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与艾米莉·狄金森,一个是生活在中国南北宋之交的绝代才女,一个是对美国文学做出里程碑式贡献的十九世纪女诗人。她们之间本无联系,隔着八百年的岁月风尘遥相对望,一个曾经年少天真烂漫却在中年独自承受国破家亡、夫死亲散的苦痛磨折,一个逃离世界的喧闹、一生隐居与诗歌相伴。
要说相同之处,她们都出生在书香门第,有着良好的教育氛围。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北宋后期著名的文士,家中藏书甚丰,而艾米莉·狄金森的祖父是阿默斯特州学院的创始人,父亲是该镇的首席律师。她们也因为都是女性,而心思细腻敏感,对爱情有着相同的直觉,却因为人生经历的不同而有着不一样的观念和体会。
小时候的我常读李清照的诗词, 记得微醉的她撑篙从湖心的小亭回岸,惊起的鸥鹭、清脆的笑,怜惜过她帘卷西风、瘦比黄花的容颜,也想象过她终日凝眸的哀愁。 现在的我读狄金森的诗,看她爱过,被爱过,看她抱过希望,也尝受过绝望,她一生孤独,却又正因为孤独才能在诗歌里书写自己的灵魂,倾诉自己一点一滴的情感波动。
在狄金森1775首诗中,描写与爱情有关主题的有近300首,直接提到“爱”的诗篇就有123首,而李清照在对爱情的表达上含蓄婉转,流传至今的靠近五十首词中,虽然鲜少有词字面上出现“爱”字,但也大多透露着爱的萌动、思念的苦楚、生离死别的刻骨。
1854年狄金森访问费城,听了查尔斯·沃兹华斯大牧师(Reverend Charles Wadsworth)的布道之后,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这个四十岁的有妇之夫。
1858年狄金森写下了《但愿我是你的夏季》一诗,感情炽热,表达得直白大胆,愿做爱人心中手里鲜艳的花朵:
28岁的狄金森为爱情深切地沉迷,如此坦诚直率,西方女性对待爱情的态度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同样对于爱情的萌发,李清照在早期的作品《点绛唇》中也有这样的描述:
相比较狄金森的热情似火、毫无保留,李清照则含蓄内敛,少女娇羞的情愫都蕴藏于那一低头的温柔之中。 十六七岁的李清照在家中见到二十岁的赵明诚,也就是她未来的夫婿,眉目俊秀,举止儒雅,让她第一次心动,嗅着青梅的她更想吮吸的应当是爱情的甘露吧。
李清照是幸运的,可以和志趣相投的人相爱相守,虽然并没有修得一世白头;而狄金森却因为爱上了有家庭的人还终究只能独自品尝没有结果的爱情。
她和沃兹华斯最终见面的次数不超过四次,1860年和1880年沃兹华斯两次去过狄金森的家中,中间1867年或许还有过一次会面。(潘惠霞)
1862年开始,狄金森开始给希金森上尉(Higginson)写信。希金森在南北战争时担任卡罗来纳州黑人第一志愿军的上尉,从军队退役后的他进入文坛,成为了《大西洋月刊》的编辑。狄金森从1862年一直到去世都和希金森保持通信,不仅仅是获得诗歌创作方面的指导,更多的是寻求一种精神上的慰藉。
1862年,毋庸置疑是艾米莉·狄金森极其盛产的一年,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的感情需要在诗歌中寻找寄托和安慰。
这一首《我为什么爱你,先生》就生动地描述了狄金森心中对爱的解释。 爱源于天性,没有原因,爱就是爱了,小草因风而动,再难把持住自己身姿,眼睛在闪电面前不由自主地闭上,这都是爱情不自禁的必然。
《如果你在秋天来到》是我最喜欢的狄金森的爱情诗之一,这首诗同样也是在1862年左右所作,描写对爱情的等待与渴望。 喜欢她这样俏皮天真的话语,如果爱的人可以在秋天来到她的身边,她会像管家婆赶跑苍蝇一样把夏日掸掉。 很佩服狄金森在爱情等待无果的时候有这样一种主动积极的心态,不去自怨自艾,不去暗自神伤。她也会茫然,可当她茫然的时候就会直接说出来。
李清照在1101年与赵明诚新婚之后,丈夫赵明诚还是太学府的学生,只有每月初一、十五两天可以回家,而后他又时常要去外地游学,多则便是几个月的分别。独守空闺、思念夫君的易安在这段时间里也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词,其中《一剪梅》尤为著名:
和狄金森一样,李清照也是在为爱等待。晚晴著名词家陈廷焯这样评价道:“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
李清照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高和狄金森充满生活气息的俏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说狄金森等待的心情是主动的,那么李清照的等待是被动的,苦涩的滋味更多地是自己内心的承受。 纵使父亲给李清照提供了一个相较于其他女孩子更为宽松自由的成长环境,时代的局限还是让她恪守女子的本分,再多的思念都要自己承担,不能怨夫君,更不能怨朝廷。
1103年,李清照19岁,新婚两年,却在这一年里经历了太多。父亲李格非因为党派之争被革职,朝廷下令:“尚书省勘会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并令在外居住,不得擅到阙下”(倪儿)。她只得离开她的丈夫赵明诚,离开繁华的汴京,搬回家乡明水居住。刚刚新婚的夫妻便要面对如此漫长的别离,朝堂之上一丝一毫的波动不经意间就影响了这之下无数家庭的悲欢离合。
或许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易安的笔下不再是可有可无的闲愁。 这是她第一次开始面对人事变迁、残酷现实,她不知道,这才仅仅是个开端。年轻的她无法预料,从此之后她所要迎接的人生会有那么多的颠沛流离。
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依然无法与爱人相聚,李清照的笔尖在纸面游走,写出了这首《醉花阴》:
萧瑟的秋风摇曳瘦弱欲坠的黄花,淡淡的闲愁如今已化为彻骨的相思。”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一句尤为动情,词学大师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中说,“着末,因花瘦而触及己瘦,伤感之至”(唐圭璋)。
离愁别绪缠绕在李清照的心中,郁结成团。东方女性和西方女性的差别或许就在此处。很多中国古代的描写思妇情思的诗词大抵如此,都是黯然神伤,独自哭泣,而西方女性追求一种思想的平等自由,期待爱情的到来,并且勇敢地去追求。
随着丈夫家族的日渐败落,李清照跟随夫家离开汴京,她和赵明诚在青州度过了最后十几年平淡却幸福的生活。
然而,1127年,李清照43岁,北方的女真族攻破了汴京,宋徽宗、钦宗父子被俘,高总南逃,李清照也和丈夫逃往江南。
1129年,赵明诚在上任湖州知事途中染病身亡,国破、家亡、夫死的痛全部都压到了李清照的肩头。
相对于李清照而言,狄金森并没有被时代卷携着前进,不仅是因为她身处在上升时期的美国,不像中国古代王朝强压在个人身上的力量如此巨大,更因为被称为“阿默斯特的女尼”的狄金森从1858年之后便很少外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生活、写诗,和友人维持着通信。
1878年左右,狄金森快50岁的时候,跟马萨诸塞州的法官奥蒂斯·洛德(Otis Lord)很谈得来。洛德曾向她求婚,却被她拒绝,在经历了太多人世的浮沉,情感的跌宕之后,她不再愿意被婚姻的形式束缚。(周建新)
这一首《我不能和你一起生活》并非写于狄金森的晚年,而是写于她较为盛产的1863年左右,但是这其中所表达的对爱的认识十分符合狄金森对洛德的感情。 狄金森和洛德之间拥有的是柏拉图式的爱情,这时的狄金森已经没有当时热烈的少女情怀了。爱情对她而言是精神的补充,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的爱情也是独立的,不需要也不应该依靠婚姻的形式存活。 (张缨)
而1132年,李清照跟狄金森一样在年近半百的岁月里遇到了一个叫张汝舟的男人。他是弟弟官府的同僚,爱好诗词书画,看起来也儒雅有风度。张汝舟长时间出现在李清照身边,给她温暖的关怀、体贴的照料,丧夫三年的易安也会有些许心动吧。
一个风烛残年、饱经风霜的女人,只要有温柔的手愿意爱抚她伤痕累累的灵魂,便就再无他求了。张汝舟刚好在这样的一个时间出现了,和狄金森不一样的是,李清照决定嫁给这个男人,更不一样的是,她看错了人。张汝舟只是为了李清照珍藏的书画和金石玉器才百般讨好她,婚后便换了一副嘴脸,时常打骂她。
在那个年代,张汝舟仗着女子状告丈夫犯法的规定肆意妄为,殊不知李清照哪里是平凡的女子,就算天下人皆不敢为,她也会为了自己的尊严义无反顾地去做。冒着牢狱之灾,李清照状告张汝舟并要求离婚。
经历了这么多人生风雨的李清照看透了一切,也看淡了一切。当年嗅过的青梅,仿佛还隔着几十年的时空在旧屋的门房里飘着酸甜的香气,可一回首,如今的李清照已是孑然一身。
下面这首《声慢慢》是李清照晚年最有名的词之一,不仅因为叠词的韵律朗朗上口,更是因为愁绪像冬日的海水一般冰凉彻骨,痛入心扉。
爱情于她,是遥远的无法触碰的回忆,她于爱情,也是绝望了的。
她终究和狄金森不同,狄金森的生命里爱情不可或缺,但婚姻却没那么重要,独自生活也未必那么愁云惨雾。而李清照生活在礼教严明、道德的条条框框禁锢下的中国宋代,一个女人没有丈夫就像没有了可以依靠的天。丧夫对寻常女子而言是致命的打击,而对李清照这样的奇女子来说,也未尝不是命运无情的打磨。 终其一生所寻觅的亲情爱情,如今都已随风而去,日暮黄昏,细雨梧桐,点滴落在心头的是雨水还是无声的泪水,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李清照和狄金森都是各自国家才冠一时、文采斐然的女诗人,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美国著名作家亨利·詹姆斯称“狄金森的诗歌描绘的是一幅灵魂的风景画”,我国著名的文学研究家钱钟书谈到一个狄金森诗中常见的主题时说,“如愿偿欲必致失望生憎……美国女诗人埃米莉·狄更生所谓‘缺乏中生出丰裕来’(a sumptous Destitution)者是……眼馋滋慕,腹果乏味,其诗中长言永叹焉……”(艾米莉·狄金森)。
而李清照是季羡林眼中的“一代词宗”,是郭沫若笔下“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杨柳深处,漱玉集中金石录里文采有后主遗风”(海晓红)。
对于爱情的期待与挣扎,甜蜜与苦涩,东西方女性的认识原本就因为文化差异存在不同,而李清照与狄金森更因为自身经历的千差万别,在诗歌中诠释的爱情也展露了不一样的容颜。 狄金森的细腻情思,是“他用手指摸索你的灵魂,像琴师抚弄琴键”(艾米莉·狄金森),李清照不可抹去的家国情怀,是“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唐圭璋)。
爱情上的失望给了狄金森漫游于自己灵魂世界的契机,而时局的变迁、命运的颠沛流离让李清照对爱情、人生的认识更加深刻。她们都是因为有过苦痛的经历,才最终可以蕴育出动人的诗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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