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是萨特戏剧的代表作，也被誉为自由选择的赞歌。他讲述的是主人公俄瑞斯特斯为解救阿尔戈斯城的居民免于灾难，杀死谋害自己父亲的国王埃癸斯托斯和自己的生母克吕泰涅斯特拉，但却遭到姐姐的背弃，民众的厌恶，最终被驱逐流亡的故事。多数关于《苍蝇》的研究集中于阐释故事背后蕴含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及其丰富的政治寓意，但是如果我们从俄瑞斯特斯特殊的伦理身份出发，就会更易理解他在是否采取行动时所面临的困境和艰难选择以及在他对自己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的勇敢承担中寄寓的浓郁的伦理情怀。
一.伦理身份的诉求
文学伦理学批评认为“几乎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俄瑞斯特斯对伦理身份的重视和执著，让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悲剧结局。家财万贯、仪表堂堂、深思熟虑，犹如一位长者的他，摆脱了各种奴役和信仰的羁绊，没有家庭，没有祖国，没有职业，可以自由地承担各种义务。作为在雅典这样幸福的城邦中成长的知识渊博并且游历丰富对自由充满了向往的人，他可以像地理学家泡萨尼阿斯一样写本希腊指南，也可以在一座著名的大学城里讲授哲学或建筑学，但是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却自愿来到这样一个阴暗忧郁的城镇，因为他出生在这里。在他的观念中，作为一个城邦的子民，就有责任为自己的城邦做出贡献。通过他的言行，我们并未感受到他对父亲遇害那件事本身所应该具有的出奇的愤怒，他也没有时刻把为父亲报仇的责任放在心里，更没有把抢回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地位当作奋斗的目标，而他只想成为某个地方的人，众人中的一员。
在自己的城邦，却要像过往的行人那样问路，这让他毫无归属感。他觉得他的自由像蛛丝一样毫无分量。如果只能以外邦人的身份生活，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一个奴隶，因为奴隶的脚是走在自己城邦的路上，就好像树叶长在绿丛之中，树长在森林之中。而自己走过之后，城门随即关闭，犹如涟漪消失后水面恢复平静一样。他想自己作为阿特柔斯的孙子、阿尔戈斯人中的一员的伦理身份得到认同，和自己的人民融为一体，拥有对往昔的回忆，拥有自己的土地，在阿尔戈斯人中有自己的地位，即使他要像他们那样承担悔恨，被可耻的悔悟搅得惊恐万分。因为他和城镇里的人没有任何共同的经历，所以无法和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但是他的这种愿望又是如此强烈，只要能够填补他的这份空虚，他愿意犯罪，哪怕是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与其说他的谋杀行动是受为父报仇的责任的约束，不如说是为了使自己作为阿尔戈斯人的伦理身份得到认同。
二.伦理选择的困惑
文中不只一次地出现“我不是本地人，这些事与我无关”之类的话语，朱庇特认为自己没有义务提醒阿伽门农防备即将到来的杀身之灾，俄瑞斯特斯也以此为由，做出离开此地的初步决定。由此我们可以得知，在当时的伦理规范中，如果俄瑞斯特斯作为阿尔戈斯城众人中的一员的伦理身份得不到认可，那么这里没有什么会属于他，他在这里无事可做，也无须做任何事。当俄瑞斯特斯明白自己的处境后，他面临两种选择：一是采取行动，为自己的伦理身份得到认同而努力；一是离开是非之地，永远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自居。虽然他知道盗窃处于悔恨中的人们的悔恨可以让他的生命和自由更有分量，也可以让城中的居民免于痛苦的折磨，而作为一个外乡人将无法得到归属感，但是此时的他并没有下定采取行动的决心。如果不是在准备离开的途中碰到了遭受仆人般虐待的姐姐厄拉克勒斯，并且明确了姐姐对于弟弟的期望和强烈的复仇愿望，他很可能依保傅而言，前往斯巴达，作为一个外邦人，他仍然可以享受到富足的生活。
姐姐的出现让他本不坚定的离去的决心动摇了，他决定暂时不离开阿尔戈斯城，并去观看他们的亡灵祭祀活动。厄勒克特拉在受到化名为菲勒勃的俄瑞斯特斯的自由美好的愿望的影响后，想通过自己的行动来唤醒处于悔恨中的人们，让人们认识到国王和王后举办这种祭奠亡灵仪式的真实目的，但是由于朱庇特的破坏而失败。俄瑞斯特斯为了姐姐的安全，想带着她一起逃走，并让她知道一个聪明人除了对自己所受之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期待外，还可以期望很多很多别的东西。他的好意遭到了义正词严的拒绝，厄勒克特拉拒绝了他的帮助，但这并不是因为她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不畏惧死亡，而是她坚信她的弟弟俄瑞斯特斯会来救助她，无法摆脱的阿特柔斯家人的命运会牵引弟弟来到这个城市，并且他将会勇敢承担起阿特柔斯家族成员所应承担的责任。
如果采取行动，杀死强迫全城人在心中保留悔恨和痛苦的国王和王后，他就可以成功地盗窃悔恨，获得城邦公民权，成为阿尔戈斯人中的一员，但是他在一个幸福的城邦长大，被自由民主的雅典市民养育的他，其实不愿看到这种残忍之事发生，所以他才会说：“众神为我作证，我本来是不愿让他们流血的。”更重要的是他不仅要杀死国王，还要杀死他的亲生母亲，这也是他在行动与离开之间徘徊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无论有怎样的理由，杀害自己的母亲都有悖于伦理。以阿尔戈斯城救世主自居的俄瑞斯特斯作为阿尔戈斯的一员，有责任帮助全城人摆脱痛苦，但是作为儿子他却要杀死自己的母亲。虽然在文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他自由选择的意志和决心，但是我们可以确定他的内心深处必定经过了一翻痛苦的挣扎。
三.伦理责任的承担
厄勒克特拉唤醒了俄瑞斯特斯行动的决心，也让他彻底放弃了享受没有奴役和信仰的牵绊，追求一切美好事物的期待和愿望。圣迹的威胁和作为人间公正的代表的保傅的劝阻也并未让他的决心有所改变，在行动的过程中他也没有像以复仇为自己活着的精神支柱的姐姐那样，在他要杀死母亲前有所犹豫，在仇人死去后倍感空虚和恐惧。他杀死了埃癸斯托斯和自己的母亲，并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他高呼“我的罪行确确实实由我承担”，把城镇的所有人的悔恨都集于一身，使得城里的居民得到解救，但是他并没有得到阿尔戈斯城居民的拥护而登上王位，虽然他并不是以此为行动的目的，而是遭到姐姐的背弃，人民的唾骂和驱逐。他没有丝毫抱怨并主动承担这一切后果，他承认自己的罪行，但是却认为自己做的是正义之事，所以拒绝忏悔，尽管那样他可以得到朱庇特的支持而得到王位和姐姐的理解。这是萨特精心塑造的有思想，有道德的孤
独的存在主义英雄形象，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当代人普遍的忧患意识和两难选择的处境和状态。
虽然俄瑞斯特斯拒绝忏悔，不愿按照天神朱庇特的意愿行事以得到庇护，但是他自愿接受流亡的命运却也让他走上了救赎之路，正如哈姆莱特在临死之际让霍拉旭把自己行事的始末根由昭告世人以解除他们的疑惑，让人们自觉成为拥有理性之人那样，俄瑞斯特斯也在用自己的悲剧告诉人们要敢于追求自由和幸福并且勇于承担责任。他很清楚地知道即使他的行为在某种意义上是正义的，他想让阿尔戈斯人摆脱埃癸斯托斯的愚民统治，但他依旧是杀人凶手，一定的层面上是谋杀者，更重要还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触犯了弑亲乱伦禁忌，所以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并自愿接受惩罚。所以，他并没有对自己的悲剧结局出乎意料或是为自己的悲剧命运感到悲哀，而是主动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他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唤醒阿尔戈斯人对自由的追求以及对新生活的向往，纵然陪伴他的将是无尽的孤独。
萨特的戏剧《苍蝇》不仅塑造了一个有思想，敢于追求自由的孤独的存在主义英雄形象，更通过其勇于承担责任突显了该剧的伦理内涵。虽然俄瑞斯特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自己的悲剧结局，但是他对伦理身份的执著和重视、解救阿尔戈斯人摆脱悔恨的决心以及对自己的行动负责的态度给予我们很大的启发，也引发了我们对自身生存状态进一步思考和关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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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玲，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