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月1日,美国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中国唯一合法政府。同一天,美国通知台湾即将中止外交关系,美国与中华民国之间的共同防御条约也将废止。
这一年,******内分裂情势是来到台湾之后最公开的一段时候。5月底,一群上年岁的资深“立法委员”要求终止岛内所谓的“思想污染”,警告说反对派人士已经给台湾的“共产化”开门。右派从他们的观点出发,有理由担心蒋经国和改革派逐步朝向“有管制的自由化”走。借托克维尔的话来说:“威权政府开始改革自己的时候,也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党外力量多元化
1979年,康宁祥申请发行的新刊物《八十年代》得到通过。《八十年代》总编辑江春男有心把这份刊物办成温和反对派的论坛。江春男公开宣称,他要避免刺激的文字,走可被接受的批判言辞路线。同年8月,“行政院新闻局”又批准另一位反对派“立法委员”黄信介担任发行人的刊物《美丽岛》。与《八十年代》不同,《美丽岛》走的是“对抗性”、法律边缘策略。党外路线在这个时候开始分歧,一派是康宁祥、江春男等属于主流、温和反对派,一派是新起、比较激进的人士,后来被称为“美丽岛”集团。
同时,台湾街头也开始出现油印的刊物,例如《潮流》专门报道反对派活动,以及批评政府的言论。这些刊物虽不逾越“煽动叛乱”、支持“****”或以“武力****政府”的底线。但是批评的内容尖锐,也反映出岛内的言论尺度已有所放宽。蒋经国的改革派部属仍继续和知名的党外人士有个别、非正式的会谈。
本省籍的《美丽岛》集团声势最大,普受欢迎,杂志发行量在10至30万份之间,并在全台各县市成立办事处,又主办街头活动。施明德后来在监狱时表示,创办《美丽岛》的目的是“要形成没有党名的政党,主张实行‘国会’全面改选与地方首长改选”。
《美丽岛》杂志以纪念世界****日的名义,申请准予12月10日在高雄举办夜间烛火游行。警备总部以预计会危及社会秩序为由,驳回申请。康宁祥反对进行非法集会,黄信介等人则决定照样办理,不理禁令。《美丽岛》这批人相信,蒋经国不能、也不会利用武力遏制大众表达政治异议。王升和其他情治官员把迫在眉睫的危机向蒋经国提出报告。蒋经国重申他的指示:“在民众骚乱时,警察必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派到现场的宪兵也不携带武器。”12月10日上午,蒋经国以主席身份在******十一届四中全会上发表一篇重要演讲。他昭告780位党代表,1979年“是本党历史上最艰险的一年”。
蒋经国长篇演讲的主题是台湾的民主:确认厉行民主宪政是国家政治建设所应走的大道,必将继续向前迈进,决不容许后退。今后当更积极致力于健全民主政治的本质,从发挥公意政治功能、加强法治政治基础、提高责任政治观念三方面同时并进。“重视民权自由的保障,更重视国家社会的安全,使自由不致流于放纵,民主不致流于暴乱,以建立安定的民主政治。”
高雄暴乱事件震动全台
12月10日下午6点钟,群众开始聚集在《美丽岛》杂志高雄办事处前。演讲者手持扩音器猛烈抨击政府,誓言一定坚持游行。
晚上8点多,演讲者已把数千名民众情绪煽动到高度兴奋状态。《美丽岛》杂志总经理施明德,爬上载着扩音器的卡车顶上,领导一群年轻人开始移动。旁观者参加进来,群众越聚越多。数百尺之外,奉令“打不还手”的宪兵,隔街站成一线。游行群众挤过这道防线,可是在集会地点的暴徒竟然攻击附近的安全部队和警察分局。暴乱持续到半夜,军队才动用催泪瓦斯,驱散民众。当天夜里,共有183名员警,92名示威群众受了伤。
第二天上午,******“十一届四中全会”与会人士对于高雄暴乱大为震撼。幸好警方自制,加上暴力大部分是一面倒的情形,初期倒使政府方面普受同情。不仅与******有关系的团体谴责暴徒,受尊敬的《自立晚报》与若干党外公职人员也责备暴徒。
蒋经国终于决定大举镇压,因为他觉得若非如此,可能会滋生更多暴乱,以致改革的进程失控。蒋经国批准逮捕美丽岛集团首要分子,同时把《美丽岛》及温和的《八十年代》统统停刊。12月14日,情治机关一举抓了黄信介以降100多个反对派带头人士,施明德逃逸后被抓获。
1980年3月18日,高雄事件8名被告到军事法庭接受史无前例的公开大审。国际特赦组织及其他****组织都派出观察员,美国及其他非官方关系之外交官、外国新闻记者也纷纷申请旁听。独立的新闻媒体每天以两、三页全版报道,把反对派的政治观点呈现在800万名读者眼前。被告在庭上陈述,他们一连多天被剥夺睡眠、不停地接受侦讯(新闻界称之为“疲劳轰炸”)之下,才招供认罪。担任他们辩护律师的陈水扁、谢长廷、苏贞昌等都因此案一举成名,成为台湾政治舞台上的风云人物。4月18日,军事法庭裁定所有8名被告叛乱罪名成立。军事法庭原本打算把施明德处以死刑,可是蒋经国传话,“不得有任何人遭处死刑”,“只要他在位就不允许台湾岛上有流血”。军事法庭判处施明德无期徒刑,黄信介有期徒刑14年,姚嘉文、林义雄、张俊宏、吕秀莲、陈菊、林弘宣处有期徒刑12年。
真正的选举
蒋经国在高雄事件之后弹压激进的反对派,显示出他绝不宽容街头暴力。现在,他要展现另一新貌。因美台断交中止的“立法委员”增额选举,定于1980年12月6日恢复举行,反映出蒋经国逐步走向代议民主政治的决心。他对******的选务部门交代,即将举办的选举务必民主、干净。他说,******“进行改革,不是为了赢
得选举,而是在改革的道路上举办选举”。
反对阵营的激进派领袖大部分关在牢里,无法参与竞选,可是,他们的家属和辩护律师却披挂上阵,成为候选人。1980年12月的选举活动没有发生重大事故。党外人士在避开诸如主张“****”、直接抨击蒋家最挑衅性质的题目之外,几乎是畅所欲言,百无禁忌。
选举结果可说是蒋经国和他的改革同盟大胜。“立法院”70名增额“立委”选举,反对派人士只当选7席。
为了争取民众支持执政党,从1979年开始,政府增加新的民众福利、修订公司法,最低工资由每月67美元调升为84美元,还设置劳工买房贷款专案,大幅增建民众住宅,提高对贫困户的福利赈济等。
1980年代初期,台湾的市民社会已经发展到非政治的领域,这种传统的民间社会,集中在家庭、宗亲、宗教、嗜好和工作的范围,这些力量并不包含愿意向政府挑战的团体。消费者文教基金会成立于1980年,动员民众对米价、核能发电等议题关心。地方及全国性的反污染组织也出现,有些强悍的环保组织,如台湾绿色和平组织还跟国际组织串联,互通声息。这期间,劳资纠纷案件激增,反映出早先由******及资方主导的工会势力已告衰退。追求民权已经蔚然成风,谁也阻挡不了。
在政治改革的起跑线上
1983年初的蒋经国,已经行动不便,他告诉医生,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但是他不肯坐轮椅。台北的新闻界此时展现出活力、开放的气象,密切猜测接班问题──在蒋介石时代,这可是前所未闻的事。蒋经国上次住院期间,“总统府秘书长”成立“八人小组”,以防备“总统”不能康复或不能执行职务时,可以实施集体领导。蒋经国对这个动作心里不痛快。他的任期还有一年,要到1984年5月才届满。国民大会将在3月间投票选举他的接班人—“副总统”。蒋经国心里也明白,自己恐怕活不到1990年。
1983年,蒋经国认为,由于邓小平推动经济改革和务实外交,大陆将日渐茁壮强大。他告诉同僚:“中国会有伟大的未来前途。”关键在于如何建立一个可行的政治架构。蒋经国对德国《明镜周刊》就说:“让大陆与台湾、新加坡的繁荣、开放社会多接触,将可导引大陆往类似方向演变。重建一个自由、民主、统一的中国,既不是梦想,也不是幻想。”
1984年10月,居住美国的作家江南(原名刘宜良)因写了对蒋家颇有冒犯的《蒋经国传》,被台湾情治机关联手黑社会杀害,“江南命案”震惊了世界。而种种迹象表明,蒋经国的儿子蒋孝武是幕后的参与者。刘宜良命案之后,蒋经国不再信赖情治机关,孝勇变成父亲的亲信,每星期2和星期5要向他报告最新的政情发展。某些反对派刊物开始称孝勇是“地下总统”。为了澄清事态,蒋经国1985年8月接受《时代周刊》专访时表示,他“从来没有考量过”由蒋家成员接班。当蒋经国获悉孝武、孝勇兄弟有意竞选国民党“中央委员”时,就加以制止。12月15日向“国民大会”发表讲话时,他更明白地针对在他身后是否有蒋家人或军人主政的问题,回答说:“既不能,也不会。”
1985年2月,蒋经国要求蒋彦士辞去******“中央党部秘书长”的职务。蒋经国召回台湾驻日本的非正式“大使”马树礼,回国接任******“中央党部秘书长”。蒋经国告诉马树礼,他决心在今后一两年内推动全面民主改革,并要求马树礼召集几个专案小组,非正式地讨论政治改革事宜。通常这些小型、非正式的会议只有四五个人参加,针对特定的政治改革之正负面效应,提出各种看法。蒋经国本人没有参加这些小组开会,而是偶尔邀一两个人到床边垂询意见。所谓商量,往往是一面倒,蒋经国一直问话,问个不停。不论来宾持什么观点,能被蒋经国邀请到卧榻之侧请教,总是令人觉得荣幸。
这一年也是中国改革派“形势大好的一年”。在新年之际,已经没有人批评“精神污染”或“资产阶级自由化”。胡耀邦强调高度民主是“社会主义的一个伟大目标”,宣称“没有民主,就没有现代化”。
冲刺,让反对党来吧
经历了将近一年在党内营造共识的准备工作之后,蒋经国现在要进人下一阶段,实际执行基本大改革。******“中常会”在他指示下,成立一个24人的政治革新委员会,底下分成两组,每组各12名委员,各负责处理三个议题:结束资深“立法委员”的长期不改选现象;允许反对党合法化;解除戒严。
解除戒严是最关键的重大改革,一旦政府放弃动员勘乱时期紧急权力,撤掉不准组织反对党以及其他种种对民主政治的限制,就意味着改革实质性的向前跨出一大步。钱复等若干青壮派多年来一直向蒋经国建言,认为没有必要实施戒严法,它的存在只让反政府人士借题发挥。
这时候已经少有人公开反对蒋经国“真正过渡到民主”的构想,对于蒋经国的各项改革他们只能指出每项改革方案隐藏的问题与危险。譬如,“国防部长”宋长志就说,如果解除戒严,国家可能根基动摇。但是他并不反对,只是提醒:“我们必须小心。”
与此同时,1986年9月28日,135个反对派人物在台北市圆山大饭店集会,谢长廷等人突然提议即日起建立新党,取名为“民主进步党”。与会代表兴奋地一致通过。民进党党纲主张台湾人民有“自决权”。副官闻讯,跑进蒋经国卧室向他报告,他点点头,没有回应,过了半小时才交代副官通知几位核心高级官员到官邸开会。蒋经国坐在轮椅上出现,开口就说:“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潮流也在变。”接下来又讲了几分钟这类有哲学意味的话。他说,******过去“太骄傲、太自负”,现在起,不能再跟从前一样。虽然警备总部已准备一份抓人名单,蒋经国却说:“抓人解决不了问题⋯⋯政府应该避免冲突,保持镇定。”他指示“行政院新闻局”起草一份公开声明说,组织新政党的问题已在研究中,尚待作出决定,目前的政策不变,亦即没有所谓“合法的反对党”。他又说,******中常会应加快研究政治革新,公布一个时间表,让民众了解党的改革方向。
10月7日,蒋经国接见《华盛顿邮报》发行人葛兰姆夫人时突然宣布:政府预备“提议”解除戒严。《华盛顿邮报》发表的专访,形容蒋经国“神态轻松、自信,脑筋清明”。蒋经国在席间透露,******积极研究让新政党可以合法组党的问题。
当年的选举可以说跟美国的任何选举都一样,百无禁忌。民进党候选人敞开“反对蒋家”、“反对一切暴政”的旗帜。有些漫画把蒋经国戏弄为对美国人卑躬屈膝,还有些更大胆,把他画成猪头猪脑。有些候选人还公然指蒋经国是“猪仔”。这象征着台湾帝王式“总统”的日子已一去不复回,也是台湾民主史上的里程碑──可以公开批评,甚至讽刺调侃“伟大的领袖”。抗议者并不仅限于言辞抨击,他们焚烧“国旗”、******党旗,还有人向******中央党部庭院抛进一枚炸弹。戒严还没有取消,警总再度促请蒋经国批准他们逮捕若干位民进党领袖。蒋经国依然不肯同意,相反,他还释放了13名政治犯,使得牢里的反对派人士只剩110人。
这次选举******获得70%的选票,立法院73席改选席次,******占了59位。民进党声称,建党才3个月,在各项不同职务的竞选,提名44人,当选23人,已经是一股不可漠视的反对力量。全世界的新闻媒体都报道台湾这场自由、民主的选举。
最后时刻想到的是民主和祖国统一
此时蒋经国的身体每况愈下,撒手人寰的阴影刺激他努力要在1987年内完成政治革新。他跟李焕长谈,表达对改革行动遭到掣肘,已经失去耐心,他有三个目标要李焕替他达成。第一,******需要彻底改造才能在完全公开的政治制度里竞争。第二,推动“全面政治民主”,也就是取消戒严、允许民众自由组党、国会全面改选、解除报禁。第三,“两岸统一”。这是他最明确、最强烈的一点,他说:“我们必须采取主动,踏上统一之路。台湾和大陆终究必须统一。两岸若不统一,台湾恐怕将越来越难独立存在。” 1987年11月台湾宣布开放部分人士赴大陆探亲,结束了近40年两岸同胞不相往来的局面。
1988年1月1日,政府宣布开始受理新政党的注册、登记。事实上,已经有四个政治团体效法民进党,未经官方批准就建党了。蒋经国认为,孙中山1924年在鲍罗廷指导下,采取的列宁式政党架构组织,已经不合时代需求。按照这套架构,******是意识形态挂帅的革命党,以历史的任务来合理化党对真理、道德的垄断,这与多元、民主的社会,与开放、竞争的政治制度根本不相容。******在台湾要争取民众支持,就必须以可信服的方式,展现出比对手更能符合人民的日常需求。
1987年,******已经走上转化为现代政党的路,本省籍党员占了绝大多数。“立法院”里头新的******籍“立委”,绝大多数是年轻的改革派,是在剧烈竞争中击败在野党候选人才得到席次。
1987年是个丰收年,不仅政治革新有进展,蒋经国鼓励投资高科技产业的政策,得到亮丽的成绩。台湾成了全世界第10大制造业产品出口地,外汇存底接近400亿美元,以每人平均持有外汇之数值来看,高居世界第一。最令人惊诧的是,家庭平均收入达到几近5000美元。
蒋家时代在台湾终结
1987年底,宋楚瑜拿一份杂志给经国先生看,杂志的封面故事赫然是,蒋经国有意给自己兴建一座豪华的纪念堂。蒋经国笑了:“我连给自己盖栋房子都没有,干吗要盖个大坟墓呀?”
1988年1月1日,在蒋经国的指示下台湾当局正式结束了报纸的限证(维持在29家)、限张(维持在3大张)的禁令。数天之内,就有200家左右新出版物向政府办理登记,街头立刻出现许多新兴画报。同时,也有60多个政治团体申请注册成立政党。后来,包括民主进步党在内,共有20个政治组织获得通过,正式成立政党。虽然已经有上述自由化措施,对当局及领导人积郁的怒气依然未消,许多新报纸、新政党强烈反对******,全岛陷入政治诟骂风潮。当年头4个月发生700多起街头群众示威活动,几乎全都唱着反对******的调子。
1988年1月13日当天上午,蒋经国抱怨身体不舒服。虽然医生一时找不到他不舒服的原由,还是替他注射静脉点滴。蒋经国要见见他的长子孝文。孝文见过父亲后,向母亲表示,父亲病容满面。下午1时50分左右,蒋经国在午睡中,突然发生胃肠道严重大出血。血液阻碍呼吸,使他陷人休克状态。医生还来不及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他就已经撒手人寰。
“行政院新闻局”在4小时后公布了经国先生辞世的消息。当天夜里9点钟,李登辉宣誓就职,成为“中华民国”第八任“总统”。“中华民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了强人,可是倒也似乎没起任何涟漪。13年前,蒋介石逝世时,新闻界及高级官员使用过去帝王宫廷的生花妙语来追述撒手人寰的“领袖”之伟大事功。但是,蒋经国之死,台湾首次不见传统的溢美赞颂、半宗教性质的谈辞。新闻媒体的评论和个人的悼词,都集中在蒋经国平凡的一面。尽管******和党外政敌彼此不合,蒋经国却留下一个稳定的民主政治之关键条件──竞争者之间要维持某种程度的风度与节制。民进党宣布在三十天的“国丧”期间,停止一切政治示威活动。
当蒋经国逝世时,民主转型的工作仍有许多地方有待进一步推动。但大体而言,到了1988年元月,民主政治虽然未臻完善,但已在台湾“软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