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当代作家卡尔维诺在为美国诺顿讲座准备的讲稿中,多次引用博尔赫斯的创作,并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对博尔赫斯的偏爱。通过仔细阅读他们两人的小说,会发现卡尔维诺在某些方面借鉴了博尔赫斯的写作策略,并且带有自己的特色 进行发展。本论文立足于二者的具体文本,在比较视域中,来分析卡尔维诺对博尔赫斯的借鉴与发展。
一.“理论者”与实践者
博尔赫斯小说的一个写作策略就是假托一些早已有之的书,然后搞一个缩写或评论。在《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里,作者就虚构了作家赫伯特·奎因,同时对这位作家的创作进行评论,其中谈到一本名为《四月三月》的“逆行枝蔓”的小说,博尔赫斯写道评论者都认为这本小说只是一场游戏,接着,博尔赫斯为了制造真实感,在此用了第一人称“我”,述说“我”听到的赫伯特·奎因说过的话——“我在那部作品里调动了所有游戏的基本特点:对称、随心所欲、厌倦”。这本小说总共分十六章,采用倒退的叙事方式,每一章都是讲第一章可能的一个前夕发生的事情,所以全书包含九部小说,每一部小说包含三章。“那些小说中间,有象征主义,有超现实主义,有侦探小说,有心理小说,有共产主义,有反共产主义,等等”①。对奎因作品的分析构成了这篇小说,博尔赫斯似乎在评论虚构出来的小说的过程中讲述着自己对小说创作的独到见解。而卡尔维诺的一些创作似乎是受到了小说中的那本《四月三月》书以及《通天塔图书馆》中叙述者关于书的看法的影响,让人感觉是《四月三月》在现实生活当中的翻版。特别是《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这本小说的主线是男女主角为了寻找完整的小说而展开的爱情故事,其间穿插着十个只有开头的小故事。而这十个小故事风格各异,就像《四月三月》一样,体现了这本小说内容的多样性和不确定性,而这正好是博尔赫斯笔下奎因的创作手法。同时小说的主线故事分为十二章,依次穿插在十个小故事中,而这种结构类似博尔赫斯虚构的二元次序的模式,也正如虚构的作家赫伯特·奎因的创作理念一样,调动了游戏的对称这种特性。
如果说《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借鉴了博尔赫斯虚构的关于文学创作中的拼贴、对称、混乱等技巧的话,那么《命运交叉的城堡》则可以看到组合、无限的迹象。这本小说是将塔罗牌不同的纸牌这种符号按照不同的组合方式随意编排的不同的故事集合而成,在这里可以看见游戏的随心所欲的意味,卡尔维诺写这本小说的目的是“描写一部对小说进行大量翻版的机器,而这部机器的出发点则是塔罗牌中可作各种解释的图像”②。在无限与有限这个问题上,博尔赫斯同样认为基础的符号是有限的,而叙事的无限主要依靠的是有限符号的不同组合与编排。这也决定了他们二人同样倾向于写短篇,即使卡尔维诺的小说表面看是长篇,但实际上它的结构是短篇的积累与组合。
可以说博尔赫斯是文学写作的理论者,他在小说中虚构了小说的种种写法,但只做只言片语的设想,而卡尔维诺吸取这些策略,最终将博尔赫斯虚构的不存在的小说变成出版发行的真实存在的小说。
二.身陷迷宫与飞出迷宫
国内对博尔赫斯的批评使用的最频繁的词就是“迷宫”,博尔赫斯对迷宫的迷恋近乎疯狂,尤其在《阿莱夫》这本小说集中,作者孜孜不倦地建造着他的迷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博尔赫斯的大部分小说都是在讨论迷宫问题,不管是显现的还是隐含的。但是对于迷宫,博尔赫斯的态度是矛盾的,他一方面热衷于在小说中建构迷宫,另一方面又在思考迷宫的危害性。在《死亡与指南针》中,作者将迷宫写作推向极致,小说的故事情节是侦探和悬疑类的,讲述的是罪犯夏拉赫建造迷宫引诱侦探伦罗特,将其杀害,这里的迷宫不仅是最终狭路相逢的具体建筑物,也是夏拉赫一路引诱伦罗特的线索,而夏拉赫筑起迷宫的材料是一个被谋杀的 异教学者、一个指南针、18世纪的一个教派、一个希腊字、一把匕首、一家油漆厂的菱形图案。当侦探伦罗特走近房子时,他感到房子大得无边无际,并且还在扩展,而他立刻意识到,“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③。博尔赫斯借叙述者的口吻述说了自己对空间的思考,空间的扩大化一方面可以靠镜子另一方面来自于人的心理上陌生感的投射,而这正为博尔赫斯接下来描述迷宫奠定了基础。夏拉赫认为“世界是个走不出来的迷宫,尽管有的道路通向北方,有的通向南方,实际上都通向罗马,我弟弟蹲在里面受苦的牢房和特里斯勒罗伊别墅也是罗马”④。这里的迷宫就具有了象征性,它不仅指的是空间上的无方向感,还指的是人的一生中的迷茫感,在此,迷宫的意味从实体转化为经验的感知。而这可以说是作者自己的创作或人生体验。博尔赫斯对迷宫建构过于痴迷,以至于在自己建造的语言迷宫中迷了路,也许他笔下的侦探伦罗特的命运正是博尔赫斯写作的命运暗示,即以为自己在掌控着建造迷宫的各种材料,精心地谋划步骤,结果却是被迷宫所摆布,丢了性命。
而卡尔维诺同样也在小说中建造了一座座的文字迷宫,卜伟才认为卡尔维诺在创作中运用的重复、复制、增殖、片段化叙事、短路等技巧,形成了典型的“迷宫叙事”。我们可以看到卡尔维诺与博尔赫斯一样都是通过使用一些叙事技巧来制造文字迷宫,对于二人的区别,罗锡英从迷宫意象入手,认为卡尔维诺的迷宫意象有些是具象,如建筑网状物、棋盘等,而这更接近迷宫本身建筑学的意义,博尔赫斯的迷宫意象则具有玄想意味,罗锡英在这里作的比较是有保留的,如果仔细阅读二人的小说,会发现博尔赫斯的小说中同样有具象的迷宫,特别是房子别墅等建筑物,因为博尔赫斯就是希望通过建构具象的迷宫从而作为桥梁通往他的文字迷宫;卡尔维诺也是同样的,他所建构的具象迷宫从宏观上来看其实也是一座文字的迷宫,他们二人的路径与主旨都是相同的。那么笔者认
为他们二人在迷宫叙事当中真正的区别在于他们本身与迷宫的关系,博尔赫斯像上面分析的,深陷在自己的迷宫中无法自拔,而坚持“轻逸”原则的卡尔维诺则在建构完自己的迷宫之后飞了出来。 卡尔维诺在诺顿讲座的第一场讲座中就讲到了轻与重的问题,作为一位写了四十年小说的作家,他认为写作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与语言的分量。在具有迷宫性质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中,卡尔维诺虚构出十一种城市,每种城市有五个片段,并且每一种城市交替着出现。在“轻盈的城市”五个片段中,卡尔维诺非但没有用复杂的材料堆积成一座城市,反而将它们简化,在阿尔米拉城没有墙壁没有屋顶,只有遍地的管道,虽然类似迷宫,但是作者幻想这是由水泽仙女和水神管辖才会如此,充满了奇幻色彩;奥塔维亚城则脱离了地面的束缚,悬在半空成为蛛网之城,但是,“虽然悬在深渊之上,奥塔维亚居民的生活并不比其他城市的更令人不安,他们知道自己的网只能支撑这么多”⑤。在卡尔维诺建构的迷宫城市中,居住在此地的人们没有受制于迷宫所带来的眩晕和烦恼,更多的是幸福。这是作者对生活这座大迷宫最深刻的体会,人不能受迷宫摆布,而应跳出来,占有主动权。
同样被称为“作家们的作家”的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二人由于同处一个时代,同样感受着这个急剧变化的时空。他们都热衷于虚构一个完全与现实生活无关的世界,有着高超的叙事技巧,和敏锐的感悟力。但就像上面分析的,卡尔维诺将博尔赫斯虚构的小说变成了真实,同时在建构迷宫的同时不至于陷身其中,反而轻松驾驭,飞出迷宫。通过二人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沉重”的博尔赫斯和一个“轻逸”的卡尔维诺。
参考文献
[1][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2][意]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M].张宓.译.译林出版社,2006
[3][意]卡尔维诺.命运交叉的城堡[M].张宓.译.译林出版社,2012
[4][意]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M].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2012
[5][意]卡尔维诺.美国讲稿[M].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2012
注 释
①[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P112
②[意]卡尔维诺.美国讲稿[M].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P115
③[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王永,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P162
④[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王永年,陈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P163
⑤[意]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M].张宓.译.译林出版社.P75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