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养与美味 由于中西哲学思想的不同,西方人于饮食重科学,重科学即讲求营养,故西方饮食以营养为最高准则,进食有如为一生物的机器添加燃料,特别讲求食物的营养成分,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维生素及各类无机元素的含量是否搭配合宜,卡路里的供给是否恰到好处,以及这些营养成分是否能为进食者充分吸收,有无其他副作用。这些问题都是烹调中的大学问,而菜肴的色、香、味如何,则是次一等的要求。即或在西方首屈一指的饮食大国——法国,其饮食文化虽然在很多方面与我们近似,但一接触到营养问题,双方便拉开了距离。 中国五味调和的烹调术旨在追求美味,其加工过程中的热油炸和长时间的文火攻,都会使菜肴的营养成分被破坏。法国烹调虽亦追求美味,但同时总不忘“营养”这一大前提,一味舍营养而求美味是他们所不取的。尤其是20世纪60年代出现的现代烹调思潮,特别强调养生、减肥,从而追求清淡少油,强调采用新鲜原料,强调在烹调过程中保持原有的营养成分和原有的味道,所以蔬菜基本上都是生吃。所以说西方饮食之重营养是带有普遍性的。 平心而论,谈到营养问题也触及到中国饮食的最大弱点。尽管我们讲究食疗、食补、食养,重视以饮食来养生强身,但我们的烹调术却以追求牢段�谝恍砸�螅�率剐矶嘤��煞炙鹗в诩庸す�讨小=�昀次夜��∑渭邮澜缗氲鞔笕��思叶松弦桓霾擞��煞挚�械靡磺宥���颐窃蚰貌怀稣夥莶牧稀>�颂嵛剩�囝�拷嵘嗖恢��疲�蟠蟮爻粤搜瓢涂鳎? 我们从来都是把追求美味奉为进食的首要目的。民间有句俗话:“民以食为天,食以味为先”。虽然人们在赞誉美食时,总爱说“色香味俱佳”,但那是由于我们感受色香味的感觉器官“眼、鼻、口”的上下排列顺序如此。人们内心之于“色、香、味”,从来都是“味”字“挂帅”的。 由于中国人极端重视味道,以至中国的某些菜仅仅是味道的载体,例如公认的名贵菜海参、鱼唇、鱼翅、熊掌、驼峰,其主要成分都是与廉价的肉皮相仿的动物胶,本身并无美味,全靠用鲜汤去喂它,喂饱了它,再用它来喂人。这不就是地地道道的味道载体了吗? 中国人重视味道,也反映在日常言谈之中,如家庭宴客,一俟主要菜肴端上台面,主人常自谦地说:“菜烧得不好,不一定合您的口味。”他绝不会说:“菜的营养价值不高,卡路里不够。” 西方烹调讲究营养而忽视味道,至少是不以味觉享受为首要目的。他们以冷饮佐餐,冰镇的冷酒还要再加冰块,而舌表面遍布的味觉神经一经冰镇,便大大丧失品味的灵敏度,渐至不能辨味;那带血的牛排与大白鱼、大白肉,生吃的蔬菜,白水煮豆子、煮土豆,虽有“味”而不入“道”,凡此种种都反映了西方人对味觉的忽视。他们拒绝使用味精,更足以证明此辈皆属不知味之人,非“知味观”之座上客也! 基于对营养的重视,西方人多生吃蔬菜,不仅西红柿、黄瓜、生菜生吃,就是洋白菜、洋葱、绿菜花(西兰花)也都生吃。因而他们的“沙拉”有如一盘兔饲料,使我们难以接受。现代中国人也讲营养保健,也知道青菜一经加热,维生素将被破坏,因而我们主张用旺火爆炒。这虽然也使维生素的含量下降,但不会完全损失,可味道却比兔饲料好吃得多。因而中国的现代烹调术旨在追求营养与味道兼顾下的最佳平衡,这当然也属于一种“中庸之道”。 规范与随意 西方人于饮食强调科学与营养,故烹调的全过程都严格按照科学规范行事,牛排的味道从纽约到旧金山毫无二致,牛排的配菜也只是番茄、土豆、生菜有限的几种。再者,规范化的烹调要求调料的添加量精确到克,烹调时间精确到秒。此外1995年第一期《海外文摘》刊载的《吃在荷兰》一文中还描述了“荷兰人家的厨房备有天平、液体量杯、定时器、刻度锅,调料架上排着整齐大小划一的几十种调味料瓶,就像个化学试验室。” 中国的烹调与之截然不同,不仅各大菜系都有自己的风味与特色,就是同一菜系的同一个菜,其所用的配菜与各种调料的匹配,也会依厨师的个人特点有所不同。就是同一厨师做同一个菜,虽有其一己之成法,但也会依不同季节、不同场合,用餐人的不同身份,加以调整(如冬季味浓郁,夏季味清淡,婚宴须色彩鲜艳,丧宴忌红色;穷汉杀馋应浓油厚汁,老饕会餐宜新鲜别致)。此外还会因厨师自己临场情绪的变化,做出某种即兴的发挥。因此,中国烹调不仅不讲求精确到秒与克的规范化,而且还特别强调随意性。 对食品加工的随意性,首先导致了中国菜谱篇幅的一再扩大:原料的多样,刀工的多样,调料的多样,烹调方法的多样,再加以交叉组合,一种原料便可做成数种以至十数种、数十种菜肴。譬如最常用的原料鸡,到了粤菜大厨师手中,做出数十道以至上百道菜式都不在话下。其他原料也是如此。因而在盛产某种原料的地方,常常能以这一种原料做出成桌的酒席,如北京的“全鸭席”,延边的“全狗席”,广东的“全鱼席”、“全蚝席”,长沙李和胜的“全牛席”,北京一些清真饭馆的“全羊席”以及北京砂锅居的“全猪席”,比比皆体现了中国烹调的随意性派生出琳琅满目的菜式。 分别与和合 台湾国学大师钱穆先生在《现代中国学术论衡》一书的序言中说:“文化异,斯学术亦异。中国重和合,西方重分别。”此一文化特征,亦体现于中西饮食文化之中。西菜中除少数汤菜,如俄式红菜汤(罗宋汤),是以多种荤素原料集一锅而熬之外,正菜中鱼就是鱼,鸡就是鸡,蜗牛就是蜗牛,牡蛎就是牡蛎。所谓“土豆烧牛肉”,不过是烧好的牛肉佐以煮熟的土豆,绝非集土豆牛肉于一锅而烧之。即使是调味的作料,如番茄酱、芥末糊、柠檬汁、辣酱油,也都是现吃现加。以上种种都体现了“西方重分别”。 中国人一向以“和”与“合”为最美妙的境界,音乐上讲究“和乐”、“唱和”,医学上主张“身和”、“气和”。我们更希望国家政治实现“政通人和”。而我们称夫妇成婚为“合卺”,称美好的婚姻为“天作之合”;当我们表示崇敬之心时,更以双手“合十”为礼,而当一切美好的事物凑集在一起时,我们将其称誉为“珠联璧合”。 中国烹调的核心是“五味调和”即《文子·上德篇》所称之“水火相憎,鼎鬲其间,五味以和”。《吕氏春秋·本味篇》称赞“五味以和”是“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弗能喻”。 中国的“五味调和论”是由“本味论”、“气味阴阳论”、“时序论”、“适口论”所组成。就是说,要在重视烹调原料自然之味的基础上进行“五味调和”,要用阴阳五行的基本规律指导这一调和,调和要合乎时序,又要注意时令,调和的最终结果要味美适口。所以中国菜几乎每个菜都要用两种以上的原料和多种调料来调和烹制。即或是家常菜,一般也是荤素搭配来调和烹制的,如韭黄炒肉丝、肉片炒蒜苗、腐竹焖肉、芹菜炒豆腐干……而此等原料若西厨烹制,则奶汁肉丝外加白水煮韭黄,或炸猪排佐以清水煮蒜苗,中国食客见如此中菜西做,自然是“哭不得笑不得”�而那地道的西菜,更是一块牛排佐以两枚土豆、三片番茄、四叶生菜,彼此虽共处一盘之中,但却“各自为政”,互不干扰。只待食至腹中,方能调和一起。 中国人把做菜称之为“烹调”,这意味着我们历来将烹与调合为一体。西方原来有烹无调,现在虽说也有了调,但仍属前后分立的两道工序。 在食仪上,西方奉行分餐制。首先是各点各的菜,想吃什么点什么,这也表现了西方对个性的尊重。及至上菜后,人各一盘各吃各的,各自随意添加调料,一道菜吃完后再吃第二道菜,前后两道菜绝不混吃。中餐则一桌人团团围坐合吃一桌菜,冷拼热炒沙锅火锅摆满桌面,就餐者东吃一嘴西吃一嘴,几道菜同时下肚,这都与西餐的食仪截然不同,都体现了“分别”与“和合”的中西文化的根本差异。 机械性与趣味性 由于西方菜肴制作之规范化,烹调成为一种机械性的工作。肯德基老头炸鸡既要按方配料;油的温度,炸鸡的时间,也都要严格依规范行事,因而厨师的工作就成为一种极其单调的机械性工作,他有如自动化装配线上的一名工人,甚至可由一机器人来代行其职。再者,西方人进食的目的首在摄取营养,只要营养够标准,其他尽可宽容,因而今日土豆牛排,明日牛排土豆,厨师在食客一无苛求极其宽容的态度下,每日重复着机械性的工作,当然无趣味可言。 在中国,烹调是一种艺术,一如女作家三毛在《沙漠中的饭店》一文中说的:“我一向对做家事十分痛恨,但对煮菜却是十分有兴趣,几只洋葱,几片肉,一炒变出一个菜来,我很欣赏这种艺术。”做菜既是一门艺术,它便与其他艺术一样,体现着严密性与即兴性的统一,所以烹调在中国一直以极强烈的趣味性,甚至还带有一定的游戏性,吸引着以饮食为人生之至乐的中国人。 趣味的烹调在中国是有传统的,出土的汉画像《庖厨图》,就很像一个大杂技团演出的场面。杜甫《丽人行》中“弯刀缕切空纷纶”的诗句,提到的这种刀背上系了许多铃铛的刀,据说当年唐代的厨师可以用它一边切菜一边奏出丁冬的乐曲。可惜这种刀和操刀的技巧都已失传了。 涮羊肉以及与之相类似的四川麻辣火锅、广东海鲜火锅之所以广泛受人喜爱,一在其鲜嫩热,吃起来自在,二也在它把烹调的主要部分移到了餐桌上,让人们边吃边体验这趣味的烹调。又如西安的羊肉泡馍,硬邦邦的馍,要客人自己动手掰成碎块,似乎这要比厨师切碎的吃起来更香些。北京风味“烤肉季”的烤肉之所以令人失望,令人感叹今不如昔,也正在于它把自己动手改成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一改,改得兴味索然,吃着那么不是味儿,这都是不懂得中国的趣味烹调,瞎指挥出的悲剧如此追求烹调中的乐趣,在西方厨师是绝对不为的。西方人的信条是“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从他们那种机械论的两分法看来,工作中的游戏是失职,游戏中工作是赔本的买卖,都是“吾不为也”�而对于崇尚融会贯通的中国人来说,“工作中有游戏,游戏中有工作”,方是人间正道。 烹调一直为中国人视为极大的乐趣,并以从事这一工作为充实人生的积极表现。有道是“上有天堂,下有厨房”,烹调之于中国,简直与音乐、舞蹈、诗歌、绘画一样,拥有提高人生境界的伟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