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饮食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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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著《红楼梦》有大量精妙绝伦的对“吃”的描述。从第一回到第八十回,有名目的设宴庆贺近70次,约占总回数的85 %。其中重点描写宴席的场面,仅从目录上显示的就有:“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开夜宴异兆发悲音”等。
《红楼梦》毕竟是文学作品,对饮食的描写大都是为塑造人物或推动情节服务的,只有对“茄鲞”的精致描写除外。《红楼梦》对“茄鲞”的整个制作过程——从用料、做法到保存,通过书中主要人物王熙凤进行了详尽的描述,而且仅仅是为了写菜而写菜,这令很多人费解。
第四十一回贾母在荣国府宴请刘姥姥,面对满桌的佳肴,贾母偏偏叫王熙凤将“茄鲞”喂些给刘姥姥吃。刘姥姥尝后,坚决不敢相信自己所食的是茄子,后来在得到大家的肯定回答后,刘姥姥又吃了一口,并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籖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抄的鸡爪一拌就是。”凤姐陈述的这道小菜的做法,使得村庄老妇刘姥姥着实吓了一大跳,说:“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儿。”
“鲞”是江浙一代的方言。在浙江的舟山群岛,渔民们将晒后的干鱼叫作“鱼鲞”。宁波一带有菜肴叫“瓜鲞”。瓜与茄都是块状蔬菜,“茄鲞”可能由瓜鲞演变后传到浙江附近的金陵,故而曹雪芹将这道菜写入《红楼梦》中。“茄鲞”究竟是不是一道真实存在的菜,未有定论。但“红楼宴”中将此菜列入菜谱中,也有人真的根据王熙凤所教给的,如法炮制,做出了“茄鲞”,但完全不是滋味。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认为:“《红楼梦》的饮食,不在于‘仿膳’式的照猫画虎——画也难成;只在于体会它的精义神理,亦即中国烹饪的哲理和美学观。”“茄鲞”的食材是最为普通的食物,通过精致的搭配和调和,也通过器具的储存和巧妙的加工,而成为贾府拿得出手的“最高食谱”,也隐藏了中国最高食谱的奥妙。
中国饮食文化的奥妙之一:
最高食谱中所有的食材都不是珍馐奇品,既非龙肝凤髓,也非熊掌猩唇,而只是最为普通、极为寻常的东西。这些极其平常的食材,因为佐料和做法上用尽心思和智慧、使尽手段和技巧,从而成为上品甚至极品佳肴。中国饮食的最高境界是将最普通的食材做成最不普通的极品美食。食谱“茄鲞”虽为极品美食,但所有的食材却是极为普遍的,甚至冠名的“茄子”是最“贱”的食品。茄子的“贱”在于穷人也能吃得到、吃得起。但“茄子”又是最富变化的,穷人将茄子加盐后水煮可以吃,只能满足果腹之需,这样做的茄子谈不上好吃,甚至是难以吞咽的;富人做茄子的时候,加点油和佐料,美味程度也就提高了许多,但终极还不是极品;茄子作为大富大贵人家(贾府)的极品菜肴,则是在此基础上进行更为考究而别致的加工,因而成为一种极品。
这一奥妙也是中国人独特平等观的体现。中国的古代社会是等级森严的社会,人因为出身家庭、先天条件和成长环境等多方面的原因,注定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地位是不平等的。中国伦理设计了这么多的“不平等”,但是也设计了一条终极的平等之路,就是人格的平等。人格的平等就是人人都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有机会成为道德的善人。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多次有这种“人格平等”思想的体现,最为明显的就是整个贾府的荣华富贵都是建立在一位仆人的`忠心救主之上。宁国府里的焦大“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可以说,因为焦大一个人的努力,救活了太爷,才有了后来整个贾府的富贵荣华。曹雪芹对此的设计,也是其人格平等思想的体现。
从“茄鲞”谈《红楼梦》的饮食文化
中国饮食文化奥妙之二:
每个普通的食材都参与了极品美食的制作,获得了作为实体存在的地位。在“茄鲞”的制作过程中,每个最为低贱、最为普通的食材都参与了制作过程,“茄子、“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下’、“各色干果”等等。在“茄鳌”中,每个食材都是平等的,而且只要通过精心制作,每个低贱而普通的菜都可以成为一道精致极品的菜肴,虽然此时每个个体都淹没了自己,而只以整体的方式呈现出来,但是通过实践达到完美的主动权和责任感都是平等的。因而,刘姥姥品尝“茄鲞”的时候,说:“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茄子。”刘姥姥作为智慧的村妇,虽然对此极品菜肴的评点粗俗、浅陋,但是曹雪芹正是要借刘姥姥这一普通的农村的老妇之嘴,说出中国菜品妇孺皆知的典型特质。所谓菜肴极品,就是不同的食材,同时共存而相互调剂而达到整体的和谐,美味的整体就由许多单个的食材组成“茄鲞”中荤素搭配,菌菇类、豆制品、干果共同参与,鸡汤、香油、糟油一齐“出场”,最后,“茄子不像茄子”,每个单一物都烙上了实体的印记,浸润了实体的味道,这就是中国餐饮的“和”文化,也才是极品菜肴应具备的特征。
当然《红楼梦》饮食文化中的“和”不仅指各种食材在味觉上搭配,也指菜与菜之间的色彩的调配。如宝玉生日当天,柳家的在百忙之中做了一顿午饭。春燕走来揭开那饭盒子看时,只见“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碗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瓢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的绿畦香稻粳米饭”。粉色的虾丸汤、红色的胭脂鹅脯、白色的清蒸鸭、黄色的奶油酥、碧色的梗米饭,恰是一幅着色别致油画。
“和”是中国人伦理思维,是先贤们对政治秩序和理想人生的最高追求。中国人和谐思想理论建构严密,且关照日常生活,渗透在每个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行动中。中国饮食不但具备了完美的物质形态,而且构建出很高境界的精神形态,这个精神形态可以用一个‘和’字来概括”。一定程度上,是食物给予了思想家灵感,古代思想家在此基础上概括出了“和”的哲学。中国饮食的“和”,与西方饮食中的“分”相对应。中国菜,讲究五味调和,讲究火候和工夫,反映了中国农业社会慢文化的主要特征。而西方的三明治,其做法就是简单叠加,通过“夹”,面包和鸡块、火腿“组成”一个汉堡包,但原初的食材的味道并未发生任何改变:面包还是面包,鸡块还是鸡块,火腿仍然是火腿,三明治是典型的原子式的组合。
中国饮食文化奥妙之三:
不仅重视菜肴的内容,也注重其形式,将最为世俗的饮食与高雅审美相融。“茄鲞”中特别重视对形的要求:茄子要求都切成碎钉子,这些碎钉子不能是松散的状态,要求“用鸡油炸了”,形状上也讲究搭配,块配块,片配片、丁配丁、丝配丝,因而,即“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以搭配油炸后的茄钉子。这种“形”不仅是形状,还包括各种食材的形态,如所有的“钉子”要用“香油一收’,‘糟油一拌”,要吃时拿出来,还有用“鸡爪一拌”。“茄鳌”中对“器”只提及了封严“茄鳌”用的瓷罐子,这是制作“茄鳌”的必不可少的器物。虽然,对盛“茄鲞”的器皿未提及,但是对于贾母看中的,做工如此烦琐、如此精致的食物,所配器皿只能留给读者想象了。倒是第三十五回中,贾宝玉被父亲毒打了一顿,贾母和王夫人都非常心疼,问想吃什么,宝玉提出要吃莲叶羹。莲叶羹也是贵妃贾元春归省时吃过的一道汤菜。莲叶羹的准备工作相当烦琐,要用银器将和成团的米粉的“汤模子”制成各种形彩屯“汤模子”装在小匣子里面,共有四副,“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花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连一贯有见识的薛姨妈都说:“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于情节本身看,那倒是实实在在的吃,曹雪芹在此处,写出了对烹调器具的无尽讲究。
“道”“器” 之争,一直是我国传统文化中最经典的争论。不仅儒释道各有论述,且儒家内部也意见不一。《易传系辞上》中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唐人孔颖达《周易正义》中,提出“道先器后”: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朱熹将“道器”关系转变为“理物”关系,提出“即形器之本体而离乎形器,则谓之道;形器而言,则谓之器”。夫之从人文主义的视野提出了“治器显道”。“道”、“器”、“形”之争,中国的饮食文化不得不参与其中。人们对美食的评判,既有着共同的味觉判断,也有着强烈的个体差异,因而,绝妙的饮食是先于有形之物的“道”的领域。器,最初指皿,“皿,饭食之用器也”。饮食用具的法器化,是文明一个重要特征,以隐见著,以器明道的传统观念的形成都与此有着直接联系。而中国的烹饪十分讲究形的展示,孔子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说法,所说的“脍”。《红楼梦》饮食文化中很好地阐述了“道”“器”“形”相依相存的关系,为“道器”之争提供了最具有说服力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