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宝钗之间的所谓“金玉良姻”,却是癞僧、跛道专门为贾宝玉量身定制的姻缘,在书中正代表了作者所要肯定、所要宣扬的“出世”精神!而在这个方面,非常明显的一个例证,就是书中癞僧、跛道对待钗、黛二人的态度的截然不同。按小说交代,钗、黛小时候均得过“无名之症”,任凭吃遍凡间的医药,均毫无效验。此时,又都有一癞头和尚出现,主动地要为她们疗此奇怪之病。然而,同样是这个癞头和尚,他为宝钗、黛玉开出治疗方案,却大不相同:对黛玉,他要求化她出家,并提出警告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见第3回)——明显表现出对黛玉未来情感与姻缘的一种强烈的不信任感。这样的治疗方案,自然为黛玉一家所拒绝。而且,癞僧的话,也被看成了所谓“疯疯癫癫”的“不经之谈”。对宝钗,癞头和尚却完全没有提出这么苛刻的出家或“禁锢”要求,相反,他倒是主动地为宝钗未来的婚姻,指明了对象:他不仅送予宝钗实实在在的海上仙方——冷香丸,还为宝钗提供了所谓八字吉谶,要她“必须錾在金器上”(见第8回),并强调说“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见第28回)。——又分明表露出对宝钗未来情感与姻缘的一种热烈的期许。而事实上,宝钗一家也几乎完全接受了这个和尚的忠告。我们看到,宝钗一直服用冷香丸,佩带錾有八字吉谶的金锁,直到她进入大观园之后!——一个是必须从小化她出家,或者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否则,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一个却是“先天壮,不相干”(第7回,癞头和尚语),不仅不需要回避外姓亲友,那癞头和尚还主动地在她的外姓亲友中,为她指定了将来婚嫁的对象。钗、黛的病,以及癞僧对她们的态度,竟是这样全然相反。那么,所谓的“木石前盟”与所谓的“金玉良姻”,曹雪芹的“倾向性”究竟如何?到底哪一个是作者所要深切痛悔的,哪一个才是作者所要真心认同的?我想,即使是那些感觉比较迟钝的读者,也不难从中看出些门道来了。而说到作者的“倾向性”问题,过去,那些拥林派论者往往是喜欢抓住第36回,宝玉梦中的一句喊骂(即所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来大谈而特谈的。他们很希望以此来论证作者的“倾向性”在于“拥林”,即所谓“内木石而外金玉”是也。然而,如果真要仔细地推敲下去,以上这种所谓的“论证”,却不免会适得其反。其举出的这一个论据,恐怕倒恰恰证明了作者的“倾向性”,并不在于“拥林”,而在于“拥钗”,即所谓“内金玉而外木石”是也!或者说,作者对黛玉及其“木石前盟”的态度乃是似扬而实抑,对宝钗及其“金玉良姻”的态度乃是似抑而实扬!首先,所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可“和尚道士”又究竟是什么人呢?他们不正是作者自己的化身吗?小说第3回,黛玉说癞头和尚是“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而脂砚斋却立即针对这“疯疯癫癫”、“不经之谈”八字,批云:“是作书者自注!”(甲戌本第3侧批)试想,这“和尚道士”若不是曹雪芹自己的精神化身,他们那些“疯疯癫癫”,专讲“不经之谈”的言行,又何以会是“作书者自注”呢?而更进一步,这癞头和尚的“疯疯癫癫”、“不经之谈”,既然是“作书者自注”,那“和尚道士的话”,又究竟信得信不得呢?我们看到,在小说中被称为“和尚道士”的那一僧一道,正是联结书中前世与今生,幻境与现实的最为重要的一个纽带。 当初,携带通灵顽石下凡投胎的,是“和尚道士”。下凡以后,欲化黛玉出家的,是“和尚道士”。送宝钗八字吉谶及“冷香丸”配方的,是“和尚道士”。小说第12回,送风月宝鉴,欲使贾瑞翻然悔悟的,是“和尚道士”。小说第25回,在关键时刻,挽救宝玉、凤姐性命的,还是“和尚道士”!甚至,连前面讲述的那个神瑛实惠,绛珠还泪的神话故事,在小说里,也是从“和尚道士”的口中转述出来的。如果“和尚道士”的话当真不可信,那么,连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个修成女体的绛珠草,乃至所谓的“木石前盟”(不论是真“前盟”,还是假“前盟”)到底存不存在,都不免大成问题。那贾宝玉究竟还有什么资格来宣称“偏说是木石姻缘”呢?可见,那“和尚道士的话”,在小说中,恰恰代表了作者的忠告和预言的真理,是书中唯一的不可不信的真言!那贾宝玉虽一度为林黛玉所迷,而且迷恋到那样死去活来的程度,但他最终还是会遵循“和尚道士”的指示,将其最主要的情感转移到宝钗身上!而事实上,作者也几乎是专门为此写了一段“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的故事,以暗示宝玉将来的移爱。按小说交代,在那些唱戏的女孩子中,唱小生的藕官本与唱小旦的菂官有旧,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死了,藕官不忘旧情,每年都要为死去的菂官烧纸。可后来另补了小旦蕊官,那藕官与蕊官也同样是你恩我爱,与先前对待菂官,并无二致。有人说藕官是“得新弃旧”。那藕官却“真情揆痴理”,讲出了一番“大道理”来:“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庚辰本第58回)而此处,作者专门点出了宝玉听闻此番道理以后,他的态度和反应:“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第58回)——藕官这么一大篇不仅说不上专情,反而几乎是在为移爱辩护的“呆话”,竟然“独合了宝玉的呆性”!这说明了什么呢?那不恰恰预示了宝玉将来对待钗、黛的态度吗?宝玉对死去的黛玉,固然是念念不忘,时不时地就要祭奠一番,但那充其量不过是“只不把死的丢过不提”而已。又何尝会妨碍他与宝钗夫妻恩爱,在患难中建立起更深的感情呢?所谓“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其情爱的最主要的“大节”,毕竟还是要转移到宝钗的身上!脂砚斋曾就作者对宝玉、宝钗的“金玉良姻”,在写法上采取欲扬先抑的态度,评论说:“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洩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庚辰本第20回双行夹批)而事实上,小说的后半部,也正如脂砚斋所指,宝玉、宝钗在“成其夫妇”之后,他们之间的浓烈情感,才是“文章之精华”的所在!那么,我们把第36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那一段文字,与第58回“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的这一段情节合起来看,作者又是不是恰好向读者提供一个与那些表面文字的意思截然相反的提示呢?——正所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能够不信?什么木石前盟,我偏说是金玉姻缘”! 那么,作为作者自身精神化身和思想代言人的癞僧、跛道,又何以会对宝钗及其“金玉良姻”情有独钟呢?这还是要追溯到通灵顽石对神瑛侍者的“以假混真”之上。前面说过,当初那顽石在大荒山下动了凡心,是癞僧、跛道将它携入凡尘。在太虚幻境中“挂号”的时候,顽石自惭没有人形,也是在癞僧、跛道的帮助下,剽窃了神瑛侍者的形貌,并冒名顶替地占有了原本应该属于神瑛的情缘。按佛教的观念,“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一僧一道既然将顽石带入尘世,并引入了与神瑛之配——绛珠的那么一场阴差阳错的讹缘之中,他们自然也就有责任、有义务,再将顽石从这些注定没有好结果的尘缘当中拔离出来。那又该如何拔离呢?这自然是要用佛、道的“出世”哲理去点化顽石,去除它对于尘世享乐的执迷,恢复其原本“天不拘兮地不羁”的朴素本质。不过,说到拔离尘世,曹雪芹的用笔倒未必会像程高本的续作者那样生硬、简单,让一僧一道直接进入贾府去跟贾宝玉讲法,并生拉活扯地将其诱走。他一定还有更高明的写法。什么样的写法呢?佛教典籍《楞严经》和《妙法莲华经》上说,观世音菩萨在度化众生的时候,总要变幻形体。她总要以受度者最容易接受的方式,来为其说法。所谓“应以宰官身得度者,即现宰官身而为说法;应以婆罗门身得度者,即现婆罗门身而为说法”。同样的道理,那贾宝玉(顽石)既然沉迷于闺阁,一僧一道要度化他,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务色一位化身为美女的“高士”,来开启他的“悟道”之心。而毫无疑问,宝玉的这位“美女高士”正是被作者称为“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宝钗!或者说,正是基于帮助宝玉脱离凡尘讹缘的目的,那癞僧、跛道才特意从陪同神瑛、顽石下凡的那“一干风流孽鬼”中,选中了与顽石本性最为接近的宝钗(宝玉有所谓“情极之毒”的“偏僻”处,宝钗亦有所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古怪”秉性;宝玉最痛恨贾雨村一类的赃官,而宝钗作《螃蟹咏》骂世最狠,她所讥刺的也是贾雨村一类的横行霸道者——二人都有那么一股子愤世嫉俗的“呆性”),让她与宝玉配为夫妻,以承担引导宝玉“悟道”,并最后推动他出家为僧,复返大荒的任务。 那么,从这个意义上看,那癞僧、跛道对于宝钗及其“金玉良姻”情有独钟,并以此作为给贾宝玉专门量身定制的姻缘,实际上也就是象征了作者在经历了人生强热强冷的无常变幻之后,向禅宗、老庄等“出世”哲学寻求精神归宿的心理趋向。而关于宝钗承担引导宝玉“悟道”,并推动其出家为僧的任务,那癞头和尚为宝钗开出的“冷香丸”药方,以及金锁上的八字吉谶,应该是最好的说明。 我们先来看宝钗“冷香丸”的配方。从纯医学的角度来看,这几乎是一个极其古怪的方子。它需要: 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第7回) 正如脂砚斋所说:“以花为药,可是吃烟火人想得出者?”(甲戌本第7回双行夹批)如果读者纯粹地套用什么病理、医理来解释书中的这个药方,恐怕永远也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果。我们还是得从文学的隐喻义上,去探究作者那些埋藏于表面文字之下的深意。而作者此处究竟埋藏了哪些具体的深意呢?在这一点上,也是脂砚斋的批语给了我们最大的帮助。且看戚序本上的另一条脂批: 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谓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戚序本第7回双行夹批) 所谓“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夏天开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蕊”、“冬天的白梅花蕊”,这明显是在强调一年四季。而春、夏、秋、冬合起来,便是“炎凉”二字。蜂蜜、白糖,是为一个“甘”字。黄柏煎汤,是为一个“苦”字。合起来,则又是“甘苦”二字。很显然,宝钗“冷香丸”配方的各个药名以及服用方式,实际上,也正象征了一个人苦炼修道所必经的过程。首先,他(她)需要超越世俗观念(佛教谓之“俗谛”)的高贵、纯洁的精神(佛教谓之“真谛”)。——故需四季白花之蕊:白,纯也,蕊,花之精髓也。其次,他(她)还要历尽世态之炎凉,遍尝人生之甘苦,以磨练自身的意志。同时,还要接受雨、露、霜、雪(即人生的顺境与逆境)的考验。最后,还要“可巧”二字(宝钗说,冷香丸配方中所需的各味药,“东西用料一概都有限,易得的,只难得‘可巧’二字”,“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即要有一定的机缘,才能获得最终的彻悟。而脂批所谓“虽离别亦能自安”,则无疑是揭示了宝钗在获得了彻悟之后的精神状态。考察宝钗的一生,她也正“历着炎凉,知著甘苦”。作为少女时,她身处大富大贵之场,却始终坚守抱朴守真的理想,丝毫不为所动。后来,嫁给宝玉,成为寒士之妇,亦贫贱不移,“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最后,她凭借自己在禅宗、老庄等“出世”哲学的“博知”,主动地启发并引导了宝玉“悟道”。哪怕是面对“夫妻今生永分离”这样的结局,她也能够“自安”。为成全宝玉的“出世”理想,她甘愿牺牲自己在尘世的幸福,表现出一种“舍己度人”的大乘佛教式的崇高品格。而这正与禅宗所强调的摒弃一切俗欲的羁绊,以获得彻底解脱的最高原则,即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精神相合、相通,所以,脂砚斋说这样的“冷香丸”,又恰恰代表了一种“香可冷得,天下一切无不可冷”的超脱境界!林黛玉的前身是绛珠仙草,贾宝玉的前身是补天石(亦即神瑛侍者)。《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 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 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 也偿还得过他了. 这就说明了“木石前盟”的来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