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大正时代小说家。1906年发表短篇小说《鼻子》一举成名,成为新思潮派代表作家。他初期的作品大多取材于历史故事和天主教逸事,开创了日本近代历史题材小说的新形式。1925年开始创作反映现实生活但带有自虐意识的作品,晚年的作品大多表现自己孤寂的心情,1927年自杀。他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罗生门》(1915)、《地狱图》(1918)、《橘子》(1919)、《芋粥》(1922)、《河童》(1927)等。芥川自幼喜读《西游记》、《水浒传》等中国古典小说,对汉籍、汉诗、汉画一直有浓厚兴趣。1921年3月底至7月中旬,芥川受大阪每日新闻社派遣,访问中国,游历了上海、杭州、苏州、镇江、扬州、南京、汉口、北京、天津等十几个城市,回国后陆续成文,最终汇集成《中国游记》。该书“堪称日本大正时期(1912-1926)文学家写作的最重要的一部中国纪行”[1]译者序P3。芥川自杭州至苏州、镇江、扬州,都有对京杭大运河及周边城乡、景致、人情的观察、体验与感受,本文重点介绍他在大运河江苏段的旅程。
一.细雨骑驴过吴门
2014年6月,中国的“大运河”文化遗产正式入列世界文化遗产项目。在此遗产项目中,苏州是运河沿线唯一以“古城概念”申遗的城市,共有4条运河故道和7个点段列入申遗名录,其中最具突出普遍价值的有山塘河及其历史街区、虎丘云岩寺塔、盘门水陆城门、平江历史文化街区、全晋会馆、宝带桥、吴江古纤道等七处。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运河遗产的苏州与苏州古城几乎就是同一概念。
但1921年的中国却处于一个军阀割据、内忧外患不断的时代,苏州自然不能独善其身。芥川龙之介骑着毛驴穿行在苏州的大街小巷,有时冒着雨,参观了北寺塔、玄妙观、文庙、天平山、灵岩山、寒山寺、虎丘、留园等景点。瑞光寺的废塔、充溢着蝙蝠粪臭的苏州文庙、显得荒凉的佛堂、荒废的虎丘……让他这个对中华文化怀有一种乡愁的异乡人不由感叹“礼乐之衰,何其甚也!”面对着荒废的江南第一文庙,他复杂而矛盾的心态尽显:“此处的荒废,不也正是整个中国的荒废吗?但至少对于远道而来的我来说,正是这种荒废,才令我产生了一种怀古的诗兴。但我究竟是应该叹息,抑或是应该欣喜呢?”[1]P94甚至随口吟咏起日本的“中国通”今关天彭(1884-1970)的两句诗:“休言竟是人家国,我亦书生好感时。”
与此同时,喧闹的街市、建筑宏大的留园、尤其是充满诗意的苏州水……又让芥川对于姑苏城生出“优美的心境”。他笔下的运河风光充满浓厚的诗意:“……初夏时节的姑苏城外运河沿岸的乡间小路也是很美的。白鹅浮游在运河上,架着一座座高耸的古老的石拱桥。路边树阴清凉的槐树、柳树,还有青青麦田中开着红色玫瑰的花棚,都一一清晰地倒映在水面上。”[1]P97但经过一个山下村落时,芥川又表现出“更符合小说家的身份和口味”的情怀:“尽管杨柳依依,或是女人们依窗而绣,也不应只是一味地惊羡。在村里的一重白墙之内,如同筑巢的燕子一样,隐藏着难以想像的尘世的苦痛。”[1]P98
芥川龙之介认为苏州就像威尼斯一样,最重要的是有水。这苏州之水激发了他创作的灵感,竟使他随手写下三大段类似日本作家德富芦花(1868-1927)随笔《自然与人生》中的文字来,其意象组合、叠加,动景与静景结合,极富诗意,摘录其中一段如下:
不知桥名,且倚石栏观河水。阳光。微风。水色似鸭头之绿。两岸皆粉壁,水上倒影如画。桥下过舟,先见其红漆的船头,继而见其竹编船舱。橹声咿呀入耳时,船尾已穿桥而出。一枝桂花顺水漂来,春愁与水色共深。[1]P108
二.千古兴亡话炀帝
坐在从镇江到扬州的蒸汽船里,芥川龙之介“用了五分钟的时间对扬子江表达了敬意”,然后迷迷糊糊睡去,醒来船已过瓜州,行驶在京杭运河中了。这“绵延两千五百英里的世界第一的大运河”,在他眼中并无特别的宏伟之处,“在薄日当空的长堤上,时而点缀着几点蔬菜的青绿,时而闪动着农夫的身影,感觉异常平凡亲切。”[1]P113他开始打着腹稿,为日后写作游记和诗歌做准备。他这节题为《大运河》游记的最核心部分竟然是用“我”与“旅行指南”对话的方式来写的,真是别有情趣。
例如,“我”感时伤怀:“据说隋炀帝不仅在长堤上种植了万株杨柳,而且还每隔十里建造一亭。长堤还是昔日之长堤,只是不知炀帝今在何处?”颇有点清代诗人张英“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的感慨。旅行指南则提醒他,五代以来尤其是元、明、清皆定都北京,多次重修运河,此堤非彼堤了。“我”则进一步感叹:“啊,往昔啊,美好的往昔!即使隋朝已亡,但在如云美眷的相拥之下,泛舟于运河之上的风流天子的富贵与荣华,如同壮丽的长虹一般横跨于历史的际空。”[1]P114而旅行指南又告诉他,炀帝表面上沉湎于淫乐,实际上是为了掩盖他远征高丽的战略意图。至于那些《炀帝艳史》之类的低俗读物,穿凿附会,皆不可信。这里的“我”与“旅行指南”的对话,有点像苏轼《前赤壁赋》中的主客互答,主亦为客,客亦同主,都是对隋炀帝力主开凿大运河的功过评价。
芥川之论与日本学者宇野哲人(1875—1974年)在《中国文明记》(1918)所言甚合:“彼悠游于运河之上,亦是亲自巡察运河工程优劣之举,惟恐高丽警戒防备,故借名佚乐耳。后人至今尚同高丽,陷彼之术中而不知,何者?”[2]P163“运河对后人之裨益甚大,而万里长城仅是稀世之伟观,除好事者对之叹称外,实是无用之长物,两者到底难以同日而语。”[2]P163 至于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宇野影响了芥川,那就不是本文要细加探究的了。
三.桨声日影古扬州
芥川对于扬
州的印象总体上可以说是褒贬参半,失望中夹杂着欣喜。无论是那破旧不堪的平房、凹凸不平、泥水淤积的马路,还是脏兮兮的白墙、贫瘠的油菜田、散发着臭气的水色发黑的内城河道,都让他无法理解古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冲动,无法体会杜牧诗中“青山隐隐水迢迢”的意境。
但是画舫驶出水闸,进入宽阔的河面,水就不像之前那么臭了,景色也渐渐变得美丽起来。他注意到,在一片竹林的背后,有一家古色古香的茶馆,听其“绿杨村”的便觉十分雅致。“仔细观察,围坐在茶馆的桌边观望着河道的茶客们,无不具有一种太平之相,真不愧为‘绿杨村’里的村民。”[1]P117这里所写倒是与传统扬州人“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喝茶、泡澡的慢生活颇为相合。
穿过大虹桥,观望春柳堤,朝着徐家花园的方向,芥川在柳树下信步前行,“默默暗诵着隐约记得的缪塞的诗句。……实际上,只是在嘴里随意地低吟着‘柳’、‘墓’、‘水’、‘恋’、‘草’等等与彼时彼地贴切的词语而已,于是便有了缪塞诗境里一般的感觉。”[1]P118游毕徐家花园,按原来的方向逆江而上,看到五亭桥时,芥川的兴致大增,感到拱桥“从总体来说,极具中国式的古雅之风……当桥影在天空微微泛蓝的背景中出现在柳丛中时,我不由得微笑起来。西湖、虎丘、宝带桥……当然并不是说这些地方不好,但至少自从上海以来,最使我感到幸福的便是扬州了。”[1]P119
众所周知,五亭桥位于瘦西湖风景区内,是扬州的地标建筑。此桥始建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仿照北京北海的五龙亭和十七孔桥而建,因建于莲花堤上,故亦名莲花桥。其建筑风格兼有南方之秀与北方之雄,桥梁专家茅以升誉之为中国最具艺术美的桥。由此看来,芥川对于五亭桥的评价与感受恰如其分。
四.结语
中日两国有过长期友好往来的历史。日本幕府末年,正是西方帝国主义列强向亚洲渗透的时期,佐藤信渊(1769-1850)就已经提出了“吞并”中国的设想。清王朝在两次鸦片战争中惨遭失败,无疑更坚定了日本对国家发展方向的选择。明治维新以后,所谓“开国进取”、“脱亚入欧”,成为日本政府的基本方针,日本国力迅速增长。随着甲午战争的胜利,鄙视中国成为日本国民的普遍思想。进入20世纪以后,裂华、侵华成为日本的国家战略并付诸行动。在这种历史氛围下,芥川龙之介难免有对中国失望与蔑视的一面,但他总体上能超越狭隘的民族观,具有一种深沉的忧患意识。这是我们在阅读《中国游记》时应该明确的。
注 释
[1]芥川龙之介.中国游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7.
[2]宇野哲人.中国文明记[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
项目来源:本文为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指导项目《外国游记中的江苏段京杭运河研究》(项目编号:2014SJD555)阶段性成果。
(作者介绍:孙宗广,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陈凤云,山东临沂方城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