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治学还处于初步发展阶段,在知识生产方式与生产能力上存在较大问题,呈现出整体研究空洞化和微观研究碎片化的特点。此外,大量的研究滞后于现实,成为文件和政策的宣传与事后论证。缺乏学术自主性是影响中国政治学发展的致命伤,为了提升研究的学术性和学理性,在思维方式上,需要打破知识的地域界限,搁置西化与本土化的虚假争议;在研究内容上,回归政治体制研究,通过独立于现实的自主研究而发挥其理论导向功能。
中国政治学研究中的问题与成因分析
中国政治学自20世纪80年代恢复以来,无疑取得了很大成绩,但目前的研究现状与政治学的学科地位极不相称,与中国政治实践和政治发展的需要和期待相距甚远。就目前中国政治学的发展现状来看,政治学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理论体系还未建立起来,它所具有的超前于政治现实的政治导向功能也未得到有效发挥。中国政治学界在学科体系和理论研究上,正处于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理论主导和西方政治学理论引介的阶段,还谈不上对外参与理论对话与理论建构,也没有形成独立而成熟的政治学基础理论与学科体系。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理论对于国家政权建设和社会阶级阶层分析提供了一定的解释力,但其主导作用并未反映出来,这与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理论的意识形态化有关。意识形态作为一种价值体系与观念固然有助于社会政治与文化的整合,但意识形态所具有的信仰与理想特征削弱了其学理性功能。政治学作为一门社会科学不是以其信仰而是以其批判与反思、分析与建构的理性力量而获得生命力,并赢得其学科地位的。
政治学是一门最具有现实感的、实践性很强的学科,它所存在的价值在于超前于现实、并引导现实,通过对现实的分析与透视、反思与批判而后发现问题,并从道义与智力上指引并激励现实的政治变革。但政治学界的这种激励变革之声较为微弱,中国政治学并未以其大量而成熟的理论成果发挥广泛的社会影响,也没有以其征服人心的理性力量吸引众多官员与公众。相反,大量的研究滞后于现实,成为正式政治文件的宣传与注解以及对正在实施的政治与社会政策的事后论证与说明。整体而言,中国政治学界的知识生产能力有限,呈现出整体研究空洞化和微观研究碎片化的特点。在知识生产方式和学术风气上出现了某种不良倾向:机械地查找与引用西方政治学著作中的片言只语而勉强地说明中国的问题已成为一种写作套路,看似既有理论又有现实分析,实则既没有抓住深厚的理论本意也缺乏真实的现实关怀;表面充满专业术语和各种定义,读来空洞无物。
中国政治学研究中出现的上述问题,是由多种原因引起的:其一,政治学的研究领域广而研究队伍小。政治学不仅要研究政治主体、政治关系、政治制度、政治过程与政治行为等基本政治问题,因国家政权兼具社会管理功能,它还得研究国家与社会、政府与市场、政治稳定与社会进步等问题,政治学实际上“是一门以国家政权为核心,涵盖全部社会生活的综合性大学科”。①但在高校与研究机构中,政治学不过是一门小学科,研究队伍规模的限制直接影响了政治学研究的纵深发展。而在政治学的研究队伍中,还存在不少中国特有的“大政治学”研究人员,受过专业政治学训练的研究人员并不太多,这样一种复杂的研究队伍难免影响政治学研究的学术性与学理性。
其二,政治学因其特殊的研究对象而受到一定的限制,政治学的现实依附性限制了它的自由研究空间。就其性质来说,政治学与现实政治必定存在一定的紧张,现实政治力图将政治学纳入自身之中而使之成为自身合法论证的工具,而政治学存在的全部理由却在于反思并变革政治现实。两者的紧张很正常,这种紧张为政治学的存在提供了意义。但当民主程度不高而现实政治能力强大时,政治学必将受到抑制而难以发挥其实践导向功能。政府的强力规划和市场所激发的功利之心,使大量学者再难支撑需要经过长期训练和积累的纯正学术研究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所有社会科学都或多或少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只是政治学尤甚。
缺乏学术自主性是中国政治学发展最致命的问题。那么,中国政治学如何走出尴尬处境,尽快建立完善的学科体系和成熟的政治学理论,形成独立参与国际学术对话的能力?笔者认为,为了提升研究的学术性和学理性,在思维方式上,应打破知识的地域界限,搁置西化与本土化的虚假争议,在开放与交流中积累与训练,以提高中国政治学的理论水平;研究内容回归政治体制研究,通过独立于现实的自主研究而发挥政治改革的理论导向功能。
打破地域界限,搁置西化与本土化的虚假争论
最近,中国政治学界有一种强烈的呼声:政治学理论研究要谨防西化,推动政治学研究的本土化,建构中国政治学话语体系。其理由主要有:
第一,中国政府成功地避开了金融危机,经济高速发展,社会稳定,中国崛起速度加快,这些成就“得到了国际层面广泛承认”,以至国际舆论中出现了“中国威胁论”。而中国政治学对如此强大的国家建设能力的阐释“还跟不上”。②由此,我们需要“坚持自己的价值和概念基础上建构政治学话语体系……”。③第二,政治学是一门研究治国理政的学问。中国是世界上的政治文明古国、政治思想大国、政治文化强国。④ 第三,一些学者把西方政治学的新理论新名词拿来套用于中国的政治问题。他们更热衷的是介绍和宣传,对于问题的分析却往往不能切中症结。⑤ 第四,“在过去被视为民主典范的、以代议制民主和多元民主为主要制度的西方民主模式正在全球范围内遭遇挑战”,西方国家的理论大师也在“反思修正传统民主理论”,“社会发展形式与民主形式”应该是多样性。
简单地归纳一下,以上论证无非是说,中国的政治、经济与社会生活等各个方面发展强大,西方的民主形式面临挑战,政治学理论上的拿来主义不能切中中国问题,我们理应基于自己的现实,构建属于自己的政治学理论与话语体系。
以上论证似是而非。关于第一点,中国经济实力增长,国力增强并受到世界关注甚至引起他国的担忧,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经济实力和国家建设能力的强大并不等于政治学理论实力的强大,也不能直接地转化为理论实力。政治学理论的建构离不开对人类已有知识的积累和对现实问题的独立研究,任何想要形成知识生产能力并参与人类知识创造的个人或国家,唯一的出路就是拆除人际界线和地域界线,哪里有最具有洞察力和解释力的理论和研究方法,就向哪里学习。关于第二点,谁都会承认中国曾经是世界上的政治文明古国和政治文化强国。但政治文明与政治文化的强大并不等于政治学研究与学科建设的强大。政治文明与政治文化反映的只是一种政治现实中统治方式与统治能力上的成就,而且这种传统的政治实践成就并不等于现代的宪政民主的政治文明。
关于第三点,只是指出了中国政治学研究的不良风气:简单套用或堆积西方政治学的某些新名词和新说法以便使发表的文字显得有点学术含量,但这种生搬硬套的引用并不能说明被引用的理论本身是错误的、是没有值得学习与借鉴价值的。
第四点指出了一个普遍的事实:西方代议制民主存在问题。但政治学理论存在的意义正在于反思那些包括最受推崇的制度与政策所存在的问题,西方民主理论家对西方代议制民主所存在的问题已经进行了批判与反思。西方政治理论发现西方民主制度有待改进的地方,并不构成我们远离西方政治理论,以免被西化的理由。
长期以来,我们似乎迷茫于西化与本土化之间。其实,在政治学理论(也包括其它理论)研究上发生的西化与本土化之争不过是一场虚假的争议,它源于对理论与知识的深深误解。政治学作为一种理论和知识必定具有最低限度的普遍性,对独一无二的个别政治现象或者某一特定政治事实的陈述并不是知识,只是一种信息。难以想象,一个政治学家提出的国家理论只适用于某一个国家,而对于其它任何国家的解释毫无作用。我们学习政治学理论只因该理论所具有的科学性或合理性,为何要如此介意提出该理论的人来自于中国还是西方?在知识的学习、交流与生产上,人为地设置地域界限只能有损于知识的增长与进步。那种认为只能学习并接受西方政治学而无需独创,或者远离西方政治学而从头做起的观念,都是荒唐的。
当然,也有人认为:“政治学是门国家属性、价值属性很强的学科”,中国政治学者要在“坚持自己的价值和概念基础上建构政治学话语体系”。⑥这一观念本身就歪曲了政治学研究的意义,违背了政治学的学科性质。首先,国家并非是不可再分的原子,正是国家内部不同阶级阶层结构和权力分配制度决定了国家的类型与性质,政治学恰恰要对此作出评判与选择,政治学家还得追问国家背后的政权属性、制度属性、民主属性等等。其次,政治生活不过是为了解决权利与资源分配的问题,每个人获得共同体保障的机会和资源,与根据他们的宗教与道德观念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不矛盾。政治共识并不剥夺个人的价值。相反,正是为保障个人的价值追求提供政治平台和政治保障。何种政治共识与政治价值最有利于共同体成员个人价值的实现,是完全可以相互交流和借鉴的。追求政治现代化正是近现代政治哲学的最大成就。
至于说追求建构中国“自己的政治学话语体系”,这是一个可喜的雄心。但一种有效的科学话语体系至少要符合两个条件:其一,新的政治学概念与理论必须独立于现实政治自我宣传和自我维护的话语,并具有解释和反思现实的能力,否则就不是政治学话语,而是政治话语。其二,自己建构的政治学话语不能仅仅是“自己的”,它必须与世界政治学相开放,创造的概念与理论必须具有可对话性,并尽可能寻求共享的研究范式和理论体系。
从以上的简短分析可知,中国政治学的发展,无论在政治科学、政治哲学还是政治学话语体系的建构上,如果力图把中国与西方对抗起来,不仅不能成功,反而会掉得更远。
研究内容回归政治体制,发挥政治改革导向功能
政治学要研究的是政治权力的归属与分配(民主问题),政治权力的设置及其内部关系(分权问题),政治权力的运行规范(法治问题),以及公共政策的制定、执行与监督等等,而这一切都归于政治体制的问题,要变革政治权力的分配和政治权力运用方式,只能改革政治体制。因此,政治体制及其改革是中国政治学研究不可回避的经典主题,偏离该主题大大减损了政治学研究的实践价值。但是近两年来,中国政治学研究出现了一种变化:政治体制及其改革的研究悄然降温,而关于国家能力和政府有效性的作品火爆起来。综合分析,这种变化与以下因素相关:
政府能力与体制成就。改革开放使中国取得了堪称“中国奇迹”的经济与社会成就,积累了足以与发达国家相抗衡的强大国力,尤其是中国成功地抵御了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和2008年爆发的国际金融危机,彰显了中国的体制优势和政治优势。
政治导向。政治学为了实现自身的实践价值力图发挥变革现实的导向功能,而现实为了自我维护总是要规划学术、引导学术。通过增强体制能力而实现体制稳定,通过加强治理而实现其对体制的维护,是近年来政治对学术的导向。
西方实证主义研究方法的影响。近年来,西方政治学家倾向于对政府行为与决策过程的微观式实证研究,在这种研究方法的影响下,中国更多的政治学学者离开政治体制的主题转而对体制的有效性进行测量,对决策能力进行评估。
由此看来,政治体制改革的研究减少合情合理,既有现实的政治导向,也有西方的学术影响,更有中国体制彰显的强大成就和能力支撑。笔者认为,对政治体制内部结构及其权力分配变革的研究不能放松,体制效能研究也不必过于偏重。美国政治学者亨廷顿就曾说过:“各国之间最重要的政治分野,不在于它们政府的形式,而在于它们政府的有效程度”。⑦这里所说的政府有效程度主要就是指政府实现预定目标或对社会控制的能力。究竟是政府形式重要还是政府能力重要?不能抽象判断,要看思考的角度与立场。对于外国政府来说,最关心的是他国的实力与能力,而不是其内部形式。只有一国的实力与能力才能对他国产生压力和影响。但对于国内民众来说,政府形式意义更大,没有受到民众控制的政府形式,可能政府越是强大,民众的利益越难以得到保障。体制的能力是整体性的,而政府的形式关系到权力与利益的划分,体制能力不能取代体制的形式及其变革。
我们固然要学习西方的实证主义研究方法,但同时也要注意到其成熟的政治哲学研究,尤其是其在对制度缺陷和权利与资源分配的关系方面的反思。对于西方而言,其体制更加稳定和成熟,主要问题不是体制变革,而是体制框架下的政策实施和体制能力发挥,因此,实证主义的技术研究具有更大的需求空间。而中国正处于社会转型和体制变革时期,因此对体制变革的去向和规范需要更多的理论关注和理论研究。这并不是说实证研究与体制结构研究及展示相冲突。只是说实证不能仅局限于具体的政策及其效能研究,更不能对“政治体制改革”绕道而行。“体制有效性”研究不能避开对体制类型与体制性质的分析,也不可逃避体制改革的要求。
“制度建设”亦不应仅限于政府对经济利益调整和对生产生活安全监管等方面的制度建设(如食品监管制度、药品监管制度、安全生产监管制度),还应包括政治权力本身的制度建设,如廉政制度建设、财产申报与公示制度建设等这类涉及到对公共权力的约束与监督的制度及其有效实施。
总之,中国政治学界已作出了一些努力,但离人们的期待较远。中国政治学发展的关键在于坚守学术自主性,要想建立完整的政治学理论体系,首先必须解决研究的学理性和学术性问题,为此,需要打破知识的地域界限。一种政治学理论或方法,无论来自于中国还是西方,只要是成熟而规范的,都应学习与借鉴,从而通过理论训诫提高对话能力。其次,中国政治学实践价值的实现,取决于研究的自主性,唯有独立于现实并反思现实,而不是跟随现实,才能发挥它对于中国政治发展的理论导向功能。
作者:申建林 来源:人民论坛 2014年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