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政治周期又进入了大选年,此次大选格外引人注目,因为在这个堪称最成熟的民主国家中,类似特朗普那样通常是不健康民主特产的反常政治家一路前进。对观察政治的人士来说,“特朗普现象”可以说是多年来美国诸多社会、政治和经济矛盾集中爆发的表征。
作为局外人的特朗普是以共和党人提名人的身份参选的;控制着当前共和党大权的,则是一群保守主义者。沿着战后保守主义的发展这一线索,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当前美国政治的若干特征。
二战以后,美国的保守主义始终是美国政治中强有力的存在。多年来,右翼共和党人几次遭遇选举惨败,却又出人意料地强势反弹、重振士气。
在反对国家“新政”的斗争中,右翼保守主义者必须先战胜党内的温和派对手,赢得共和党的控制权,再与自由派民主党争夺政府的控制权。保守主义在第一轮战斗中,逐渐取得优势,控制了共和党;在第二场战斗中,却是胜败参半。
在《开罗全球事务评论》(The Cairo Review of Global Affairs)2016年冬季卷中,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唐纳德·克里奇劳(Donald T. Critchlow)教授发表《理解保守主义》(Understanding Conservatives)一文,讲述了一个现代人所熟知的故事:现代美国保守主义运动的起源和发展。
1930年代,它诞生于一批知识分子和政论作家的圈子中,在1950年代演变为一场共和党内的政治运动,在1964年总统竞选中展露头角并逐渐重塑了共和党,直至1980年代之后,成为美国政治传统的主流之一,甚至一度成为主导性力量。
一波波进步主义改革的浪潮和罗斯福新政,逆转了美国传统的有限政府哲学。现代保守主义的诞生正是源自右翼对于新政的回应。最初,保守主义者的回应不成体系,缺乏有效的组织。政治和商业界的保守主义者甚至一度偏执地反对创建任何可持续的政治平台。
这样,有分量的抵抗最早来自知识界。一批绝望的右翼知识分子和政治作家起而攻击新政的集体主义倾向,其人数虽少,但却系统批评了福利国家的政策,哈耶克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在政治领域中,保守主义的进展则要缓慢得多,也更缺乏传奇性。在1950年代的几次选举中,右翼共和党人势单力薄。他们不满意温和派共和党人所提名的艾森豪威尔,但却无力挑战。尼克松在1960年选举中输给了肯尼迪,一些右翼共和党人相信接下来的1964年将是其机会之年。他们发现了一位理想的候选人——戈特华德。
他公开鼓吹保守主义,在党内提名中,戈特华德与代表温和派势力的洛克菲勒展开角逐。戈特华德赢得了提名,但在随后的总统竞选中还是输给了约翰逊。
戈特华德与洛克菲勒的战斗是事关共和党灵魂的意识形态之战,某种程度上也是地区之战:占有传统优势地位的东部与新崛起的阳光地带之争。戈特华德的胜出,标志着温和派共和党势力走向衰落。
右翼共和党人从戈特华德的失败中得到三个教训:第一,一个做出公开声称的保守主义者更可能赢得总统竞选的提名,并领导共和党;第二,他们不再信赖媒体,在戈特华德竞选期间,美国的主流媒体表现得相当不友好,这让保守主义者断定左派控制着媒体;第三,共和党能够赢得南方。自内战以来,民主党牢牢控制着南方,可以说两党制并不适用于这一地区。
但其代价是,民主党必须支持南方事实上存在的种族隔离体制。黑人民权运动兴起之后,民主党逐渐转向支持黑人的立场,这就开罪了南方白人,随即导致现代美国政治史上影响最为深远的一次政治重组。
从戈特华德开始,寻求共和党总统提名的竞选人都给自己贴上保守主义标签。当然,他们在选举期间的言论与上台后的表现并不总是一致的。
1968年,尼克松以保守主义者所偏爱的议题(强化法律和秩序以及加强国家防御)上台。然而,就任后尼克松的诸多施政方针却令保守主义者深感失望。经历水门丑闻和卡特民主党政府的插曲,保守主义者在1980年再度拿下白宫,里根成为共和党保守主义的象征。
里根当选是一系列美国社会结构性变迁的结果,但其本人作为一个演说家的政治技巧也至关重要,他成功地将保守主义信息传递给大众。但尼克松模式再一次重演,保守主义所仰仗的大英雄里根以及其后的两个布什政府未能遏制大政府的发展,相反,他们在教育、福利、医疗等领域,推广了一系列保守主义版本的社会项目。
三根支柱维持着保守主义的核心:最小化的中央政府;自由市场;传统的道德价值。但如何将这些愿景转化为实际的施政纲领?只有经由激烈的党内斗争才能见出分晓。而在那些代表选民的国会政治家、在任官员以及草根活动家之间,也存在持续的紧张。
这当然是任何一个有组织、有教义的运动所共同面临的困境。自1930年代,美国保守主义逐渐成为一个自觉的知识和政治运动,在其意识形态原则和草根民粹主义之间,始终存在着张力,意识形态的纯正性、赢得选举以及统治之间,也并非总能协调一致。
以上描述聚焦于政治机器运作的保守主义发展史,占据舞台的主角是数代保守主义运动的领导人和政治家、右翼知识分子和理论家以及大量行迹更接近宣传家的人物。如果把视野延展开来,还可以更好地理解保守主义运动。例如,1960年代之后美国反动的“文化战争”给保守主义以绝佳机会,去代表那些在社会和文化议题上持保守立场的民众,哪怕其经济上明显是自由市场原则的牺牲者。
克里奇劳认为,现代美国保守主义有两点特征:第一,共和党右派成功利用战后阳光地带的人口变迁;第二,原民主党阵营内带有种族主义情绪的白人离弃了民主党(在其支持黑人的民权事业之后)。
其中第一点尤其值得注意。战后阳光地带人口的增长,与世界大战期间以及冷战早期阶段的军事工业复合体的发展直接相关,军备大规模扩展以及战争相关产业的发展,创造了一个高薪的蓝领部门,一个白人白领部门也大幅度地扩展起来。他们构成了战后郊区人口增长的基础,阳光地带内保守主义的社会和政治价值观占据优势。
产业和人口的重构导致重大政治变化,阳光地带的军事工业很快就对东北部的传统霸权发起了挑战。长久以来,东北部都是美国统治阶级的中心。最终,军事工业新富与一些“老钱”精英达成妥协。新的政治共识出现了,其意识形态表征就是保守主义。
或许可以大胆地说,诸如德州石油、梅隆银行家族实际上就是战后美国保守主义背后的真实力量。试举一例,威廉·巴克莱1950年代创办的《国家评论》堪称早期保守主义运动的知识标杆。但在长时间内,杂志的经营一直亏损,直至最后被其家族的石油财富和其他捐赠者买下。保守主义崛起的背后推动力,还有一批慈善家及其资助的思想库。例如,声名显赫的美国企业研究所就属于这一脉络,堪称保守主义运动在经济学的大本营,其主席也是通用电气的首席执行官。而众所周知,通用电气与军事工业复合体有着最为亲密的关系。
保守主义赢得了一个目标,军事预算的无止境升级以及美国海外军事存在的永久扩展。但盘点每一个其他领域,结果都令人失望。
遏制福利国家?事实是大政府现在更大,而且仍在扩展。财政克制?美国公共债务达到了史上最高。社会保守主义和传统价值观?美国在文化上更加左倾,更具文化多样性。
考虑到保守主义者在扩展军事开支以及海外军事干预上显著成功,以及他们在其他领域的显著失败,人们或许可以结论说:前者才是真正要紧的,而构成保守主义运动基础并贡献选票的那些保守主义信众,不过是“有用的炮灰”(借用一句列宁的话)。
作者: 来源:文化纵横 2016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