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关键词:
“真理”(aletheia)一词最初在希腊文里表示“去除-遮蔽”的意思。有遮蔽才需要去除,有澄明显现的可能才言去除,可能性一开始就已给出。汉语里最初是不用这个词的,我们古人说“道”,用“道”来标示与之相仿的形而上理想。道者,导也,乃开辟道路之谓。的确,真理是去蔽,但去除遮蔽并不代表求真就是把某个东西现成化地剥得赤裸,或者将那隐匿自身于光明中的神圣者照得通体透亮。真理不是现成在那,等待人来逮住它。这么看它的人往往认为,寻求真理就是去抓藏在现象背后的那个本质,殊不知它喻示了显与隐之间的一种张力。真理从不封闭自身于晦暗之中,道路的展开把探求真理的人带到它的近旁。真理具体是什麽大多数人是感到说不清道不明的,但多多少少都会有对它的某种理解,知道它意味着什麽。“道可道,非常道”,它首先开启的是探求之路,促使你去追问,同时,却也让你明白不一定会有答案。“道”之为道,“真理”之为真理,就在于它是人的理想,理想之为理想,意味着它美好,不是人措手可及的并且难于实现,而我们可以去争取。确定的具体的物象人能把捉,而真理不是这样的东西,真理不允诺予人。人的形而上本性即是说,人始终是有爱智求真的倾向,爱与探求的冲动是一种开动的力量,促使你去追求,所以希腊人会说哲学是“爱-智慧”而不认为哲学直接就是智慧之学,他们的领会何尝不就是保持自己在真理之境域里。探求真理的道路,是充满问题的荆棘之路,也是富有惊喜的冒险之路,真理的本性要求人类的一份敬畏,而真理本身又是道路,我们始终是在“探求”的路上。
现代科学理论的方式就是把真理境域里那个整全的世界打成两截看待,一个东西必须首先经过人的思维意识的确认。在抽象、分裂的世界中的本质实际上已经离人、离真理十万八千里了,我们无法直接体验到它们意义上的本质,而如果说真有什麽本质的话,它也不是被桎梏住的东西,这种本质也应该是一种显现(虽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对它的直接认识,但某种程度上我们熟知),真理显现自身,是人可以体证到的,或者就是源始经验本身。理论性的抽象的、分裂的、对象化的真理认识落脚于普遍性的王国,与事物、与世界向来是外在的关系,专注纯粹现在与非个人,如此这般,所有生生不息的东西都是可以戕害的。世界没有面纱,神圣的东西也不具神秘,人的理性印在了放大镜与哈哈镜上,没有它不可入侵的领域。
后来的啓蒙运动恰恰是走向了自己的极端,被唤醒的理性狂妄而不可遏竭。人类充分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去审视,不过这眼睛完全就只是肉眼。“看”是合乎人的本性的一种感官知觉,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开篇便是对观看的颂词。我们尤其耳熟能详的是《形而上学》的首句“求知是人类的本性”。希腊人的“知”可以说就是真理,通过对具体事物的观看完成(“思辨”与“直观”的词根构成都与“看”有关),它不是纯抽象的,“知”(eidenai)是“看”(eidein)的不定式。 对真理的探求,一开始就与看紧密关联,看足了也就知“道”了。看之活动也确实是贯穿在人类认识的始终。从柏拉图的理念(又译型相,指心灵的眼睛看到的相)、中世纪的共相以至现代的表象,包括近代经验论与唯理论的争执,都在索问现象界,认识的来源是什麽、有没有更高的尺度,现象界能够告诉我们什麽。当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已经把我们和世界的关系外在化的时候,这样的看是“我思”的看,而不是“我在”本身去看。希腊人从始就把我在作为构成世界背后的眼睛,是这个我在去看、去探求、去生活。所以,看,也应该是去看“去存在”的世界。再者,真理在隐与显之间的张力使得每个试图本真地看的人获取的也不尽相同。显亦归于隐中,这更具始源本性的隐蔽者轻易地被我们忽视;而探求的真正禀性应该是试图去把握那不可知的。我们越是处于醒觉、越是留心到被遗忘了的家,得到的显隐也便越多,心灵之眼能够洞若观火,灵明的视力是可以渐次恢复的。
难-能可贵
“伟大的事业根源于坚韧不断地工作,以全神贯注的精神从事,不避艰苦。”(罗素)当然,真理确是至高,要恢复人之灵明视力、在探求真理的层次上有所长进我们都希望有从它那里开出的道路可沿循。而人有性分差异,“有性也,君子不谓命”,人文尚有意隔则理有未尽,然则尽己之心纯之不已以复其初而已。佛家有言,“难行能行”。难与能之间要求一种向着极限的努力。“难-能”给出了意义。正出于它的难,才培育了能之品性。难于能的东西才可贵。做你该做的,难易只在于想象,而人是能的,具有这种可能性,关键在于你是否去将它转化为现实。所以本无所谓难与易,难与不能之间也不是直接挂钩的。探求真理,便要做潜海采珠者 ;它如此可贵,发生得又是如此缓慢,以至于探求它的人必定得具有沉潜、耐久、不避难、葆其真的质量。
至高至简
我们所说的毋庸质疑地就是我们以何种方式贴近真理、处于真理开示出的境域。笛卡尔直言,方法对于探求事物真理是必要的。“我所说的方法,是指确定的、容易掌握的原则,凡是准确遵行这些原则的人,今后再也不会把谬误当作真理,再也不会徒劳无功瞎干一通而消耗心智,只会逐步使其学识增长不已,从而达到真正认识心智所能认识的一切事情。” 笛卡尔的方法要求从简单(简单的标准是自明)起始,通过纯悟性或是凭借纯悟性来直观,“应该把心灵的目光全部转向十分细小而且极为容易的事物,长久加以审视,使我们最终习惯于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地直观事物。” 笛卡尔的方法会被称为普遍数学的方法,柏拉图学园的门楣上会写着“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都是一个道理,——自明之理,纯复其初。
“任何一种看法,只要我能够想象到一点可疑之处,就应该把它当成绝对虚假的抛掉,看看这样清洗之后我心里是不是还剩下一点东西完全无可怀疑。” “我发现,‘我想,所以我是’这个命题之所以使我确信自己说的是真理,无非是由于我十分清楚地见到:必须是,才能想。因此我认为可以一般地规定:凡是我十分清楚、极其分明地理解的,都是真的。” 经过思维复杂化的真空实验,玄之又玄往往容易落得空而又空,大道至简,所以在方法论上(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们需要损之又损,至简自明。人必须是人自己,不丧失也不遗忘家园,出了门才能回来。“我是”也即“我在”本身分明给出
了一切可能。
生命之树常青
真理从来不拘限自己。若是认为只有学哲学专业(把学哲学理解为选择思想的道路而非具体的专门领域则可)才是探求真理那就真是狭隘之见了,它断然不是局限在某个思想领域以及思想中的操练。尼采说“哲学不能在书桌前腐烂,应带泥土的气息。”它要求我们有生命的担当,日用间无一不是用力处。探求真理而背后无人,无异于空有一副灵魂在世间飘荡。生命何其个人,又何其宏阔,人类是自己生命的承担者。人的本性异于自然事物的本性,非物理性的,故可修习、可更新。人生有悲苦,悲苦须是能带来生命的触动、本性上的变化,内化我们的生命,这也就是我们面对真理的方式。没有担当的生命轻飘飘的,稍纵而逝。“我在”便是在这样的方式中失去意义。过去可以是不存在过的,苍白之甚。
孤往于天地
“整整八年,我决心避开一切可能遇到熟人的场合,在一个地方隐居下来。……我住在那些人当中可享受到各种便利,不亚于通都大邑,而又可以独自一人,就像住在荒无人烟的大沙漠里一样。” 如果以为笛卡尔此处所说是避世隐居岂非谬之大矣。引这段文字,要在这里说明的不敢说就是笛卡尔的意思,但我想说,探求真理需要有孤自的世界,所谓“独立之精神”也,不混杂于人流中,不被日常生活的平庸蚀噬。道路是自己走的。虽千万人,吾往矣。庄子《天下篇》曰:“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后人总结之“孤往精神”。
不断地反观自省是必要的,对过去的自己的超越,才能有望在真知的次第上有所捕获。同时孤往要求的也是一个超越性之维;出于真理的本性,我们对它的探求也必须是打破界限、重新融贯的,它要求把自己放在每一个具体中,放出阐释的可能性。《尽心章句》有言,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权,称锤也,所以称物之轻重而取中也。执中而无权,则胶于一定之中而不知变,是亦执一而已矣。……又曰:‘中不可执也,识得则事事物物皆有自然之中,不待安排,安排着则不中矣。’”
探求是一种倾向和渴望。探求真理应是理解与领会,而不是揭示。真理从不暴露自己,它不单纯就处于无蔽中,谁说有个赤裸裸的真理在背后让你来抓呢。爱智慧的人,探求真理的人类就会保持它在之状态,或者试图去恢复它的神性,整合那个世界,重新敬畏之。对于真理,我们能领会到的只是它向我们显现的,因此里尔克说“那是某个世界的力量”,而形而上是人的本性,真理是人的理想,人渴望获得认识、渴望向上,渴望不可及的东西,正是因为它在最平常的地方,所以它也将自己隐秘得最好,人只有虚己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