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是《红楼梦》中蕴涵丰富、在在而有的意象。大观园里,由曲径通幽处穿过石洞,便见“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往北数步.可俯视“清溪泻雪”;它流向潇湘馆,盘旋竹下而出,行经花溆,“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度沁芳闸而后穿墙出园。这一脉清澄洁静的园中小溪,名之曰“沁芳泉”。在这汩汩流动的泉水之外,“水”意象还往往借助一些特殊的形态来呈现:它有时是梨花上的轻“露”,有时是石径上的薄“霜”;有时化为寒“雨”,淋漓在竹梢、芭蕉叶上和林黛玉寂寞的秋窗外;或凝成冷“雪”,飘舞在半空、梅花枝头以及众女儿欢乐的诗篇中;有时,它又聚作“泪”水,无休止地从林黛玉的眼中心底流出,无风仍脉脉,不雨亦潇潇,成为大观园中一道特殊的人文景观,而有别于泉、雨、霜之类的 自然 意象。
与大观园现实性“水”意象相对应,作者还设置了神话层面上的“水”景观:西方“灵河”岸边的三生石畔,绛珠仙草因有神瑛侍者每日的“甘露”灌溉,得以久延岁月,修成女体,遂以蜜青果为食,“灌愁海水”为饮;太虚幻境里,有绿树“清溪”,情天“情海”,警幻仙姑用以款待浊玉的,是名为“千红一窟”的仙“茗”和“万艳同杯”的美“酒”。其茗乃以仙花灵叶上所带“宿露”烹成,其酒则以百花之蕤万木之“汁”、麟“髓”凤“乳”酿就。如曰清溪、寒雨、冷雪、薄霜、轻露乃是实体性“水”意象的话,那么灵河、愁海、情海则是虚拟性“水”意象。作者既赋予“水”以韵味独存的幽深寄寓,又赋予它以风姿各异的外在形态,通篇文字自然是“水”象联翩,“水”意盎然。
二
“水”在《红楼梦》中,不仅仅是溪流河海、霜雪雨露这样一些自然意象,也不仅仅是盈盈珠泪这一人文意象。在曹雪芹笔下,“水”还是“女儿”的象征。这位性灵殊异于众、诗人气质浓郁的小说家迁想妙得,让他的男性主人公贾宝玉向芸芸读者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将“女儿”比作“水”,自然也可以说,“水”是“女儿”的象征,“女儿是水”与“水是女儿”便构成微妙的等式。故而,“水”在“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这句名言里,就成了一个比喻性的新意象。
女儿是“水”,因为女儿拥有如水般“自然的风流态度”。芍药裀中,史湘云酣眠初醒,慢启“秋波”;寿怡红时,芳官打扮异常,愈显得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青;高谈阔论时的尤三姐也是一双“秋水”眼。古诗云“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是以眼波之晶亮多情比喻水波之清澄流溢,水是实象而眼波为喻象;眼如秋水,则眼波为实象而秋水是喻象。风神灵秀的林黛玉,眉是“罥烟眉”,淡如青烟,弯似曲流;目是“含情目”,晶亮似水,柔媚如波;“泪光点点”,仿佛是那溪边水痕斑斑,又好像是花上晨露滴滴;“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描述性意象,则不仅蕴含着林黛玉有如芙蓉般傍水而生、承露而活的生命况味,也传达了她如水波般柔曲轻盈、摇曳生姿的体态风韵。曹雪芹以水喻女儿之眼之泪之体态,是在传统喻象的基础上拓展了其联想内涵。女儿肌肤的柔软、线条的婉曲、气质的清纯、目光的晶亮,和“水”有太多的相似之处,说“女儿是水”,实在是朴素不过真切不过的比拟了。(今人咏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与“女儿是水”的名言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作为大观园诸少女的一个审美参照,太虚境中的警幻仙子更是美到极致:她的腰肢纤细柔美,行止轻盈飘忽,仿佛回风舞“雪”;她的姿容清纯美好,气质高贵娴雅,可当“冰”清玉润;她素若春梅绽“雪”,洁若秋菊被“霜”,静若松生空谷,艳若霞映“澄塘”,文若龙游“曲沼”,神若月射“寒江”。警幻仙子之美,是水的清澄晶莹、光灿流动之美,冰霜雨雪意象的高洁冷凝充盈其身,女儿美的集合体警幻仙子岂不恰是“水作的骨肉”?!
仿佛是警幻仙子美的印证,人间女儿的咏白海棠诗,也纷纷用到了“水”的变体意象。探春之“雪为肌骨易销魂”,宝钗之“冰雪招来露砌魂”,黛玉之“碾冰为土玉为盆”,湘云之“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魂”,诗句中“冰”、“雪”、“露”、“雨”俱以咏白海棠花的洁白柔美。然而咏花亦咏人,众女儿借物喻情,无一不是“清洁自励”(脂评)。花如冰如雪,而人又如花,则人、花、水三位一体,构成一新的复合意象。水之清洁灵动与花之洁白芬芳,便无声地转化为人的内在气质和精神内涵。在诗中,冰、雪、霜、露是水,而且是含香沁芳的水;在诗外,众女儿清洁的品格如水,芬芳的性灵如水,超凡脱俗的精神风貌如水,丰逸灵动的才思文笔如水(“才思泉涌”、“才情横溢”原本就透射着“水”意象),拥有诸端美好意象底蕴的大观园女儿,又焉能不是“水作的骨肉”?!
在借助比喻性的水意象“冰雪霜露”来表达“女儿是水”的意涵之外,曹雪芹还精心营构了一个实体性的水意象。大观园中那道清流妙名“沁芳”,联又云“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可谓道尽了水流的美质:岸边花繁柳郁,水面落红片片,水因柳色而染绿,又因花香而沁芳;它有三篙之深而仍清纯澄碧,是一脉之形而更显其蜿蜒曲折。泉水意象因此而弥漫一派清灵芬芳、柔婉明媚的氛围,构成那“真无一些尘土”的无比洁净之境。太虚幻境也因有“绿树清溪”而成“飞尘不到”的仙家净土,以与凡界遥相呼应。在贾宝玉心目中,“女儿”无一不钟神毓秀,得日月山川之精华,是“清净洁白”、令人一见便清爽的“人上之人”。从“女儿”的整体意义上看,这群清净洁白的女儿,居于少尘绝埃的大观园里,恰似洁净清澈的沁芳泉水。流红沁芳的脉流,是全体“女儿”的化身。落红阵阵、水流潺潺之际,它已由实体性意象升华为象征性意象。
或以林黛玉曾阻止宝玉抛花于水,诗又有“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之句,而认为园中泉水并不洁净。这其实是一种误读。黛玉明明说:“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塌了。”水在大观园中总是干净而芬芳的,它出了园子便会污浊,这恰好隐寓大观园众女儿的清净洁白。贾宝玉天性喜聚不喜散,渴望与所有姐妹终身厮守,一有分离便深感痛苦。这里面实隐含着“女儿三变”的思想:女儿未嫁是颗无价宝珠,出嫁便光色顿失,成了死珠,往后便成了鱼眼珠了。因为女子一嫁了人便沾染了男人气息,而不复纯洁芬芳。迎春将嫁,并要陪四个丫头过去,宝玉得知,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在园中是“清净洁白”的女儿,出了园子便不再是“清洁人”,这正和沁芳泉在园内是净泉、出园便成污淖的景况一样;宝玉对女儿们的感觉,是审美的而不是现实的,是性灵化的而不是世俗化的。对所有“女儿”(包括他的姐妹在内)的“水”性,他从整体上一概予以尊重、倾慕、细心呵护,就像当年神瑛侍者悉心灌溉绛珠仙草一样,贾宝玉虔诚地呵护着一群晶莹澄澈、芬芳灵秀的“水”女儿,并从心底期望她们永远如此。
沁芳泉是女儿泉,自然意象与人文意象相映互辉、整合为一之后,“女儿是水”的命题便衍申出更多的蕴涵。——不仅女儿的姿容体态、性情品格之美幻化为水意象,而且女儿的青春与生命、柔情与愁绪,都融入了那一湾鲜活洁净、深柔婉转的泉水之中。第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在描述了落花浮水、飘飘荡荡的景象后,集中笔墨来指明水之象征意蕴。《牡丹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唱词隔墙传来,原不经意的林黛玉竟然听得“心动神摇”、“如痴如醉”,站立不住,坐在石上细嚼其中滋味,及联想到古人诗词中“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等,加上刚刚读过的《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凑聚在一起,“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崔莺莺、杜丽娘青春与个性意识的觉醒,浓聚在“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和“花落水流红”这警醒芳心的妙词艳曲里,启迪了林黛玉对生命的憬悟、对自身命运的沉思,故而心痛神痴、潸然泪下。作者对落花满泉的描写与构思,显然是从《西厢》、《牡丹》的花水意象中申衍而来。“花落水流红”固是前人事,也是眼前景、心中情。飘花沁芳的水流意象,其韵味醇美如是、浓厚如是,一如柔情似水的少女本身。
三
传统诗文中的水意象,往往含有情丝万缕、愁思不绝的象征意蕴。“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破思乡万里心”,人们以“水”来寄托其相思愁苦之情,多取流水之波动深柔、迢迢不断和雨水之连绵淋漓、凄寒抑郁。柳永的《雨霖铃》词,流水与雨水俱在,酸泪与苦酒共存,仿佛是一篇水泪吟。“泪”诉离情,“酒”浇离愁,多情深恨波涌于心,恰如千里烟“波”;骤“雨”则既是实景意象,亦是象征意象,“兰舟”与“杨柳岸”则是“水”的潜意象。爱如水,愁如水,风情如水,抒情主人公宛在“水”中央。
大观园女儿的最优秀者林黛玉,便也是这么一枝宛在水中央、泪水淋漓的水芙蓉。在她的精神生活中,泪水仿佛是她情感宣泄的最主要的方式。初入贾府时“泪光点点”,当夜便因宝玉摔玉而流泪不止,平日又总爱在潇湘馆内临风洒泪,对月伤怀,自然界的风风雨雨、落花飞絮,他人的欢声笑语、眼色行止,无一不是引动她“泪自不干”的诱因。愁绪满怀无释处时,她哭出了一篇凄绝艳绝的《葬花辞》;题帕三绝句,无异于三首咏泪诗.“秋闺怨女拭啼痕”——因何而啼?又有何怨?在痛感自己身世飘零、青春易逝之外,自然含有对爱情的痛苦期待及前景茫然的悲戚。林黛玉生魂名曰“绛珠”,此二字乃是她一生“血泪”凝就。眼中流出的泪是水,心底流出的泪是血,血总是浓于水的。“绛珠”是对林黛玉将生命与灵魂全交付与爱情的精当概括。“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怨与不怨是一对矛盾,怨因情爱无着、前途无望;不怨因求仁得仁、爱得其所。作为少女诗人的林黛玉,诗是她将满怀愁绪怨情诉诸自我、自怜于幽闺的形式;而当这位诗家以泪美人、水芙蓉的姿质风韵楚楚动人地摇曳于大观园清新灵秀的世界里时,泪便成为她柔情深爱的视觉化倾诉了。在转瞬即逝的人生之旅上,她一边行吟一边洒泪,歌声伴着泪痕,血泪又化作歌吟,而长歌原可当哭呵!在那个没有性灵、无视情爱的漠漠尘世里,潇湘妃子的泪流与大观园中那一脉泉流愈加显得清亮晶莹,缠绵悲慨.作者在情节展开之先设计的三生石畔的浇灌神话,是为这淋漓泪水所作的先验性解释。神瑛侍者用以浇灌绛珠草的,是象征清纯爱意的甘露,绛珠草心承神受的同时,郁结了一股缠绵不尽之意,思欲下凡“还泪”。那条灵河无疑是灵界泪河,它清亮无尘,“缠绵不尽”,成为绛珠仙子凡界还泪的源泉。大观园中的脉脉泉流有如灵河在凡界的投影,无声地映现着潇湘妃子的点点泪痕。甘露与河水创造了凡界的生命,又源源不断地给予这生命终生所需的情爱泪水;反过来,这生命又每每以性灵的泪泉冲荡顽石,涤其尘去其泥,使之焕然而为玉。“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泪一向是为离恨而挥落的,然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脂评)珍惜其石,必痛惜石上尘垢,于是泪作清泉“石”上流,“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林黛玉因而成了泪小姐、水女儿。
也正因此,作者才设计她通体晶莹透亮的“水”质“水”韵。诸少女中,唯有林黛玉是自扬州逆水而上,舟行来京的;结社取号,也唯独“潇湘妃子”之名血痕斑斑、情爱离离,“水”象四溢。而极具象征意味的花名设计更是“水”意淋漓:“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林黛玉傍水而生,依露而活,恰似一枝风露清愁的水中莲花。西方人对莲花意象有如下的理解:“实际的莲花具有两种特别激发了东方人想象力的特征——它朴素纯洁的美和它神秘的水中诞生”。①这两个特征与林黛玉的美质妙合无痕。“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宛如林黛玉风神气韵的写照。在这位清纯灵秀的少女身上,人们仿佛看到了那位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灼若芙蓉出渌波”的“水”仙洛妃的影子。
循此以观,我们也才会明白,为什么“雨”的意象以潇湘馆内为多。雨不仅以自然意象的身份韵和着林黛玉凄寒孤寂的心绪,雨还是上天对超凡拔俗的人间灵魂倾诉情爱、盎现性灵之举的一种感应。人间泣声细细、泪雨涟涟,上天便寒风习习、冷雨潇潇。雨水像是上天的眼泪,当上天俯视那作践女性、泯灭真情的世界,发现还有血泪成河的凄艳之情存在时,禁不住潸然泪下。于是潇湘馆内便常常春雨凄凄,秋霖脉脉,窗外天之泪,窗内人之泪,天与人默相应和,“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潇湘馆内为何植有千百竿翠竹?那是为了印证林黛玉的斑斑血泪。潇湘馆后院内又为何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因为梨花带雨的意象宛似黛玉珠泪盈盈,而雨滴芭蕉的声音更助黛玉悲情戚戚。第45回写黛玉“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雨声”这一听觉意象与“滴泪”这一视觉意象的组合,透射出黛玉心底哀怨无极、天与同泣的意蕴。
贾宝玉所唱之“红豆曲”云:“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相思血泪凝成红豆,“红豆”适与“绛珠”等量齐观,黄昏雨声里愁思难绝,流不断的悠悠绿水原本由新愁旧愁幻化而成。今人赞誉“你是眼泪的化身,你是多愁的别名”,恰极当极。
在林黛玉的“雨”、“泪”意象之外,作者也为钗、探、湘、妙营构了水意象的其他特殊形态。如果说林黛玉的水世界是泪涟涟、雨潇潇、泉流潺湲的话,那么薛宝钗水意象的设计,则多为晶莹冷凝的“冰”、“雪”、“霜”、“露”等。“薛”谐“雪”,判词与曲辞俱直言“雪里埋”、“晶莹雪”。那着名的冷香丸调制过程中所用的“四样水”,是雨水日的“雨水”、白露日的“露水”、霜降日的“霜”和小雪日的“雪”;宝玉诗有“出浴太真冰作影”作喻,宝钗亦有“冰雪招来露砌魂”自比。冰雪霜露的本质是水,其外在特征是晶莹透亮、冷凝轻寒。它象征薛宝钗也和众女儿一般,品格高洁晶亮,契合“女儿是水”的命题,此其一。其二,它有异于溶溶漾漾的流水,也不同于抛珠滚玉般的泪水,“泪”与“泉”是动态的水意象,鲜活而缠绵;冰霜雪露多为固态化的水,呈静态。这自然象征着薛宝钗内心世界无泪寡爱的情感冷藏状态。因而她偶或有香汗淋漓,却绝少泪雨淋漓。与此相仿佛,大观园中那位美丽的青年女尼妙玉,平日所喝的水是旧年“蠲的雨水”和收的梅花上的“雪”。说是“雨水”,必定自空中接来,而且还将这雨水密闭封存使之澄清,一个“蠲”字立显此水之“洁”;是“雪”而来自梅花,自然愈加洁净,且亦“沁芳”(此“花上水”意象与园中“水上花”意象恰成对照)。妙玉行止如此与众迥异,其求“洁”程度远逾黛玉,其抑情程度也甚于宝钗,故云其“太高”、“过洁”。然而物极必反,雨再洁落地不洁,雪再白入泥即污,岂不正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妙玉终陷淖泥中,欲洁而何曾能洁?与妙玉相比,宝钗之雪之霜,于最终孤守空闺之时,寂寞余生之中仍保持其形其质,既洁且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为此亦当。
“水”的另一种特殊形态是“云雨”。《周易·小畜》云:“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在《高唐赋》中,那位愿荐枕席的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都有云雨相伴而行。“云”与“雨”相连,始终有男女欢爱的特定内涵。大观园女儿中,与此意象翕翕关涉的,是史湘云。“湘江水逝楚云飞”不独巧妙嵌入了“湘云”之名而已。十二钗正册之四,画着“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十二支曲子之六说“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云”与“水”的意蕴是十分显明的。“湘江水逝”、“一湾逝水”、“水涸湘江”三重意象相同,一谓史湘云之情感性灵如流水般波动深柔,而非是止水之静穆、雪霜之冷凝;二喻湘云如湘水女神般拥有一段情爱;三则象征湘云青春已逝,情爱失所。“楚云飞”、“飞云”、“云散高唐”的意象喻指更为明确:夫妻欢爱不永,幸福转眼消逝。有“云”而无“雨”,并不 影响 其寓意。潇湘馆中的“雨”意迹近“泪雨”之“雨”,空有情爱期待而实践无望。此处之“云”象却是“云雨”之“云”。《高唐赋》中“朝云”始出时,“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处所。”水云作雨,风止雨霁而云飞水逝,欢爱成空,唯留寒塘鹤影而已。
探春形象所关涉的水意象,则又与众不同。很有一点英武之气的三姑娘既无黛玉式的缠绵哀愁,也非宝钗式的冷凝淡漠,而倾向于阔朗爽俊、神采飞扬。她亦有哭,哭得刚烈;她亦有愁,愁与人异。骨肉分离的远嫁之悲,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慨,这在小说中化作“江水”的意象呈现出来。“一帆风雨路三千”之“路”,是“水”路,是烟波浩淼的大江和无边无际的大海。十二钗正册上画着“一片大海,一只大船”,以一弱女子而只身独行三千里,更兼风雨飘摇,能不“掩面涕泣”吗?“清明涕送江边望”,江上一去,正是“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意境。当是时,“自生自灭”的现实愤慨与家园破败、“子孙离散”的悲凉预感交织而成的深悲厚哀,恰似那一江春水连绵不绝向东涌流而去。“江水”在此也便成为一象征性意象。
四
在远古神话里,女娲既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又化育万物,抟土造人。在这有关我们祖先起源 问题 的原始意象里,泥水混合而为人,无论男女,泥性与水性共存且浑然一体。《红楼梦》的作者却从女娲造人的传说中得到启迪,并由此衍申出开拓性的新意象。他将女娲造人的材料“泥”和“水”判然分离,将“水”赋予了女性,而把“泥”留给了男子,并对各自的特质作了规定:泥,不过是人世间的渣滓浊沫,浊臭逼人;水,却是日月山川精华灵秀之所生,令人清爽。作者将人世间“极清静极尊贵”的美质给了女性,并对她们作了深情的赞美和歌咏。这真是“女娲炼石已荒唐,更向荒唐演大荒”!然而这一“大荒”之“演”,却有如那一向视女性为卑为下的男权世界里发聋振聩的一声呐喊,唤醒了人们对女性价值的重新思考。
“女儿是水”的命题,又与春秋时《管子》中关于人与水关系的阐述有部分暗合之处:“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是以水……凝蹇而为人。”②人由水凝蹇而成,与“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本质相通;而曹雪芹的独到之处,就在于他提出“女儿”是水,男子非水的说法。这不仅是将《管子》中的 哲学 命题文学化了,而且还将“水”的专利权归于女性;且更将“水”的灵秀清明聚集于“女儿”之最优秀者林黛玉的形象中,这又如同是对《管子》中“水集于玉”思想所作的进一步的文学化表达。由“人,水也”申发为“人上之人——女儿是水”,到突出“水集于玉”,作者对传统水观的承袭与拓展之脉络清晰可见。
《管子》又说:“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③水是万物的本源,是 自然 与生命的创造者,这与西方原型批评 理论 中有关水意象的解释不无相通之处:“水这个原型性象征,其普遍性来自于它的复合的特征:水既是洁净的媒介,又是生命的维持者。因此水既象征着纯净又象征着新生命。”④据说圣子基督本人就是通过在约旦河的洗礼,从水中和精神上再生和复活。水是洁净的,可以使人再生,这双重意蕴与林黛玉形象的隐寓意义何等相似:她既是“洁净”女儿之最,又承甘露而生;而后者在盎现水是她生命本原这一意义之外,无疑还含有爱情使她从精神上再生的特殊意味。这恰好表明,水意象的象征性是人类普遍性的经验和感受,是集体无意识的一种。按照荣格的说法,原始意象或原型是一种形象,“每一个意象中都凝聚着一些人类心理和人类命运的因素,渗透着我们祖先 历史 中大致按照同样的方式无数次重复产生的欢乐与悲伤的残留物。”⑤水意象中所凝聚的“洁净”与“新生”因素,正是这样的一些“残留物”,它跨越了时空的拘限,潜伏和蛰动于东西方人共同的“水”观念中;而曹雪芹匠心独运的结果,是让作品中“水”原型的出发点上升到了一个较高的起点。这个起点既是文学的,也是哲学的,当然更是历史的和传统的。
倘若细加品赏“水”意象在 中国 思想文化园林中的潺潺流动,我们可以发现它除了洁净与再生之外的许多意蕴。老子以水为“上善”,水是“善利万物而不争”⑥、曲则全、柔胜刚的典型;荀子以水为民心,“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水能覆舟”;⑦孔子从水流悟出“逝者如斯,不舍昼夜”;⑧有人从水中见到了“性”:“人之性如水焉,置之圆则圆,置之方则方;澄之则淬,动之则流而浊。”⑨有人从水中体味到“德”:“水有四德:沐浴群生,通流万物,仁也;扬清激浊,荡去滓秽,义也;柔而难犯,弱而能胜,勇也;导江疏河,恶盈流谦,智也。”⑩“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水,唤起的是“欲渡无舟楫”的失意;“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水,“江水流春去欲尽”的春江潮,意味着时光与年华;“迢迢不断如春水”的,是离愁;“流到瓜州古渡头”的,是相思;秦少游眼中,柔情是水;李清照心里,闲愁是水……人们对水的认识与表现,渐渐从哲理走向审美,而水之诸端象征意蕴,又汇聚着人们对水的自然意态风韵的感受与领悟,作为一种普遍经验而得到历史、 社会 的认同。《红楼梦》中的水意象,自然也融入了各种审美化的“水”意、“水”象。
思想家的水观,是哲理性的,文学家的水观,是审美性的,而伦理家们的水观,则又是道德性的。几千年男权统治的社会里,“女****水”是顽固强韧的官方意识,历代王朝中,几乎每一个亡国之君的背后,都站立着一位祸水红颜,国破家亡、朝纲颓毁的历史责任往往不是由“明君贤臣”来承担,而多半归罪于一个个“水性”女子。即便是民众文化心理,也普遍存在“水性杨花”的观念。中国 政治 化的历史中,只见伪道德的狰狞,而完全不见真性情的脉流。然而,到了《红楼梦》的作者,却将这道德传统作了一个颠覆。作者正式宣告,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是清明灵秀、清净洁白的人上之人,而男人才恰恰是渣滓浊沫!这在以男权统治为中心的世界里,该是怎样一声惊世骇俗的呐喊!女儿是水,是洁净,是生命万物之源。无论她为泉为河,为云为雨,为冰为雪,为霜为露,她的本质是水,晶莹透亮,清爽洁净。在大观园这个女儿国里,一脉清流应和着上天的汩汩灵河,草上露,梅上雪,竹上雨,面上泪,构成一个声色并作、风光秀异的水的世界,水的王国。“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一部《红楼梦》,是一篇“水国吟”,一卷“真真国女儿诗”!灵河是泪河,沁芳泉是女儿泉,灵魂与性情两条清流上下辉映,虚实相衬,涤荡着蒙尘数千年的道德传统,以复活其本真面貌。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不过是曹雪芹借助其主人公之口向历史所作的宣言。凡一提到这句“宝玉名言”,便以为男主人公好色好淫、邪魔淫鬼者,不特诬宝玉,更诬雪芹矣!
作者曾自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自云“荒唐”,又何必慨叹无人解“其中味”?可见,将一篇“女儿颂”、“水国吟”说成“荒唐言”,不过是作者在调侃读者。作者以痴情历十年之苦辛而成此书,字字是血,行行是泪,何“荒唐”之有!对荒唐历史的反动,是真切。倘若历史以伪真实的姿态来看这真实,真实自然也就是荒唐。作者以一把辛酸泪倾诉其痴,则“泪”水涟涟、“血”痕斑斑的,又岂止是泪小姐、水女儿?说“女儿是水”的作者亦当水性丰盈!林黛玉以终生的泪水冲涤“浊玉”之尘垢,去其泥性,成其玉性,则此玉此石亦当水意盎然、晶莹发亮;那精心琢玉、深情吟水、洒泪沥血的曹雪芹又焉能不有水之光、玉之辉?“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作者之情之恨远甚红袖,若以水作比,也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警幻仙姑有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这又是一个悖论。既告诫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又何必慨叹“谁解其中味”?又何必泪何必痴、何必荒唐何必辛酸?花落水流云飞,原可缅怀悲悼;而名之以“梦”,仿佛梦醒情冷,一切皆空,可又不能不洒泪泣血于字里行间,任它点点与斑斑。可见云空未必空。为千红一哭,与万艳同悲:有此悲天悯人之博大襟怀,才可能在昨夜朱楼梦醒时,酣然饱满地悲歌今宵水国吟。
注 释:
①④ P、E、威尔赖特《原型性的象征》,叶舒宪编《神话——原型批评》230、228页。
②③ 《管子·水地篇》。
⑤ C.G.荣格《论 分析 心 理学 与诗的关系》,《神话——原型批评》101页。
⑥ 《老子·第八章》。
⑦ 《荀子·宥坐》。
⑧ 《论语·子罕》。
⑨ 《全晋文》卷49《傅子》。
⑩ 《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