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不上一个出色的神经科学家,还有点倒霉。一般来说,神经科学的研究日常是做做实验,写写论文,倒腾倒腾各种动物的脑子,试图获得一些颠覆认知的发现。但他既不擅长做实验,也没有重量级的论文,甚至连极其珍贵的样本都拿不稳。像许多努力的普通人一样,他曾尝试成为一个科学里的成功样本——他努力学习解剖,成绩还是倒数;好好做实验,却在骑摩托时丢失了数据报告;去医院实习,也总是毛手毛脚给其他人添麻烦。虽然没有以科研的方式成功,但他的名字依然传遍世界各地,甚至登上了太阳系的一颗小行星。他就是英国神经科学家奥利弗·沃尔夫·萨克斯(Oliver Wolf Sacks)。骑摩托的萨克斯|thepsychologist.bps.org.uk名门出身萨克斯于1933年出生在英国伦敦的一个知识分子中产家庭,父母都是伦敦的著名医生。外公是发明家,在19世纪末就拥有一堆发明专利(电灯为主),连发明飞机的莱特兄弟都时不时过去拜访一下。其他七大姑八大舅也基本都是当时杰出的数学家、科学家或者教育学家,甚至还出了一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欧曼(Robert Aumann)。别人家聚会是吃吃喝喝,他们家聚会是学术切磋。你可能会想,成长在这样一个根正苗红的科技之家,萨克斯的科研道路理应是四平八稳没啥悬念了吧。一开始,萨克斯的父母也这么认为,毕竟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好奇宝宝,识字之后最爱逛的地方就是家门右拐的图书馆,整天不停追着姑姑舅舅问这问那,三四岁就能问出“糖为什么溶解”“电是如何流动的”“金属为什么有光泽”之类的高质量人类幼崽问题,不得到满意的答案绝不罢休。嗯,是个搞Science的好苗子。1940年,萨克斯一家的家庭合照,左下角的幼童为萨克斯|FROM UNCLE TUNGSTEN: MEMORIES OF A CHEMICAL BOYHOOD但就在萨克斯刚满6岁要去上学的时候,有两个噩耗突然从天而降:二战开始了;他们是犹太人。这意味着萨克斯要和幸福的童年说拜拜了。虽说德国人没有真正打到英国本土去,但依旧对伦敦这样的中心城市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大轰炸,就连他们选好的学校都被炸成土渣了。萨克斯的父母要去救治伤员,萨克斯和哥哥在政府安排下被送到英国中部一所偏僻的寄宿学校。结果,这里成了萨克斯的终生阴影。战争之下的物资缺乏,让原本慈眉善目的校长变得异常贪婪暴力,他把家长寄给孩子们的食物全部没收据为己有,用喂牲口的大芜菁和甜菜根给学生当一日三餐。不仅如此,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打小孩,尤其喜欢打萨克斯这样的低年级犹太小孩,拐杖打折了就让父母赔钱。小时候,萨克斯的父亲经常带萨克斯去游泳|oliversacks.com本该教书育人的学校到处充斥着暴力和压抑,萨克斯仿佛置身人间地狱。直到四年后战局扭转,萨克斯才再次回到伦敦的家里。表面上看,萨克斯对学习的热情依然高涨,他还会时不时找亲戚们问问题。但持续四年的身心创伤,或许已经无形之中改变了萨克斯的心智。他的行为逐渐变得离经叛道。渐入歪道萨克斯先是参加了英国的童子军学习野外生存技能,结果技能没学多少,倒是成天当拖油瓶给大家添乱。有一次他见面粉用完了,就和了一把水泥来给大家烤面包,教官前脚夸他的面包分量足手感好,后脚就被磕断了两颗门牙。后来萨克斯又在家里搭了个简易化学实验室倒腾各种试剂,虽然没把自家房子炸平了,但也搞得到处乌烟瘴气;他故意往家里买的鲜鱼上涂三甲胺(臭鱼味的化学物质),躲在角落看母亲如何捂着鼻子把它们扔进垃圾桶;有一次还非常作死地造出一瓶足够让全家人领盒饭的剧毒氢氟酸。终于,他的父母看不下去了,他们一心期盼孩子们长大后都能继承家业当医生,而萨克斯中学快读完了还在成天瞎晃。他们觉得,是时候送萨克斯去练习解剖,和尸体培养下感情了。结果,萨克斯第一次走进停尸房,就差点晕了过去。面对眼前的尸体,他无法关闭自己的感情将其仅仅视作教学道具,每一刀都是煎熬,结果一个月过去也没剖完一条大腿。青少年时期的萨克斯,对解剖产生了心理阴影|FROM UNCLE TUNGSTEN: MEMORIES OF A CHEMICAL BOYHOOD父母这波用力过猛的操作,没有激发萨克斯对解剖的兴趣,反而让他对外科产生了排斥。他试图想学习化学这样奇妙又不见血的学科,却没得到父母允许。反抗无效的萨克斯只好申请了隔壁牛津大学,学习生理和生物学,为学医做准备。萨克斯上了大学没多久,就在一次父子谈话里暴露了自己的秘密。父亲在谈话中意外提到萨克斯没有交女朋友,“是更喜欢男孩吗?”。萨克斯想了想便承认了,请求父亲千万不要告诉母亲。要知道,在那个年代的英国,同性恋被视为重罪,如果被发现,要么蹲监狱要么就被化学阉割,当时就连图灵这种对英国有重大贡献的科学家都没能幸免于难——他在被强迫接受激素注射后不久,吃了沾过氰化物的毒苹果身亡。但萨克斯的父亲还是食言了。萨克斯的母亲闻讯当场崩溃,在楼梯上尖叫,甚至决绝地告诉萨克斯:“我希望你从未出生过。”在得知萨克斯是同性恋后,母亲表达了明显的憎恶。萨克斯的姑姑Lennie(图中女性)则无条件接纳了他,并在后期鼓励他成为一个作家|themarginalian.org在此之前,萨克斯和母亲非常亲近。他的母亲在那个年代已经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医生,她希望萨克斯能和她一样成功,但萨克斯看起来几乎什么都没做到,还惹了一堆“麻烦”。萨克斯不仅更不受家里人待见,连学业也不顺利。他动手能力不行,经常捅娄子,而且同情心过强,始终无法承受医院各种各样剥肉锯骨的血腥和生离死别的悲痛,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拿到医生执照。找不到人生方向的萨克斯屡屡碰壁,为了逃避现实,他决定离开家乡,在27岁那年独自飞往美洲大陆寻找未来。灰暗岁月初到美洲的萨克斯过得也并不如意,由于没什么别的技能,他只能选择在医院找工作混口饭吃。家庭和学业双双不如意,再加上萨克斯生性腼腆自信心不足,他开始幻想自己如果拥有强壮的身体,就能获得自信,所以逢周末假日就疯狂健身和飙车。接下来的几年中,只见他:健身海滩练就八块腹肌,纽约街头飙车两轮飞骑;五百斤深蹲猛夺加州第一,十万里车程畅游美洲大地。萨克斯进行举重训练的威尼斯海滩|Oliver Sacks Foundation其实客观地说,萨克斯也不是没认真尝试过科研,他是真心想当科学家,但仿佛冥冥之中总有某种力量在阻止他:大学时他曾经努力克服心理障碍恶补解剖,结果成绩还是倒数第一;毕业后主动找了个实验室研究动物神经受损,谁知遇到坑导师啥也没做出来,化抑郁为食欲把自己吃成个大胖子;后来去医院实习,毛手毛脚不是打碎这个精贵仪器就是弄丢那个珍稀样本……除了科研压力,他的爱情之路也一直不顺利。在一段没有结果的单恋后,他认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和别人产生感情了,常常一个人呆在家里,也不参加学业活动。反正每一次努力,换来的总是打击。到后来,他沉沦到靠嗑药来放飞自己,什么禁药、大麻、LSD,通通都往肚里吸。那时的萨克斯,常常觉得自己多半活不过35岁了,他恨宗教,恨父母,恨英国,恨这个让他反复痛苦的世界。觉醒但就在1967年,34岁的萨克斯在一次服用过量精神药品差点丧命之后,终于幡然醒悟了。他不想死,他还做想点有意义的事。从6岁起,他就热爱数字,到了10岁,他着迷于金属和矿物,再往后,各种元素、动植物和人类这些世界的大门向他敞开。在成年后到现在,似乎世界的大门就关上了。如果科研的方式打不开这些大门,那就换一种方式。他戒掉了鬼火摩托、精神药品以及其他不着边际的爱好,开始仔细规划未来。在骑摩托车的时候,萨克斯还丢失了他的实验数据报告,报告纸漫天乱飞|Oliver Sacks: His Own Life他盘算了一下,医学领域里,他最喜欢研究的是大脑和神经病;而在技能点上,他虽然不擅长做手术和做实验,但常年坚持阅读涉猎广泛,文学创作总能高人一等。那么将二者结合一下,不就是“把神经病写成故事”嘛。目标有了,萨克斯立即付诸行动。当时,由于萨克斯经常闯祸,堪称“实验室扫把星”,领导就劝他少做点试验,多去病房去坐诊。于是他就来到当地一个偏头痛诊所兼职当门诊医生。这个大多数科研人员唯恐避之不及的苦差事,为萨克斯开拓了一片新天地,让他体验到实验室里从未有过的自信。早年的不幸经历让萨克斯更容易与病人产生共情,尤其和神经病人聊得特别起劲,越聊越精神。这无形之中帮助他了解到病人的更多情况,既能更好地帮助病人,也积累了丰富的写作素材。受十九世纪医学作者爱德华·利文宁(Edward Liveing)的著作启发,他写了一本自己的科学故事,记录偏头痛诊所里的“临床轶事”,手稿刚刚完成就得到了同行专家的强烈批评,尤其他的顶头上司、美国神经病学协会头痛科的主席阿诺德·P·弗雷德曼(Arnold P Friedman)反应更是激烈,弗雷德曼认定萨克斯擅用自己医院的病人写书是想挑战他的权威,一气之下解雇了萨克斯。偏头痛患者视野里会出现一些扭曲的光环,这是艺术家根据偏头痛所创作的画作|Petrie Serrano但不管怎么说,这本《偏头痛》正式出版之后,还是受到医学界以及大部分媒体的好评,甚至连他的老母亲都读得爱不释手,看完催他赶紧更新第二本。萨克斯受到莫大的激励。如果说嗑药获得的只是虚假而短暂的快乐,那么写作给他带来是真实而长久的成就感。所以即使被诊所开除,萨克斯也没有停步。事实证明,写作是他生命里的救生绳。他抓住了它,得以从灰暗岁月中脱身。在准备第二部作品时,他回到了英国。一整个夏天,他都在家中写作,他的妈妈会看他的手稿,并且帮他一起修改,给出建议。是写作,让他和妈妈重新连接到了一起。如果说《偏头痛》只是牛刀小试,那他的第二部作品《觉醒》(Awakenings,也译作“睡人”)可谓大获成功。这部书同样取材于萨克斯的亲身经历。离开偏头痛诊所后,萨克斯长期在贝丝亚伯拉罕医院当医生。在那里,他遇到了数十位嗜睡性脑炎的后遗症患者。这种脑炎又被称为“昏睡病”,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席卷全球,杀死了成千上万人。一些看似痊愈的人,几十年后又会患上类似帕金森一样的综合征,状态似睡非睡,行为诡异万分。萨克斯和嗜睡性脑炎的后遗症患者,患者的状态似睡非睡,行为诡异|Awakenings当萨克斯走近这些患者时,顿时感觉自己就像来到了一个古老的热带丛林,什么梳毛、挠手、舔舐、吸吮等奇怪动作,加上呜呜啊啊的奇怪叫声,各类史前猿类行为一应俱全。萨克斯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想探究这种疾病的特征以及可能的救治方法。在当时,科学界已经确定帕金森病人的大脑缺乏多巴胺递质,有人尝试通过给患者补充多巴胺的前体——左旋多巴来改善病情,并且获得了初步的成效。萨克斯想到昏睡病和帕金森的症状有一些相似之处,没准也能有效呢?于是他就申请了临床研究,从1969年开始进行双盲试验。没想到短短几周内,左旋多巴就开始起效了,病人的诡异行为逐渐消失了,人类的灵魂又再次回到了他们的身体里。萨克斯见状兴奋不已,立即扩大了试验范围,不久后,病人们纷纷奇迹般地从痴呆昏睡的状态中 “觉醒”了!许多人暂停了几十年的生命又再次开始流动,甚至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写字唱歌打牌,曾经沉闷的病房焕发着勃勃生机。但遗憾的是,这样的奇迹只是昙花一现。一段时间后,病人们纷纷开始出现不良反应和药物耐受,不论萨克斯如何调整剂量,都无法阻止他们再度变得呆滞和昏睡,原本看到一点希望的病人家属们又再度陷入绝望……是的,萨克斯仍然没能摆脱试验的诅咒,他又失败了。不过这一次,他承受住了各界的打击。他的内心仿佛也经历了一次“觉醒”,意识到作为医生不应只关注“病症”,而忽视对病人自身的关心。尤其神经疾病在当时基本无药可治,倾听和安慰或许才是最好的治疗。试验一开始取得了显著的成果,病人恢复了正常,但这个奇迹并没有维持很久,病人再次陷入昏睡|Awakenings萨克斯将这些昏睡病人的经历写成了一段扣人心弦的故事,希望世人能够从中获得启示,珍惜眼下,在无法抗拒的悲剧中保持乐观。这本《觉醒》一经出版就立刻成为畅销书,受到读者们的热捧,后来被拍成了纪录片和电影风靡全球,荣获多项奥斯卡奖题名。华盛顿邮报评价道:“《觉醒》不仅是一部惊人的病历故事合集,还是一部回忆录,一部道德文集和一部罗曼史……是一部天才之作。”自此,一颗神经科学界的文坛巨星冉冉升起。写到看不见纸为止成名之后,萨克斯的事业也渐入佳境。从一个无人问津的神经病讲师一步步升为临床教授,并成为贝丝亚伯拉罕医院的当红神经科医生。他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看病和写作上,每天有18个小时都在疯狂工作。他遇到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神经病人,甚至有很多读者粉丝写信来咨询病情。比如有一个音乐家找到他,他的视力完全没问题,但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人脸或手套之类的东西。他总把自己的太太看成一顶帽子,抓住妻子的头想往自己头上戴,或是把消防栓认成邻居小孩的脑袋。原来,他因为糖尿病造成脑部负责处理图像的区域出了问题,无法识别面孔和景物。还有一位晚年失明的老太太,有天突然说自己在清醒时看到一群穿着东方服饰的人在楼梯里上上下下地行走,其中一个男人朝她微笑,露出巴掌大的牙。医院的护士听完都以为她疯了,但萨克斯诊断后告诉她,她的神志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得了一种失明后的幻视:邦奈特症候群(Charles Bonnet syndrome)。老太太这才放心。Charles Bonnet在1760年记录了这种因视力下降,大脑产生幻觉的症状。这种症状后来在1937年被命名为邦奈特症候群|litfl.com另一位视力受损的妇女,她的幻视景象更加奇特:她时常看到眼前的人或者道路突然分裂成许多个,然后过了一会儿就会像风琴合拢那样再折叠在一起。这类邦奈特症候群其实是颞下视觉皮质在作祟,这里的细胞群存贮着各种各样的影像,正常情况下只在梦境和想象中出现,而当视力受损或失明后,失去控制的细胞有时就会把这些影像剪辑拼接再加点特效,在大脑后台播放出来,于是造成幻视。就这样,萨克斯一边研究,一边记录,在完成《觉醒》之后的几十年里,他接诊不停,笔耕不辍,努力将专业的科学知识和生动的故事融为一体。陆续写下《错把妻子当帽子》《色盲岛》《幻觉》等著作。甚至连他本人的一些伤病经历也成了宝贵素材。有一年他去挪威旅行,结果不小心被一头公牛顶下悬崖,左腿严重摔伤,像意大利面一样拧在一起。伤好之后,他有很长时间都无法正常控制这条腿。他将这段医患对调的经历写成了《单腿站立》。后来,他的右眼患上黑色素瘤,在治疗过程中丧失了立体视觉,这再次激发了他的灵感,在仔细调查和研究自己之后,又创作出一部《心灵之眼》。2007年,哥伦比亚大学聘他为神经病学和精神病学教授,还专门为他创建了一个新头衔:“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家”,并且为了表彰他在音乐治疗上做出的贡献,授予他首届“音乐力量奖”。萨克斯的退休生活也过得格外精彩:除了写作,他还长年坚持游泳和弹钢琴,并且活跃于各种各样的演讲、访谈、纪录片,自编自导拍摄影视剧、音乐剧等等。萨克斯自己出演的自传纪录片|Oliver Sacks: his own life他一生中获得了无数奖项和荣誉,被人们称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 “临床作家”和“医学桂冠诗人”,英国女王授予他大英帝国勋章,一颗新发现的小行星还以他的名字命名。2015年,82岁的萨克斯被查出癌症晚期,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继续过着充实生活,同时奋笔疾书最后一本著作。那时他已经写了几百万字,但他依然觉得和第一次写作时一样新鲜有趣。“我会不停地写,写到再也看不见纸为止……”最终,萨克斯完成了对自己的承诺,心满意足地离去了,留下十几部著作和上千本病历笔记。尽管斯人已逝,但萨克斯的精神财富依然在这个世界上长久传承,为无数后来人打开探索人类神经疾病的独特视角。萨克斯在2015年拍摄的照片,当时他还在写作,于当年8月30日逝世|Bill Hayes参考文献[1]奥利弗·萨克斯.《钨舅舅》(中信出版集团,2016)[2]Oliver Sacks. On the Move:A Life(2015)[3]Oliver Sacks. Everything in Its Place: First Loves and Last Tales(2015)[4]奥利弗·萨克斯.《错把妻子当帽子》(中信出版集团,2018)[5]Oliver Sacks, MD, FRCP https://web.archive.org/web/20080713041725/http:/www.oliversacks.com/cv.htm[6]奥利弗·萨克斯:幻觉背后的心智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gOTaXhbqPQ&t=494s[7]Oliver Sacks: his own life 作者:莜柒编辑:小毛巾、游识猷本文来自果壳,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