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杜丽娘情感的第一次碰撞。梦中的杜丽娘是脱去了人格面具的本真意义上的杜丽娘,是在人格面具压抑下的阴影原型在杜丽娘心中以巨大的爆发性从本能中释放出来的一种表现形式。这种释放一方面使杜丽娘获得了慰藉,一方面又使她原有的平衡心态在梦醒之后被完全打破,以致精神陷入了一种无序的混乱状态,最终陷入自我毁灭的境地。《惊梦》描写了潜藏在杜丽娘性格中的最激进的因素——大胆和热情,它们有活力,也具有反抗力量,但这种力量的现实效用太微末了,它甚至还被压抑在杜丽娘的潜意识层面,只能通过梦境的自由让我们感知。但毕竟有了梦,梦使杜丽娘的生活发生了质的转变,现实和理想的矛盾加剧了,她必须重新选择。于是,杜丽娘迎来了她的第二个发展时期:从《寻梦》到《闹殇》所显示的毁灭阶段,通过肉体的毁灭,杜丽娘获得了精神上的超脱。杜丽娘与柳生的梦中云雨,给杜丽娘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性爱所爆发的力量以及性爱对人的情感冲击往往能使人更清醒地判断感情、把握感情。通过惊梦,杜丽娘的自我意识迅速醒转,她把自身价值——美的价值的实现的希望悉数投注在了柳梦梅身上,她的不知所起的情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投放和她认为值得投放的对象了,以前的那种混沌的、变幻的情感终于固着在爱情上了,爱情从此吸引了杜丽娘的全部精力,从此也使杜丽娘情的投入一发不可收拾,情已主宰了她的全部生活。她对梦境留恋难忘“心中思想梦中事,何曾放怀”,甚至渴望旧梦重温。对梦的反复回忆,使她对自身的生存状况有了更加深入的反省,她问春香“你说为人在世,怎生叫做吃饭?”这一沉重的反问,其实质是对人类生活的意义与目的的追问。《惊梦》之后的杜丽娘,她对爱情的向往和追求日甚一日,但同时,现实的密不透风,使她对这种渴求的压抑也愈加厉害,现实与理想的矛盾空前尖锐,同时,杜丽娘要求解脱的冲动也就愈急切。对柳梦梅的爱控制着杜丽娘的情感世界,但这种情感在现实之中却得不到交流与呼应,更得不到支持与保护,也就是说,现实环境又制约着杜丽娘的情感世界,杜丽娘的内心是何等的绝望,何等的痛苦。苏珊朗格说“情感是一种集中强化了的生命,是生命湍流中最突出的浪峰”。自由是情感的第一要素,压制情感正如压制生命,情感的无望也就是生命的无望,杜丽娘无望的爱情终于使她一病不起,进而在中秋之夜,经不住晶莹圆月的刺激,悄然逝去了。“轮时盼时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杜丽娘的死不是心甘情愿的,是一种对现存环境的无奈的反抗,是类似于以自戕来惩罚他人、对抗环境的悲剧方式。死亡的理由,其实也是生存的理由。杜丽娘就其性格类型而言,是一个内倾情感型的女性,她的性格决定了她不可能选择“杀出一条血路”的办法去冲出重围,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她对环境的抗争只能是寓激昂于低徊的。她的以死来殉梦中之情的方式实质上是另一种形式的勇敢和热情,因为无论如何,死亡都需要极大的意志力和勇气。杜丽娘的因梦而死,真正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然而汤显祖的高明之处即在于并朱将杜丽娘的死作为结局,他让杜丽娘为情而死,又让杜丽娘为情而生。从《旅寄》到《回生》这几出戏暗涵着这样的思想:不应以死作为最后的结局,而应以生的完满结合为最高旨归。杜丽娘的回生为她的死做了一个新的注脚:她不是消极的以死来殉梦中之情,而是积极地企求以死来求梦的实现。《幽媾》《欢挠》《冥誓》等出戏即可看作是《惊梦》的延续,也可看作是杜丽娘生活理想的具体化、形象化的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