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肖特去世之后被誉为“20世纪少有的杰出政治哲学家”“这个世纪最有原创性的学院政治哲学家”“从密尔或甚至伯克以来,盎格鲁-撒克逊传统最伟大的政治哲学家”。然而,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奥克肖特受到的重视程度都远远不够。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低调的做人风格一视名位如浮云,视荣誉为粪土,曾经拒绝撒切尔夫人授予他荣誉爵士;一方面是由于他文风所致。奥克肖特行文似乎飘忽不定,难以把握。然而,一旦深入进去,你必将被其一贯的风格和观点所折服。
一、奥克肖特政治思想的哲学基础及主要著作
奥克肖特的主要著作有四部,即纯哲学著作(〈经验及其模式》和探讨政治生活哲学的著作《政治中的理性主义》《论人类行为》《论历史及其他论文》。
《经验及其模式》是奥克肖特唯一的一部系统著作,这部著作奠定了他的哲学家地位。但是,这本书只印刷了1000本,而且卖了30年。人们对这部著作的忽视,导致对奥克肖特的研究出现了很多盲点。二战后,他转向了政治哲学研究。所以,人们便忽视了他的哲学立场,忽视了如何把握奥克肖特。实际上,研究奥克肖特,最重要的必须要把他看作一个哲学家。他关注政治生活是一种纯哲学的探讨,这和我们一般认识的政治哲学是不同的,这“追求暗示的政治观”,这是其思想最具特色之处,也是也就导致了他和哈耶克、阿伦特、柏林甚至列奥•施特劳斯的不同,或者说,在面对同样的问题时,奥克肖特不受关注,恰恰是由于他本人比这些人更深刻。比如,在这部著作里,他指出:”哲学经验是一种没有预设、没有限制、没有限定、没有变更的经验。哲学知识本身就证明了自己的完整性。”[1]2这就是说,较之哲学,历史学、科学、实践等经验模式在完整性和连贯性上都存在着不足,这就是奥克肖特的工作重心所在,他要指出历史、政治哲学等学科都不是完整的,都需要用一种真正哲学的眼光来检讨。在本书中,奥克肖特指出,“在哲学当中,我们的任务是避免抽象观念”[1]9,这其实就奠定了他政治哲学探讨的出发点,所谓政治中的理性主义,所谓信念论的政治,无一不是从抽象的观念出发的。他认为,“任何给定的观念世界都具有某种程度上的非理性特征”,而“理性主义否认存在或应当存在不具绝对连贯性的经验模式;理智主义全然将武断的、抽象的理解力误认为经验的理解力”[1]37。这些认识可以看作奥克肖特批评政治理性主义的哲学基础。
应该说,上述四部著作是奥克肖特的最重要著作,因为它们都是奥克肖特生前出版的。当然,他生前还出版了《当代欧洲社会政治学说》《利维坦导读》《霍布斯论公民联合》和《人文学习的声音》。不过,这些著作都未引起足够的重视。而今天我们看到的他的很多著作,都是由其弟子在他去世后整理出版的,这包括《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及其他论文》《哈佛演讲录》《信念论政治与怀疑论政治》和《政治思想史》。
就奥克肖特的作品来说,最能反映其政治思想的是《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及其他论文》。《信念论政治与怀疑论政治》可看作《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及其他论文》的姊妹篇,因为两者探讨的问题密切相关,后者是对前者的进一步解读。在一定意义上,《哈佛演讲录》也属于这样的作品。有人把《论人类行为》看作奥克肖特的大成之作,这有些言过其实。这本由三篇论文组成的著作更多带有总结意义,而绝非所谓的“大成之作”。具体说来,体现在《论人类行为》中的前两篇论文其实是对奥克肖特在《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及其他论文》中《论法治》一文的具体阐发,第三篇讨论现代欧洲国家的论文,则是奥克肖特对之前关于这一问题分散讨论的一个总结,这些思想在《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及其他论文》《信念论政治与怀疑论政治》以及《哈佛演讲录》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因此,最能体现奥克肖特政治思想的作品是《经验及其模式》和《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及其他论文》。
二、奥克肖特政治观的核心理念
就奥克肖特政治思想研究而言,中西方学界遵循着几乎同样的思路,即介绍、解读和深入,也都存在三个问题:第一,“贴标签”研究,即为了方便,将奥克肖特归入自由主义或保守主义的阵营;第二,奥克肖特的政治思想是否前后一致;第三,如何更好、全面地把握奥克肖特的政治思想。
一般认为,在对理性主义政治的批判上,奥克肖特是最深刻的。但是,如果认为奥克肖特仅仅侧重于对理性主义政治的批判,那么对奥克肖特的研究就不是一种较高水平的研究。笔者认为,他提出的“政治是追求一种暗示”的洞见是其思想的主脉。通过这一主脉,我们可以把他在《政治中的理性主义》和其他著作中体现的政治思想串联起来。因此,奥克肖特的努力是要提出一种“追求暗示的政治观”,以和他批判的那种近代以来的理性主义的政治相对应。而这一政治观更多是方法论意义上的,而不像传统的伦理政治观、权利政治观等说法那样有很强的主义导向。
在奥克肖特看来,近现代西方政治的基本特征就是理性主义,但这里的理性主义不仅仅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是将科学的方法应用于非科学的事务,比如政治领域的研究,也不是将理性应用于内在非理性的东西,而是根本误解了理性本身,将知识与技术混为一谈,即这里的理性仅仅是技术的理性。在这种理性之下,近现代西方政治就成了书本的政治,近现代的西方政治论说就成了意识形态政治,政治在这里就不是一种实践智慧,而是可以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技术或技巧。这从人们崇尚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就开始了,像《君主论》这样的文本都成了供没有政治经验的人和阶级照抄照搬的抄本,政治成了与传统无关的东西,人们觉得可以先于政治经验提出一个政治构想和政治目标,然后按部就班地去做就可实现了。所以,向国外输出自己的政治制度和照搬别人的政治制度这种模式化政治思想,同样都是理性主义的政治。
所以,奥克肖特所提倡的和这种理性主义的政治观是根本不同的。他认为,政治活动当然要追求某些理想和目的,但是这些理想和目的并非是通过抽象思辨演绎出来的,而是应该在我们的经验中暗示了的,“政治是追求一种暗示”。在对理性主义政治观批判后,奥克肖特提出,政治活动“既不是从瞬间的欲望中产生,也不是从一般原则中产生,而是从现存的人们自己的行为传统中产生。因为它不能采取其他形式,所以它所采取的形式,是通过探讨和追求在这些传统中暗示的东西对现存的安排所做的改进……在政治上,每件事情都是作为结果发生的事情,都是追求,但不是追求梦想或一般原则,而是追求一种暗示”[2]56。奥克肖特的这番话可以概括为“政治乃是追求暗示”,他就此提出了一种和主流的理性主义政治观相对应的政治理解范式一追求暗示的政治观。在奥克肖特的启发下,我们可以将西方政治思想史中不同阶段的政治观进行一种新的解释:首先,西方政治思想史中的政治观都是理性主义的政治观;其次,这种理性主义的政治观表现为从“追求至善的政治”到“追求功利的政治”的演进。这就是说,古希腊的自然政治观可以归结为“追求至善的政治”,理性主义政治观在此时既已奠定了根基;中世纪的神权政治观可以总结为“追求神性的政治”,此时的政治观是带有理性主义色彩的;近代以来的政治观则表现为从“追求权利的政治(权利政治观)”到“追求功利的政治(功利主义的政治观)”之间的论证范式转变,但是这种转变并未改变其普遍理性主义的特质。而奥克肖特政治思想的独特贡献是,通过对理性主义政治观的批判提出了一种“追求暗示的政治观”。
那么,这种暗示从何而来?这需要通过对历史经验的体悟和历练加以显明和阐发。虽然这意味着暗示主要来自行为传统,但是奥克肖特认为的传统却是和伯克不一样的,他更提倡一种非本质主义传统观。按照他的经验连贯性观点,这样的一种传统其实就是我们生活世界的一部分。因此,奥克肖特提倡的保守,就不单纯是伯克意义上的保守主义,在他那里,保守就是一种平凡的生活态势,人们选择的保守生活就是现实的生活。所以,我们从事政治学习或教育,就是在生活中学习,这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学习,而非知识论意义上的学习。
这样一种暗示,也包含对其他国家或者人民的学习研究,这种研究就像研究我们自己的政治一样,应该是一种行为传统的生态学研究,而绝非是对一种机械装置的解剖学研究或对一种意识形态的研究。只有当我们的研究是这样一种研究,我们才会发现自己是被他人的样式所刺激,而不是被陶醉!所以,政治是追求一种暗示,这种暗示来自于传统,也来自于现实;来自于我们自己,也来自于他国人民。这里的关键是选择一种什么样的学习态度。
政治是追求暗示的政治,那么,政治就不是近现代欧洲的理性主义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政治或者信念论的政治;政治教育和论说就不该是一种技术的模式化导向,而应该更多是一种问题意识的导向;而法治就该是在法律之下的联合,所谓的公民联合而非带有利益目的的事业联合。政治生活和实践纷繁复杂,是一种实践的知识领域,绝对不单纯是技术的知识范畴。
在这种追求暗示的政治观下,你就无法或者不能对政治下一个所谓的定义。从奥克肖特的论说中可以看出,也许只有用“追求暗示的政治观”来概括他的政治思想最为合适。在《政治教育》的开始,他就说,“我认为,政治就是参加一批人的一般安排的活动,这些人由于机遇或选择而走到一起”。而这个活动“是通过探讨和追求在这些传统中暗示的东西而对现存的安排所做的改进”[2]44。在这里,“政策不是想象某种新的社会或改变现存的社会,使它符合一个抽象理想;它是洞察现在需要做什么以较充分地实现我们现存社会的种种暗示”[2]397。再看奥克肖特关于政治活动的经典描述:“在政治活动中,人们是在一个无边无底的大海上航行;既没有港口躲避,也没有海底抛锚,既没有出发地,也没有目的地。事情就是平稳地漂浮;大海既是朋友,又是敌人;航海技术就在于利用传统行为样式的资源化敌为友。”而“政治教育不只是一件理解传统的事情,它是学如何参与对话:它既是进入我们对之有生活兴趣的传统,又是探讨它的暗示”。
很明显,“追求暗示的政治观”过于低调了,这应该是奥克肖特不会成为学术热点的一个重要原因。虽然最近他的文集也将全部出版,但不得不承认,对他的研究和认识并不深入。比如说,同样作为研究霍布斯的学者,他就没有列奥•施特劳斯的影响大,因为施特劳斯首要批判的是相对主义和历史主义,而奥克肖特批判的是理性主义。这样,奥克肖特最反对的就是目的论,即反对社会有一个明确的发展目的和计划。这恰恰是施特劳斯所坚持的。也就是说,奥克肖特与施特劳斯对现代性反思的结果恰是完全相反的。同样是对政治的理性主义进行批判,奥克肖特就没有哈耶克的影响大。在奥克肖特看来,哈耶克的工作一即对一切计划的抵制可能比它反对的东西更好,但它同样属于同一种政治风格,即一种意识形态的政治。同样是反对单一价值论者,奥克肖特就不如柏林的影响大。在这方面柏林主要是通过政治思想史来反思,奥克肖特则求助于明确的哲学分析。可以说,柏林带来的是精彩的多元论视角,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奥克肖特给我们的却是正确使用这种多元论视角的安全阀。
基于以上分析,笔者认为,奥克肖特的最大贡献恰恰在于其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观察政治、认识研究政治生活和实践的视角或者方法,这应该是重建一种新的政治观念的起点,在这里我们将之称为一种“追求暗示的政治观”。这正如张汝伦教授所说,试想一下,能够将我们带入新的思维领域,思考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转换一下我们观察政治实践的思路,难道不比告诉我们一些现成的所谓的真理更有价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