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社会在现代化过程中,出现了主体的缺失,本应身为自身主人的人反而成为自己的奴仆,也就是说主体对自身的异化。卢卡奇对异化问题的研究大多是从马克思本人那里吸取理论和方法上的启蒙,但二人的思想发展逻辑不同,卢卡奇早期以《历史和阶级意识》为代表的异化思想,很大程度上继承马克思晚期异化理论的内容,并且受黑格尔的影响,具有明显的人本主义倾向;以《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为代表作,则充分体现了卢卡奇更为成熟的异化思想,将马克思的早期与晚期思想结合起来,更侧重马克思早年的思想。这样,卢卡奇关于异化问题的思想就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有许多异同点,下面就其异同点进行具体分析。
一
马克思早期的异化思想可以归结为:人的类本质的异化。马克思早年批判继承了黑格尔关于劳动是人的本质的合理思想,开始认识到人的类本质恰恰就是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劳动则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私有财产是人的劳动的客体化,因而是作为客体而存在的人的类本质,是人的类本质的外化和异化。从而找到了异化劳动理论的出发点。由此出发,马克思在《手稿》中分析了资本主义工资、利润和地租等经济形式,抓住了工人及其产品异化这一事实,得出关于异化劳动的四个结论。第一,从生产的结果上看,劳动者的劳动和他的产品相异化。马克思是从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事实出发得出这一结论的。这一事实就是: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就越多,他就越贫穷。马克思发现对象化表现为失去对象。马克思认为这一切后果包含在这样一个规定中: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的关系就是同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第二,从生产过程看,劳动者与他的劳动活动相异化。劳动本身作为人的类本质应当是自由自觉的活动,劳动的过程本身就是幸福,但异化劳动却使它变成既不自由也不自觉的活动。工人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因而,它不是满足劳动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需要以外的需要的一种手段”。第三,从人的类本质上看,人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这是人的最根本的异化。是马克思根据异化劳动已有的两个结论推导出的第三个结论。马克思把自由自觉的劳动看成人的类本质。在马克思看来,人不仅要把自己看成实践主体和认识主体,而且要把类看成主体,证明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而异化劳动使劳动者的劳动不属于自己而属于别人,劳动者只是在执行动物机能时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在执行自己的机能时却感觉到自己只是动物。第四,人与人的关系的异化。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这一事实所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人同人相异化。资本家占有了自然、占有了生产资料,这样劳动者就无法占有自己的类本质,无法自由自觉地劳动。从而马克思就从人和物的对立关系看出人与人的对立。从异化劳动看出了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
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的四个结论,是立足于人类解放的思想来阐述的,它的特点是视野开阔,代表了他这个时期所取得的阶段性成果,这个成果是过渡性的。马克思此时还未把个性的自由、人类的最终解放纳入到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加以科学的考察和分析。因此马克思早期的异化观还不很成熟,异化是抽象的人的本质的异化,是一个较为抽象的哲学范畴,在现实中是很难操作和实现。
马克思后期的异化理论主要是社会关系异化理论。马克思后期主要是从历史发展、社会进步,特别是从物质生产的发展和进步的方面来论证和考察异化问题的。从经济学角度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现象进行了深入透彻的分析,把异化和生产关系的物化联系起来,并且进行了区分。他指出在商品生产社会中物化有两种:一是劳动的对象化或物化。对象化是指劳动物化在对象中,“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实现就是劳动的对象化”。这是劳动在其自然规定上的物化,是人通过自己的劳动把自己的目的在对象中实现出来。劳动的对象化是人类生存和发展永恒的基本条件。另一种物化则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的物化,是异化,人与人的关系变成物与物的关系,社会关系的主题不再是人而是物。马克思认为,商品形式的奥秘在于:在人们面前把劳动本身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为商品,成为可感觉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这只是指资本主义利益关系的虚幻形式,实质上体现了作为商品的劳动产品在资本主义利益下对主体(劳动者)生存和发展的一种否定关系。马克思的功绩就在于通过对资本主义经济利益关系的特殊形式剖析揭露了事物对主体生存和发展的这种否定关系。由于物化根源于资本主义的经济利益关系,因此要扬弃、结束资本主义社会的拜物现象,唯一的方法就是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要求,改变滋生物化的那种特殊利益关系,结束资本主义统治,建构一个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的自由人联合体,劳动(实践)创造出产品才会体现对主体人生存和发展的肯定关系。
二
青年时期的卢卡奇是通过《资本论》进入马克思的物化问题领域的,其要害在于他完全颠倒了马克思思想发展的演进逻辑。卢卡奇的《历史和阶级意识》问世十年后马克思的《手稿》才出版,他的物化理论的思想是来源于他对马克思《资本论》的理解,但他同时还受黑格尔的影响。在早期卢卡奇那里,物化:异化、对象化是同一个概念。卢卡奇认为,物化就是人的本性与其存在相冲突,人这一主体变成为对象,人的活动的结果和人的创造物变成某种自律的、并反过来统治人,人失去了主体意识,人成为物的奴仆。卢卡奇以马克思经济学的分析为前提,其目的是在商品关系的结构中发现资本主义社会一切对象性形式和与此相适应的一切主体性形式的原形。卢卡奇早期的物化思想就是沿着这一思想进程展开的。首先,在资本主义经济条件下,他发现了商品结构在社会中处于支配地位。商品结构性的事实是:客观上,一个由物与物之间关系构成的客观世界拔地而起;主观上,人的活动同人本身相对立被客体化为一种商品。
这样就形成商品形式的普遍化,从主客观上是制约着人类劳动的抽象。劳动成为一种按必要劳动时间来计算的可以测量的劳动,可计算性破坏了客体的统一性,也破坏了主体的自主性。无产阶级这一资本主义社会特定历史阶段的历史主体,就已经不是作为主体自主地进行创造历史的活动,而是沦为商品,降低为物的世界的一个因素。卢卡奇认为,要克服资本主义社会全面异化就首先必须从观念上瓦解“商品拜物教”。当下的关键是抢救已沉沦的无产阶级主体意识。只要无产阶级恢复了主体意识,无产阶级就摆脱了物对人的统治,从而成为历史的真正主体。这样无产阶级的解放,不是获得物质利益的解放,而是享受自我意识的精神胜利。
卢卡奇对物化的分析过程很大程度来源于晚期马克思的社会关系异化的思想,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政治和思想领域的物化现象的分析基本上是符合历史史实的,但他的缺憾之处就在于颠倒了利益和思想的关系。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是从经济开始的,但他把物化意识从物质利益因素中提取出来,由于受黑格尔的影响,而把这种意识的统治普遍化和实体化。从而早期异化思想事实上走了与马克思异化观的发展完全相反的道路。
卢卡奇晚年的《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一书中,关于异化问题的认识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
首先,卢卡奇克服了《历史和阶级意识》中的不足,将物化、异化、对象化加以区分。接受了马克思的思想,明确指出物化和异化是有区别的,物化是通向异化的中介范畴。同马克思的观点一样,卢卡奇认为,异化从根本上来说是从人的经济生活关系中产生出来的,是社会经济发展的产物。他认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随着日常生活的社会化,人们对日常事物的反映就成为单纯的条件反射,而这就是物化。物化有两种:一种是中立性的,这种中立性的物化不会导致异化。例如语言是人们为了适应劳动和社会交往的需要而产生的一种物化现象,但无论它怎样发展,都与异化无关,是中立性的。另外一种形式的物化便可以导致异化。卢卡奇以马克思《资本论》中对商品结构的分析为例,指出商品拜物教的实质就在于把生产者同劳动产品的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关系,成为统治人的独立主体,变成了“幽灵般的对象性”。随着经济的发展,商品的这种“幽灵般的对象性”形式越来越严重,在资本主义社会,这种物化达到了最高阶段,从而直接转变为异化。由物化产生的异化大体上分为两种:一是经济生活关系领域的经济异化,二是意识形态领域的意识异化。前者是由经济结构决定的异化,后者是经济异化在精神生活过程中的反映和折射。无论哪种异化都是主体的一种异化,都是植根于经济生活中的异化,是伴随着马克思所分析过的商品流通现象的出现而出现的。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人们之间的经济关系的形式不断变化,但只要商品结构不消失,社会关系对于人的物化和异化的性质就不可能从根本上消除。显然,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一样,随着生产的不断发展,历史上的“自然的界限”越来越退却,社会化程度不断提高。与此相适应,异化的形式也更复杂,更加多样化。卢卡奇认为,那些过时的物化必然要被更新的、更加完善的物化所取代,这是经济发展的客观必然性。可见此时卢卡奇的观点已经很接近马克思。
卢卡奇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论及宗教这一人类精神发展过程中的物化和异化形式的产生和消除。卢卡奇认为,宗教特别是基督教是由于社会的自我分化而引起的人类精神的自我分化的结果。宗教是适应日常生活的需要而产生的。卢卡奇说,在直接的日常生活中,超验性与可把握的周围环境的内在性必然是并存的,人们把它们的并存当作最终起决定作用的现实加以感知。宗教的作用在于它能够满足调节人们日常生活的精神需要。根据卢卡奇的观点,宗教意识虽然是标志着人类精神的发展的异化阶段,但它却同时也表现了本质的东西对非本质的东西的抗争和不完整的个性对完整的个性的渴望。因此一旦主体不再被看作绝对的独立实存的实体上帝,而是作为自我生产和自我保持连续性的社会化的人类时,那么一切物化和异化就会自然消解。
卢卡奇进而谈到了异化的当代形式:对日常生活的普遍控制。当今世界经济的发展使马克思所描述的那种以普遍的非人劳动为主要特征的人的异化的残酷性已不明显地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被人们自愿认可的异化新形式。卢卡奇指出:“在当今的工人的日常生活中,占有的威力不再表现为单单的匮乏……表现为个人在力图通过显示自己的占有物的数量和质量来提高个人的地位方面与其他个人和其他群体所进行的角逐。”因此可以看出,对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大部分工人来说,当前的反异化斗争已不像是从前一样,主要是围绕基本生活权利和自身命运这样具有直接意义的问题而斗争,而是提出了更具文化意蕴和深远意义的问题。这样就造成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一个社会现象:一方面经济相对发达,另一方面人们的精神生活相对空虚和无聊,他认为,这一切无疑正是被资本主义彻底控制的日常生活的产物,正是这种生活的表面上的无忧无虑的产物,正是这种生活方式必然造成了令人感到日益压抑的无聊的产物。
上述卢卡奇关于异化问题的论述,突出了日常生活中的意识形态斗争这条主线。他研究的中心不再是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而是超越了自己的局部性和自在合类性的完整的个人的个性。因此可以看出,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卢卡奇没有像在《历史和阶级意识》中那样明确地强调异化的主体是无产阶级,特别是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