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交代一下故事发生地: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一个冗长而又拗口的名字,如果我不是经常看足球比赛,我不会知道这是一个国家的名字——在中国球迷当中有一个老梗广为流传:看中国足球,学世界地理。不过直到现在,整本书看完后,我还是搞不清这个国家在世界版图中的具体位置。书中出现的西班牙港,在毕斯沃斯先生的一生当中占据重要位置的一个城市,我一直以为它和西班牙有点什么关系,后来才知道,它们之间一点关系都没有,西班牙港只不过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国的首都。 《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整本书近六百页,近五十万字,在这个闷热的夏天,我有幸读到了它,目睹了毕斯沃斯先生,一个穷困的小人物,为了一座房子折腾了一生,当他死亡的那一刻,我甚至感到了一丝解脱,想必对毕斯沃斯先生来说也是如此,他曾经计划写一篇小说,名字叫《逃离》,故事的开头是这样子的:三十三岁,当他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时……他这个故事注定了永远也不可能写完,因为他无法从生活中逃离,生活就像一个大漩涡,当你深陷其中时,你能清清楚楚看到它的各种细节,丑陋,乏味,庸俗,你被它裹挟着快速旋转,你感到眩晕和恶心,但你却无法挣脱,最终被漩涡吞噬滑入一片虚无。生活原本是一种准备,一种期待,在毕斯沃斯先生最后的那段时光里,他已经没有了期待,他唯有等待,等待,等待他买房子所欠下的巨额债约的到期,等待因还不起贷款而导致的房子被拍卖,等待他已经长大的在异国求学的儿女的归来,等待他被单位解雇后的最后一笔薪水,等待他那饱经蹂躏的心脏的最后一下跳动。当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他实现了对现实世界的逃离,他的生命得到了升华,这个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和独立个体,向死而生。 毕斯沃斯先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他的一生也是小人物们常见的充满磨难的,坎坷的一生。他懦弱,粗鄙,打老婆,与周围人的关系很差劲,他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只是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尽管最终他的愿望实现了,尽管他这一生用我们局外人的眼光看颇具传奇色彩——从最低潮时的流浪汉,到最高潮时的编制外公务员。但是你不要把这当成一个屌丝逆袭的故事,这里面没有奋斗,只有挣扎,没有追求,只有妥协,没有选择,只有接受。倒霉的毕斯沃斯先生,刚出生时因为六指、难产、分娩时间又是午夜,被认为是不详的化身,命中注定是个败家子,甚至打一下喷嚏都会给亲人带来灾难。梵学家警告他一定要远离水,结果正是他整个童年时代唯一的一次嬉水,导致了他父亲的丧生,他母亲被迫卖掉了房子和土地。从此以后,毕斯沃斯先生开始了他漂泊的一生。 毕斯沃斯先生的婚姻起初看来,颇为美好和浪漫,他为图尔斯家族的商店画广告牌时,喜欢上了图尔斯太太的一个女儿,一时色胆包天竟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给小姑娘写了一封情书,结果情书被图尔斯太太发现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出闹剧的时候,事情却转了一个大大的的弯,图尔斯太太接受了求婚,毕斯沃斯先生就此入赘,成为了图尔斯家族的一个女媳。作为读者的我,包括毕斯沃斯先生的母亲,姨妈,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都觉得这家伙是交了狗屎运了,喜欢一个女孩,然后就抱得美人归,图尔斯家族又是个有钱有势的大家族,从此攀上高枝,衣食无忧,前途一片光明,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只有当事人毕斯沃斯先生,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阴谋,这里面没有什么爱情,图尔斯太太之所以会选中他不过是因为他有一个高贵的种姓——这里面牵扯到印度的宗教和种姓制度。期待中的陪嫁没有了,连一个像样的婚礼也没有举办。图尔斯家族是个有钱有势的大家族不假,有一个拥有无数个房间的大宅子,还有人数众多的女儿,女媳,儿子,数不清的跑来跑去叽喳乱叫的小孩子,可这众多的房间里没有一间是属于毕斯沃斯先生的,这么多的人也没有一个能成为毕斯沃斯先生的朋友,妯娌之间,女媳之间,甚至包括小孩子之间,相互谩骂,攀比,嫉妒,告密,争权夺势。毕斯沃斯先生花费了三倍的工资,给自己的闺女买了一个玩具木头房子,但这样漂亮,昂贵的玩具没有给孩子带来幸福,它换来的只是其他人的嫉妒和敌视,最后毕斯沃斯先生的妻子顶不住这样的压力,用斧头劈掉了这个漂亮的,昂贵的木头房子。毕斯沃斯先生在这个家里丧失了尊严和自由,他为图尔斯家族工作,吃着他们提供的难以下咽,令他营养不良的饭菜,睡在一个整天闹哄哄,充满敌视和怨恨的豪宅里,毕斯沃斯先生觉得图尔斯太太只是提供了一个一个的煤球炉子,把他们这些人往进一塞。他每天都不愿意回家,他觉得就是大马路上都比这个家整洁和安静。他也有过抗争,他抗争的方式就是与全家人为敌,给每个人都取一个可笑的外号,当他偶尔取得一些口舌之争的胜利时,他只会感到疲惫和焦虑,他觉得自己这样做不但卑鄙而且毫无意义,在图尔斯家族里他只不过是个过客,一个无事生非的人,他是那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他的存在和离开不会对图尔斯家族产生任何影响,没有人会纪念他。 毕斯沃斯先生迫切需要一座房子。在他孩提时代上小学的时候,他不敢邀请最要好的朋友去他家——一个位于背街巷子里的小泥屋,即便让别的同学看到他住的地方,他都会羞愧地无地自容。那时候,对他来说,房子意味着一个庇护所,一个能够给他提供安全感的地方。现在,他呆在图尔斯太太家的阁楼里,他有了妻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房子对他来说,意味一个可以把讨厌的人关在门外的独立的空间,意味着一个安静的环境,孩子们成长的乐园,意味着他作为一个男人被这个社会所接纳和承认,关系着他的尊严和自由。 毕斯沃斯先生第一次开始建房子。土地还是图尔斯家族的,他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积蓄,从他还是个毛头小伙靠给别人画广告牌挣钱,到他给图尔斯太太工作,开商店,当监工,一直到他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已经不算年轻,他把自己这么多年全部的积蓄拿出来盖房子,只不过他这一次的抗争注定只是徒劳,房子只完成了一个框架,他没有钱再买材料,这个烂尾房就只能在荒野中接受烈日的暴晒和风雨的摧残。他不甘心自己就此失败,倔强地带着儿子住进这个半成品,这才发现这个房子不但是个烂尾房而且是个危房,做房顶用的瓦楞铁皮由于是二手货,上面有许多小洞,一到下雨天就漏水。他买不起结实的木头只能用松软的雪松来做房子的柱子,结果这些雪松开始变形和腐朽。失败的打击和劳工的威胁——因为受到图尔斯家族的解雇,这些劳工扬言要报复——让毕斯沃斯先生几近崩溃,他晚上做梦,梦到涂在屋顶上用来补洞的黑色沥青变成一条条黑色的毒蛇,从四面八方朝他围过来。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当残破的房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时,毕斯沃斯先生接近于癫狂。失败者毕斯沃斯先生重新回到了图尔斯太太的煤球炉子里,他耗尽心血建造的房子随后被愤怒的劳工们付之一炬。 处于穷途末路的毕斯沃斯先生被迫选择了逃离,他撇下妻子和孩子,孤身一人来到西班牙港,凭着读过几本小说,和大量的糊在棚屋顶上的报纸,他幸运地成为了《特立尼达卫报》报社的一名记者。他在图尔斯家族里谩骂时锻炼的贫嘴和激发出的丰富的想象力派上了用场,他开始用夸张的,煽情的语言来描写一些耸人听闻的报道,并很快成为了报社最有名的记者,他的薪水是每月三十元。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来到了西班牙港,他现在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们每月掏八元钱租金租住在图尔斯太太在西班牙港的房子里。这是毕斯沃斯先生少有的一段充满激情的岁月,他读书,自学速记,借债买了一台二手打字机,他梦想当一名作家,他给英美的期刊写文章,他计划写一部小说,他用打字机反反复复打出这个故事的开头:三十三岁,当他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时……他的故事永远也没有写完,后来,他用黄油漆把打字机涂成耀眼的黄色。 这段充满激情的时光并不持久,毕斯沃斯一家又不可避免的和图尔斯家族搅和到了一起,毕斯沃斯先生的噩梦又开始了,在他们家被人诬陷成了小偷之后,毕斯沃斯先生开始他一生当中第二次建造房子。还是图尔斯家族的土地,在距离西班牙港有一小时车程的偏僻的山村里,木头结构的房子,有两间卧室,一个阳台,一个客厅,木头取之于房子后的林地。这次房子盖的很快,不过又花光了毕斯沃斯先生的所有的积蓄。住在这所房子里,他妻子不得不到一英里外的村子里买东西,到山上的一个泉眼里汲水,他每天得骑很远的自行车到西班牙港去上班,他的两个孩子也需要坐汽车去西班牙港上学,凌晨四点多就得起床,晚上八点之后才能回家,一到夜晚,房子周围就一片漆黑,还会有毒蛇出没,孩子们不喜欢这里,他们不能看电影,不能做游戏,甚至不能散步。毕斯沃斯先生感受不到理想实现之后的那种幸福感。后来再一次烧荒中,他们差点烧掉了这所房子里,孩子们不得已半夜三更的去向图尔斯家族求救,毕斯沃斯先生再次成为了人们的笑料,他们一家只得离开这所简陋残破的房子,再次前往西班牙港,租住图尔斯家族的房子。 毕斯沃斯先生的好运气还没完,他意外的获得了一份编制外公务员的职务,类似于我们现在社会政府部门里的临时工吧。他不但身份得到了提升,薪水也提高到了每月五十元,但是这些都没能让毕斯沃斯先生觉得幸福,住在图尔斯家族房子里,他就像身处在地狱,他的儿子,即便在奖学金考试——类似于我国的小升初考试——中得到了第三名,仍然得不到人们的尊重,受到了图尔斯太太儿子的侮辱,他的两个邻居,一个每天晚上把录音机音量开到最大放歌曲,另一个打老婆,把老婆揍的半死,然后又和老婆一起唱梵学歌曲。房子就是毕斯沃斯先生的死穴,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变得越来越焦虑,他害怕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拥有自己的房子。在一个下雨的夜晚,毕斯沃斯先生偶然遇到一个卖房子的人,那人带他去看房子,毕斯沃斯先生吃了那个人老母亲烘烤的蛋糕,他被那米黄色灯光所营造出来的温馨和母子之间的亲情所打动,那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的决定,他要买下这座房子,那时他所有的积蓄是一千二百元,而这座房子的价格是五千五百元,他借债四千五百元,百分之八的利息,约定五年后还清。 这房子又是一个圈套,毕斯沃斯一家住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房子远没有它外表看上去那么漂亮和结实,房子没有后门,楼梯每走一步都会晃悠,有几根柱子从底部开始腐烂,窗户没有一扇能合拢,地板凹陷不平,承重的柱子是用空心砖砌成的,化粪池堵塞,弄得整条街道都臭不可闻。毕斯沃斯先生除了骂几句,无耻之徒,要下地狱这种话之外无计可施,他已经倾尽所有,还背负了巨额的债务,他只能再次借债来修葺这个半成品危房。 毕斯沃斯先生的好运气也耗完了,他所在的政府部门解散,体制内的公务员自然可以到其它部门工作,像他这编外人员只能是面临失业,幸好他原来的报社又接纳了他,只是他的工资比别人都低。他每天都在担忧中度过,他担忧他的债务不能如约还请,到时他们的房子就会被拍卖,他担忧自己会再次失业。巨额债务压垮了他的雄心,他变得烦闷易怒,笔下的文字也失去了激情,他对生活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期待。在他的债务还剩四千元的时候,他病倒了,心脏病,病情迅速恶化,他很快就死去了,时年四十六岁。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毕斯沃斯先生没能等到在自己的房子里安享晚年,甚至都没在自己的房里里住太长的时间,他一生都在漂泊,一生都在挣扎,他努力争取能有一座自己的房子,他期望能在安静的房间里睡觉,在能望见星空的阳台上读书,能悠闲地坐在客厅里,听着妻子的唠叨,看着孩子们在身边跑来跑去,他喜欢花,他在房前屋后都种满了花,他期盼着它们在阳光下盛开,但他却等不到这一切了,他才四十六岁,还很年轻,但他的心脏却早已不堪重负。 不过在小说的结尾处,作者还是给了毕斯沃斯先生以安慰,给了读者以安慰,毕斯沃斯先生虽然没有还请债务,但他的女儿已经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而且薪水丰厚,比他能得到的任何一笔薪水都要高,当他从医院回到家里时,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重新粉刷了墙壁,擦亮了地板,花园里鲜花绽放,这让他大为感动,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房子,他觉得这是一个漂亮结实的房子,他很欣赏自己当初下决心买房子的巨大勇气。房子给了他欣慰,当他躺在自己的大床上濒临死亡的时候,他在想如果这个时候还没有房子该是多么的凄惨,他将会死在图尔斯家的人旁边,死在那个巨大的支离破碎的冷漠的家庭里,把自己的妻子和四个孩子扔在他们中间。更糟糕的是,虚度的一生都不曾努力让自己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活着和死去时都像一个人被生下来那一刻,毫无意义而且无所适从。 《毕斯沃斯先生的房子》一书出版于1961年,本书的作者奈保尔先生肯定不会想到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中国,有数以千万计的人成为了像毕斯沃斯先生这样的房奴。随着中国社会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大批的年轻人离开了自己的故土,他们在城市里工作,生活,生下了孩子,房子和人的关系开始前所未有的紧密,房子关系着户口,学校,它不但是这一代人融入城市的证明,更是下一代人起跑的助推器。有钱人开始像炒股票一样炒房子,低收入者要掏空三代人的钱包才能换来一套蜗居。大部分人生活在房贷的统治之下,他们不敢生病,不敢失业,谨言慎行,循规蹈矩,小心的维护着生命的列车驶向最后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