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向死而生”一词,是高二时在王开岭的散文集《精神明亮的人》中的《向死而生》里。书中这样写道:“‘向死’,确是一种大激励,大警策,大救赎。俗尘凡世,人生难免有疾,而思考死,恰是一味大澄明的苦药。”这句话被我摘录到札记里,批注上一个字:难。 “向死而生”是由马丁·海德格尔提出的生死概念,解释为“生是走向死的过程”。这种倒计时法的死亡哲学概念,用重“死”来激发人们内在“生”的欲望,鼓励我们看淡各种功名利禄的诱惑,从而珍惜生命中的每分每秒,提高生命的效度和目标的密度。 显然,新时代的17岁青少年对于死亡不会有什么大彻大悟,之所以说“难”,是在反驳文中同时提到的“做一个真实的不折不扣的自己”这一观点。王开岭在剖析“向死而生”中也倡导我们应坚守初衷,拥有独立人格,将鲜活的生命活得坦荡通透。但在当时的我看来,这不是一件易事。生活像繁市的街道,总是人来人往,我们避免不了摩肩接踵,需要侧身、避让,甚至变更方向,因而会产生无奈、委屈,这能说是必然的结果。阿德勒心理学认为“一切烦恼皆来自人际关系”,我们不是生活在独立宇宙里,用怎能抛开一切做自己? 而当我重读《向死而生》,疑虑似乎迎刃而解——“想起童年夏夜里的数星星;想起作文本上的梦想,少年时的奖状;想起与你课桌上划‘三八线’的姑娘;想起揭榜前的紧张和填志愿的激动;想起大学里的夜自习,林荫场上的挥汗如雨,偷看‘劳伦斯’的脸红和论文答辩的激昂;想起毕业前的篝火和《友谊天长地久》的手风琴,还有赠言簿上‘拯救地球’的大言不惭……”品读王开岭的文字,我也遁入了时光的隧道,人们惋惜的过往因回不去而愈加珍贵美好。其实细数从前,也不过是一个个枯燥烦闷、无限重复的日常,只是回忆带我们重温灿烂的星空和那些感人的情谊,才让我们在苦闷中得以慰藉。因此,于我而言“向死而生”或有不同的解法:正如李银河所说,要把自己的生活雕刻成一件美不胜收的艺术品,“向死而生”便是艺术家作品的过程,我们用发现和创造美来给坏情绪和负能量做排解的载体,用审美来完成自身的超然。 仔细一想,似乎生活中所有的活动都与“美”有关:吃饭时品尝食物的“味美”,散步时观赏周围的“景美”,读书时赞叹情节的“悲喜美”,连睡觉也沉浸在好梦的“酣美”之中。印证了那句耳熟能详的名言:“世界上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我们应承认,还有许多人奔波劳碌在生活的巨浪里,无暇也无意去了解审美。但殊不知,只要生命在延续,人们就始终处于审美的过程。 审美是疏解。面对不可必免的压力,我们都会采取各种各样的方式去缓解自己的焦虑。孩子们选择放声大哭或一顿饱睡,女孩们可能用购物来给自己安慰,工作的不顺心依靠一番痛饮来排解,学业的苦闷由书与剧集的生动来抵押。而不论方式何种,都能从中发现“美”的影子(除了孩童在认知方面还未成熟外)。包括但不限于漂亮衣服和精美首饰,刺激的酒精,动人的文字,它们都以各自的特点为对应的人群带去美的体验,或分散注意,或安慰心灵。 我疏解压力的窗口主要是是眼睛和耳朵,这是一对最佳拍档。可能是对视听感官比较敏感,也可能是出于自身情感比较丰厚,一曲旋律、一幕画面,我便能在脑海中把他们串联起来,进行无限想象。虽然偶尔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刹那,但总能在记忆里永久地保存下来。正因如此,我至今还记得初三毕业那天,教室里放着班歌《我相信》,窗子的防护栏上飞来几只麻雀,“我相信我会像它们一样飞回我的青葱岁月”——我这样想到;高一某一个夏日午后,走在去教室补作业的路上,距离上次回家已经是三个星期前,内心苦闷难耐。这时风吹来而头顶的树沙沙作响,阳光趁机透过茂密的树叶洒在地上,光斑点点——“原来阳光和我的心一样支离破碎”;以及每一个高三傍晚,听着耳机里播放的歌曲,伴着夕阳在操场上慢跑,对着周围一切事物开始在脑海里编起那些奇怪的、只能我自己知道的故事……奇思妙想给我从前忧愁的时光带去消遣和缓解,我想没有它们,那些压力和情绪就会无处安放。因而每当我再看见那些立在窗台的麻雀、洒在土地上的光斑和温柔的夕阳,回忆起初见它们的一幕幕,我都会无比庆幸自己发现且记住了它们。 勇气也是审美带来的礼物。我们都是自己命运的“不知者”,但没有多少人能坦然面对自己的人生,做到“不知者无畏”。近年来,心理健康成为社会持续关注的问题,随着多起令人痛惜的事件接连发生,人们越来越感到关注心理健康问题刻不容缓。不是杞人忧天,也不是故作矫情,这是每个人都可能面临的问题。因为从小体质弱和学习精神压力大,在高二我有过一段异常黑暗的时期,也正是那时候,我了解到“心情不好”也是一种病症。抑郁带给我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直至现在我也不能认同鸡汤文里所说的去“感谢我经历的苦难”。休学的大半时间我几乎是睡过去的,清醒的时候除了咽下父母塞到嘴边的食物,便是在网上搜查“人生的意义”,遗憾的是什么也找不到。在药物作用和亲人朋友的陪伴下,我暂时走出阴霾,重新正常上学。在这漫长的恢复过程中,一位朋友分享给我一篇知乎回答,让我醍醐灌顶,也成为我治疗的一大动力。它这么说:人生就好像一块甜甜圈,有时甜得美满,有时齁得牙疼。但你不会因为它总有一天会被吃完就不吃了,人也不会因为总有一死就不活了,我们从来都是在享受过程。希望每一朵花,每一片云,每一个笑容都能给你鼓励。 于是从那一时候起,我开始在意每一朵花、每一片云和每一个笑容,这样的专注也使我重拾动力。这让我发现花的绽放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云的形成是一个充满坚毅的过程,笑容背后是无数剪不断的情谊……我也试着去发现更多给人带来力量的事物,观看纪录片和各类书籍,与老师、长辈们对话。不知不觉中当我回头看时,我已变得更加勇敢自信。 既然目前的经历和感悟无法支撑我坚定地走在人生道路上,便要用其他美好的事物去填满自己嗷嗷待哺的思想和内心。审美有不可估量的强大,它让人沉浸在即刻的美中,却带来长存的感悟。这是审美与“向死而生”关系最贴近的一点:享受、领悟美的强大,使人们勇敢坦然地迎接生活。 审美也同时教会我自爱,即发现自己的美。网络上我们经常看到“Body Shame”一词,指的是对外貌、身材的羞辱,随着互联网兴起,时代审美走向单一化。“体重过百非好女”、“一米八下男是残疾”,此等言论的出现,标志着对形象的审美走向畸形化。整容塑性行业的发展壮大更表现出如今社会存在着较为普遍的外貌自卑。当然,爱美之心人人有之,追求美并没有错,但在无法选择的基础上,我们的接受才是对自己最大的宽恕。 我也苦恼自己脸大鼻子塌,腿粗头发少,但每当这样的念头一出现,我便会转瞬用其他想法安慰自己:我或是贾平凹的丑石,只是还不被知道是一颗星星;我或是奇形怪状的丑橘,有着不为人知的甜美……用那些曾在书中、生活中认识到的事物,来给自己做思想工作,给予劝慰。其实这应该说是审美带给我的文化自信。 正如《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在讲故事巡演、读书看报后开始在众人面前自然地接受自己的黑馍,不为身上的补丁感到难为情。我也文学艺术的熏陶中对肤浅的评价产生了免疫——善于发现别人的美,让人更容易接纳自身的不足。 《三体》中叶文洁在大兴安岭对伐树的感悟让人直观地看出审美能力的有无在人身上的体现。在一棵棵百年大树倒下的时刻,她痛心疾首地为这些生命、这些岁月的里程碑、历史的记录者惋惜着,而其他的伐木工却不以为然,且认为“只是树而已,知识分子就是毛病多”。毫无疑问,伐木工粗鄙的想法是可悲的,可即便他们缺少审美的能力,他们也处于创造美的过程中。法国哲学家福柯提出,艺术活动不是艺术家专属,每一个普通人、没有艺术天赋的人同样可以得到审美生存。其中包括做出美味的菜肴、与家人度过欢乐时光、奖励自己一份礼物等等。在没有发现审美价值的时候,人们就因审美活动收获精神的欢愉,那么有意识地审美,是不是会让这样的快乐增值? 课上老师在讲悲剧美学时举了西西弗斯的巨石一例,我对此印象深刻。在西西弗斯的一生中,要做的事情只有把巨石推上山顶,在我看来,“推巨石”的动作是人一生活动的缩影,每一个人都是西西弗斯。我想象着如果西西弗斯具备审美能力,那他在别人看来痛苦的行为,对他而言反倒是幸福的:推巨石是他贪恋世间美的代价,他坦然接受自己的惩罚,同时在受罚中享受记忆里的美丽。 我想一个能够审美的西西弗斯,便是一个真正“向死而生”的人——懂得发现美、创造美,在沉重的挫败感面前,一点温暖也能为受伤的心灵抚慰,激励其永不停歇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