的附近的住户,竟有无知之徒,为听唱品评好歹打架的(醋)。哈哈,望该家长您约束约束吧。要是只为好这个乐儿,毁了名誉,您说够多们(么)冤呀!该区也应调查调查,闹出事来,也得跟至(着)麻烦哪。(《燕都时事画报》第56号)
与此图立场相近的,还有第11号上的《有伤风化》。宣武门外南斜街某家姑娘喜欢弹唱时调,招得邻居围观,作者于是感叹:“唉,这就是没教育的家呕!”就因为妓女能弹会唱,招人喜欢,良家女子就不能借此自娱自乐?京城里的志士们,未免过于拘泥了。
说到开启民智,晚清志士首先想到的,必定是办学堂。当《燕都时事画报》还在欢呼蚕桑女学堂的创办(《蚕桑女学成立》),《神州画报》已经在表彰美国女教士如何在山东烟台创立启喑学馆了。这则刊于宣统二年四月初九日的《喑童学馆》,介绍过这所聋哑学校的教学方法及效果,结语是:“女教士宣言身为提倡,甚盼中国各省逐渐开立启喑学堂,庶几无废民云。”至于北京发起国民捐运动,皖学堂学生三十余人上街散发公启,适逢大雪,“有人询其冷否,皆曰不冷。盖该学生等国债之热沸腾,寒气不能乘隙而入。闻该学生等对于功课仍未间断云”。这则《学生热心》,出自上海的《神州画报》,而不是北京的《燕都时事画报》,可见各自的趣味与立场。
总体而言,晚清的“文明开化”,北京远远落后于上海。但必须承认,被庚子事变深深刺痛的京城百姓与士大夫,正急起直追。这些“觉悟者”,包含下层民众,可也有若干宗室子弟。到了这最后关头,就连朝廷大员或满族士绅中,也有不少明白人,希望借改革力挽狂澜。就拿《燕都时事画报》的发行兼编辑广仁山来说吧,似乎就颇有些来头。
《燕都时事画报》创办初期,刊登不少贺文与祝辞,借此可勾勒这位广仁山的大致背景。爱新觉罗・勋锐感叹北京这地方“风气不如南省开通”,庚子事变后方才梦醒,“要说入手的法子,自然非从办报开通民智不可”。文中特别强调“我们是同宗同行”,于是谨祝画报“多印,多销,多同志”(《三祝报界》,第6号)。凤竹安的《燕都时事画报出版祝词》(第9号)则称:“余友广君仁山,世家子弟,性敏好学,少从事于笔墨,有名士风,然而数场不第。若以广君学问而论,他的朋友,都替他抱遗珠之憾。……如今约集同志,凑齐股本,设立这种《燕都时事画报》,敷陈时事警劝同胞,足徵广君仁山对于社会上的热心。”至于东方病夫更是亮明招牌:“宗室广君仁山,平日热心社会,以开通民智改良风俗为己任,现与同志来君寿臣二三君子,组织一燕都时事画报社,每日发行画报,已于昨日出版了。”(《燕都时事画报出版祝词》,第3号)
与热心报业的广仁山好有一比的,是那位在京城创办宣讲所的贺岩,他也是“宗室”。《燕都时事画报》第54号上有一《热心社会》,乃编辑来寿臣所作:
西城小市路东大院有位热心志士宗室祺君贺岩,新近在该处创办一处宣讲所。每日下午六点钟起至十点钟止,有热心诸君在该处宣讲《圣谕广训》以及各种报纸,并有妇女听讲,均都分座,很有次序。如有热心宣讲的诸君,不时的前去尽尽义务吧。
此图画面上有一牌子,写着“祺君贺岩演说”。这里的“宗室”,不见得真的是登记在案的“皇族”,更不一定“大富大贵”,但应该是“根正苗红”。
下面这位有志于广开女学的人物,可就不同了。宣统元年七月初五日《神州画报》上,有一《拟创通国女学教育总会》的图画:“近闻摄政王福晋拟捐资创一通国女学教育总会,一切办法均仿日本,并愿亲任该会会长。振贝子之夫人亦颇赞成此举。大约中秋左右定可实行矣。”我没有读到任何摄政王载沣的夫人支持新学的资料,也未见识所谓的“通国女学教育总会”,这很可能只是“未经证实”的道听途说。倒是肃亲王的姐姐葆淑舫在晚清很活跃,曾在慈禧太后的支持下捐资办学。不管是捕风捉影,还是移花接木,晚清权贵中确有支持女子教育者。可以想象,新学人士乐于传诵此类鼓舞人心的“好消息”。就连对清廷各项政策多有批判的《神州画报》,对此也持肯定态度。可惜的是,清廷自我改革的力度太小、时间太晚,加上立场摇摆、态度犹豫,以至于错失良机,最终没能逃脱覆灭的命运。本文来自《内蒙古画报》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