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观整部小说,有一点是显面易见的:如果纯碎为了艺术而体验艺术,艺术根本无法带来真正的幸福;如果丧失了道德的框架,艺术就会变得“毫无用处”。道林对艺术的兴趣,是他拿灵魂交换画像之后又感到不满足而表现出来的一种不安。后来,他在自己家中摆满各式各样美的东西,专心研究起挂毯、珠宝、服饰、音乐乃至宗教中的艺术因素,追根溯源,不遗余力。对道林来说,并非这一切可以陶冶性情,它们无非是道林寻找感觉的一种方式,一种逃避的途径,逃避那幅丑陋的画像给他带来的道德警示。当艺术无法为道林带来他所渴望的新的乐趣之时,他又去追求那些不算聪明的行乐方式;性、吸毒、偷窃和暴力。他越来越需要体验新的感觉,因为他渴望重新感受某种东西。因为道林丧失了自己的灵魂,他也就丧失了与道德的契约,丧失了个人生话的情感维度。他虽然如醉如痴地聚敛着艺术,但他欣赏艺术所需要的丰富情感其实早已消逝。具有象征意义的是,道林最后对鸦片上了病,在他寻找感觉的过程中,道林的确像一位瘾君子:他不顾一切地想获得曾经感受过的欣快体验,却只能不断地增加自己的痛苦。画像这种艺术形式欺他,艺术给了他一把可以通往不受传统道德约束的理想世界的钥匙,却又无情地愚弄了他——把他欣赏的那个美的世界所需要的灵魂拿去了。总之,中心人物的难以解读和小说主题的富于挑战性,是《道林·格雷的画像》的特点:这是一部让人很难完全读懂的小说,它对堕落与谋杀的表现.是哥特式的恐怖;它对繁荣的维多利亚时代上流社会虚伪本质的揭露,又像是一部社会记录片;它对西碧儿·韦恩一家的描写,则像是一部情节剧。《道林·格雷的画像》是一篇艺术宣言,一部戏剧,而且——诚如有些批评家所指出的——是一篇道德寓言。这也许就是《道林·格雷的画像》独具魅力的秘密之所在。 在恐怖的谋杀发生之后,道连找来身为化学家的坎贝尔,强迫他利用化学的手段让遇害的画家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一点痕迹。”坎贝尔被迫帮助道连毁尸灭迹的情节仿佛暗示着,艺术家最终被科学解构得一干二净。在科学和理性大行其道的19世纪,王尔德的这种讽刺实可谓独到、辛辣。王尔德笔下的画家与他在戏剧和童话中塑造的人物形象都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即至善、至美难容于世。因此,善良的快乐王子只是一尊塑像,纯美的爱情只是一次死亡之吻,鲜艳的花朵是一朵沾染了鲜血的玫瑰,由自私而变慷慨的巨人只能活在天堂。王尔德通过描写道连奇迹般的人生旅途,几乎是不着痕迹地向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人只要活在世上,便不可能不犯错,不可能不受到恶习的侵害。因此,原本青春靓丽的容颜注定将变得枯萎,甚至可憎。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去追逐美,才能得到安慰和补偿。王尔德是一位具有伟大人文情怀的作家,这一点我们从他歌颂真、善、美的童话故事便可体会。《画像》既是一部小说,也是一部关于艺术和人生的寓言。如果我们把握住王尔德艺术至上的态度,那么便可发现小说中隐藏了一条这样的主线:即生活模仿艺术、污染艺术、进而被艺术战胜。从这全新一角度来审视作品,小说中一直被人争论的道德诉求也将变得清晰明朗。《画像》一书正是通过艺术的手法完成了它的道德教育。在这部作品中,王尔德所倡导的生活哲学并不是教人不顾一切地享乐,而是号召人们以追求艺术至上至善至美的方式享受生活。一旦生活中享乐的追求失去了尺度,变成肆无忌惮的放纵,也就失去了美和自我,脱离了艺术的境界,甚至会酿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当道连试图摆脱丑恶的灵魂,努力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却意外死于自己之手。他的死无疑是对以往罪孽的清算。王尔德设置这样的一个结尾,并不是随意之举,而是大有深意的:苦海茫茫,回头无岸。人的灵魂一旦堕落,并不能依靠弥补来重新变成好人,只能以死亡来谢罪。从这个层面上说,这部小说不但不反对道德,实际还告诫人们应该遵守道德。 《道连·格雷的画像》真正的悲剧并不在欲望死亡之后的怠倦,而在于欲望持续后的灾难。画像的三个主要人物:亨利勋爵、道连和霍华尔德中,霍尔华德被杀,道连自杀,文中虽然没有提及但可以推断唯一得到善终的是亨利勋爵。 在《画像》一书中,王尔德借亨利之口发出了“新享乐主义”的呼声,号召道连尽情去挖掘生活之美。但他同时谨慎地指出,“扼杀感觉的禁欲主义固然与之对立,使感觉麻木低下的纵欲同样与之格格不入。”禁欲是对美的弃绝,而纵欲则是对美的亵渎。而道连显然偏向了放纵的一侧。最初的道连之所以美丽,被贝泽尔视为伟大的艺术品,是因为他拥有英俊的外貌以及单纯善良的心机。最初的画像之所以动人,是出为它经过画家贝泽尔的巧手把道连表现得栩栩如生,达到了灵与肉的和谐。这种和谐之美是画家贝泽尔所追求的,亦是王尔德所追求的。而当画像被道连种种放纵的悲性所污染时,它便一点也不美了。把亨利看做是王尔德的化身,从而把亨利对道连的教唆看做是王尔德对于生活的全部理解,是很危险的做法。因为以这样的观点出发来看待道连悲剧性的命运,便落人了作者自相矛盾的结论。亨利这个角色或许可以被视为一个隐形的、世俗的艺术家。道连对他而言,既是一件美丽的艺术品,也是他渴望重新塑造的对象。亨利把道连当做一张“白纸”、一把“小提琴”,从而不断享受着自己影响、改变这个年轻人的过程。在小说当中,道连所沉浸的纸醉金迷的世界,正是当时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上流社会所经历的那种生活。人们表面上友好和平,暗地里勾心斗角。原本纯洁、毫无心机的道连正是由于受到了亨利这位贵族的影响,才成为这种恶劣环境下的一个牺牲品。一方面,现实中的道连为所欲为,沦落成旁人眼中不可接近的魔鬼;同时,象征着他灵魂的画像也因此而一点点变得丑陋甚至面目狰狞。当他生平第一次抛弃一个天真善良的姑娘,圆润的嘴角便浮现出一丝邪气;一直到二十年后,道连终于杀死自己的画家朋友,本已面目全非的画像人物的手上渗出了鲜血。这正寓意着一件原本完美的艺术品因为受到世俗生活的侵蚀,渐渐变得不堪人目。画家贝泽尔之死同样表达了生活之恶与艺术之美的对抗。贝泽尔在看到了丑陋的画像之后被道连残忍地杀害。曾经也有人以此解读为贝泽尔是为自己的艺术理想而献身。实则不然。如果说,视艺术为生命的贝泽尔是为了崇高的艺术理想而死,作者完全可以这样安排——贝泽尔亲眼目睹自己最完美的作品不复存在,心灰意冷之下终于以自杀来表达对纯洁艺术的崇拜。然而我们看到的却是画家被动地失去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