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主编的那些日子
生烟
我在美国多年之后,学会了自个跟自个玩,渐渐喜欢也享受其中。比如,上班不忙的时候,一个人溜出学院楼,坐在路边树荫下的长凳,看着空旷的马路,放空,冥想;看看走过去的路人。
一个骑自行车的过去了;
一个踩滑板的过去了;
一个跑步的过去了;
......
有时候,天非常的蓝,阳光明媚,人的脸上像打了柔光滤镜,微风吹过来有些微醺微醉的美好,远远走来的路人,会看成从前熟人,直到走近,确实不是,如梦方醒。其中一次,就把一个远远走过来的人看成了主编,内心戏一通忙乎,唏嘘一番。
主编,陕北甘泉人。名,马治权。号,三三堂主。身材中等略高,胖瘦适中。有一次回国前,我给他买了件 还是Tommy毛衣,记不清了,记得的是估错了他的身形,买的出奇的大。我问他:合身吗?他说:像个袍子。
距离时间拉的久远,人会产生错觉,记忆里样貌身形,多半参杂了思念。
有时候,相隔太久,主编会发过来一张他的照片,上回发来的是他去日本的一张。我说:哇,这大长腿。照片确实把主编的腿拍的很长。我也发一张我的。主编说:骨瘦如柴。我们都深谙彼此对身材的梦想。
这一应承欢喜至今。让一个有着文学梦,普通的我,有了小江湖,各路拳脚,赤膊上阵,胆大妄为,总之耍了个欢。主编都兜着,一路赞许。
上个月约了姐姐一家去森林小木屋住宿,晚上聊天,我大言不惭的跟老姐说:主编对我有慧眼识珠之恩。从我们认识第一面,我就知道我交给他的稿子怎么写都成,都会被喜欢。这种底气和自信,是我在主编这才有的。
那个一直惊慌,忐忑,不自信,四处投递稿子的我,在文学梦想这条摇摇欲坠的路上,主编托了一把。
我第一次去主编办公室,被墙上的字吸引。那是一幅大开卷抄写的《出师表》,字体小楷,秀拙,厚实,一丝不苟,气定神闲,衬着古旧的黄色,袅袅生出气韵,覆盖整间屋子。当下我被震到,字出自主编之手。
这幅字下,坐着杂志社编务金香,一个陕北女娃子,长相好看的心疼人。清秀质朴,做事聊天大眼睛看着你带着很认真的诚恳和静气。作为颜粉,我最吃长相好看又质朴这一类的,我昨天在闺蜜群里说:我是何广智(脱口秀演员)颜粉。粉的就是他质朴的外貌与他说的段子,相得益彰。
有一年回国,在去韩城的路上,主编给我看钟镝(书法家)的篆刻。当时主编当宝贝似的拿出一张纸,纸是普通宣纸,拓着“龙山”(主编的一部长篇小说书名)两字,篆刻的,颜色锗红。我半晌没说话,一旁的金香忍不住捅我:好,真好,太好了。金香说话时,毛眼睛闪着亮光。她是那种灵秀不多话女子,凡眼睛能说的话,嘴很少说。
主编看我一脸茫然,说:你不懂篆刻。
我承认。心里羡慕金香,在主编左右,潜移默化,耳熏目染。
当时在《各界》杂志社,我的工作是采访商界、政界、影视界人物。然后夏天跟着主编出去采风。
这会回想一下,留下印象的,是采访影视界的那些事,政界商界的采访几乎没印象了。
那会正是电影在全国迅猛崛起,吴天明任厂长,西影红火的时候。导演们都扎堆待在西影,但凡在西影走一圈,指不定就碰上个名导。我当时黏着春导(张晓春导演),她跟孙周,芦苇一块跑法门寺采景,也带着我。陈凯歌拍《孩子王》,春导还在做场记,也带着我。那会洪晃很瘦,身材也好,穿着吊带裙飞来西安,陈凯歌就停工一天,拉上全剧组陪洪晃去回民街吃烤串灌汤小笼包。
《孩子王》做后期配音的时候,我还跟谢园就“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句台词,为什么要用平声调读出来,讨论了一番。
那会西影文学部对面的招待所,整天住着天南海北来的编剧,像新疆的刁铁英,山西的郑义,剩下名字记不准了。
周晓文拍《秦颂》的时候,主演姜文,葛优。主编派我去采访他俩。
采访葛优的过程基本是问两三句,他答两三个字。
姜文就不同,给个话头,他就能顺着他的爱好聊下去,一眨眼功夫小半天就聊过去了,他最后落在一句:我TM一直好奇老蒋退到台湾,每日醒来他得是个什么心情?
《桃花满天红》拍摄景地,在三原,我当时坐着朋友摩托车过去,采访陈道明。到了剧组,等到天黑。我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着身穿对襟黑褂的陈道明刚走完一场戏,耷拉着脑袋,无奈的走过来,坐我身旁,接受采访。
黑灯瞎火,我们屋檐底下坐着,外面人影攒动,采访慢慢变成了聊天,聊出陈道明的话,他自比戏子,觉得演员这行的荣耀让他沮丧,就像人们对暴发户的轻蔑,他很烦演员这种一夜成名的暴发户现象。
芦苇拍《西夏路迢迢》的时候,我也被派去采访,第一次看到雪山,仿佛钻石镶嵌在山顶。回来时拉了只羊,也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羊肉。
最美好难忘的记忆是到了夏天去采风。
我们一队人马在主编的带领下,出了西安,一路向北。过了黄陵地界就开始一路喝酒,我都不用人劝,陕北那质朴的口音一出口,盛情难却,我端起酒杯就喝。我喝酒的带头作用起的太好了,搞的主编开始责备不好好喝酒的其他人。
旅途中,主编不是杂志社那个坐镇的社长兼主编了。他健谈,博学,我的国共两党革命史就是在这些旅途中,主编给我恶补的。主编聊天的时候,有时会出位,当真,情绪上来,俨然当自己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一介书生,很思想,很天真,很年轻。
等大伙不聊天了,不唱歌了,我就对着车窗外荒凉的戈壁大漠背诗。
从《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先秦名篇开始背,背的最好的是白居易的《琵芭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贺敬之的《回延安》每次都是必诵的。每次出行过黄陵第一站就是停留在延安,尽管它是行程中风景最俗气的地方,但从没破坏过我迎着前方的宝塔山,延河水,热血沸腾的背诵。
太多记忆了……
窑洞里我们打牌直至破晓;
漫步在天空跟宝石一样翠绿的神木街头;
横穿辽阔的鄂尔多斯草原;
蒙古包里对着每人面前的一脸盆羊肉纵情高歌;
深夜迷路在沙漠里终见大漠日出的壮观;
在罕无人烟的黎明被牧人家的狼犬吓破胆的仓皇;
......
在沙漠迷路那次,格外刺激。我们的车前往银川,开着开着就没路了,天也黑了。主编说:就在车上过一晚,等天亮了再说。等天亮,大漠红日就在车前方,大家都没出声,被眼前壮丽的朝霞惊住了。
还有佳县那次,睡在农家土炕上,头顶有天窗,满天繁星,那是我出国前印象最深的一次睡在星空下。
从甘泉北上,过一村庄。我在村口,一截土疙瘩矮墙上坐着,眺望四周。主编走过来,跟我说你坐的地方就是陕北民歌里唱的崖畔,你看你脚下这条通往村外的土路,一天也没个人影经过,你想想换你是高加林(路遥《人生》主角)在这坐一天,会怎样?
我豁然理解了每次我们采风返程,过了黄陵,能看见西安城市灯火,主编眼里的光,和《人生》里高加林在大城市和巧珍之间抉择的心酸。
我最多时候跟着主编要跑好几趟陕北。一起坐过烟草汗臭的公交大卧巴。坐大卧巴那次,同行的何志铭(西影导演)一路都在责备主编:两个糙老爷们就算球,你让一个女娃娃遭这罪。
我倒常觉幸运,喜爱一路上听主编聊天,聊起他深爱的路遥,张子良,高建群,芦苇等陕北人,好多见解是一个外乡人,很难感触到的,他们有血脉相连的生命源头。
就这样,一路行,一路玩,一路喝酒,畅聊,跟着主编,几乎把陕北当了故乡。总觉得电视里唱的秦腔,陕北民歌不如现场唱的好听,现场唱的又不如朋友唱的好听。主编唱的《三十里铺》,《兰花花》,啥时候唱都好听。
后来我离开杂志社,出国,光景飞逝。我在博客上,看到他新书《马治权散文人物卷》发布会的消息。
发布会视频中很多熟悉脸孔,比如李星,肖云儒,芦苇。李星和肖云儒俩老师也不再老,变化不大,变化大的是芦苇,门牙没了。之前写过芦苇,还在他家跟主编,张子良,杨争光听过他从赣南采集回来的藏民原生态歌声。他在拍《西夏路迢迢》时,我在中国的最高原上跟他聊天,一夜未睡。那会他的门牙都在。
看到他出书的消息,心喜。这恐怕是他辞去主编, 静下心来写作的成果吧。我跟随主编左右的那几年,正是他与心爱的文字和书法拉开距离的时候。那会儿我在他辛苦淘来,奋斗来,养活着的一方苑地,写一些奢侈随性的文字,得主编夸奖。这会反省,是主编不露声色的谦和礼贤大方,其实,他的文字,功力,阅历,内心积攒,都不是我当时的文字可比的。这一点,读一读主编的《父亲》一文就知。我是亲眼见证目睹主编为办好《各界》杂志,投注的精力,心血和时间。
如今他辞去主编,做自己喜欢的事了。他把玩研习的《好大王》体,是越来越好看了。主编的字是童子功,是那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功夫。
想起西大的刘炜评(西大教授)给同窗张艳茜和周燕芬做了两首古体诗,主编就在我们的“瞎递搭”群里反复写这两首诗。我们就在群里一遍遍读诗,看字。看到最后是诗也喜欢,字也喜欢,被写的人更喜欢。在我眼里就是天作之合,也是好大王体的代表佳作。
至于主编厚积薄发,一个字一个字写长篇小说,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但回头仔细想也在意料之中。
我想到罗永浩,我一直是罗粉,觉得主编也是老罗这类人的一个典型,在他们无处安放的才华里,都有着罕见的野气和韧性,心怀理想,实践中扑腾,在不可能的现实里勇往直前,折腾自己,有生不逢时,也有性格悲剧,勇士的悲壮像长在这类人身上。心酸吗?他们又甘之若饴。
我最早先看到的是《龙山》这部长篇小说,一口气读完,写了宫驷良,冀民主,辜今弋,上官演等人物在当代生活下各自宿命。很快又看到电子版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命运》,《命运》人物相对单一,只有一个沙平顺。两部长篇都带有主编生活的缩影。《野兰花》是他的第三部长篇,我还没有读到,希望下次回国能拿到实体书。
早年主编写过一个中篇《水莲》,我看完觉得是个长篇故事的结构。问过他:有没有写长篇的想法?
主编说,是我这一问,点拨醒了他。
他现在对我说:你看,你撒下的种子破土冒出来了。
嚯嚯,我居然在他长篇创作中助了一点力噢。
写长篇是件苦事,吃苦是主编的常态。网上有个挺火的流行语:你见过凌晨四点的哈佛吗?我改一下:你见过凌晨的主编吗?
主编的凌晨是从洗冷水浴开始的,北方的天气,滴水成冰,他就用这种方式磨练自己的身体和毅志。有年冬天,杂志社在桃花园畔搞活动,走过浮着冰块的泳池。
主编说:我能冬泳。
我们不信,我说:你敢这么冷天游泳,我跟你打赌。
赌什么忘了,总之,我输了。
那会,我跟主编都住在建国路上,相隔两个街区。晚饭后,遛个弯,散个步,就路过我家。我经常透过我家竹帘子,看见主编走过来,赶紧回身去泡茶。夏季,天很久才黑的黄昏,我们就坐在院子里,看着繁星,赶着蚊子,天南地北说话。
有一回,主编带着儿子来我家,一转头,儿子不见了,大家四处找,后来发现在我家房顶上。刚看完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这本书,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男孩,大人们都没重视,只当是个淘气的孩子。
每次回国,吃的好多顿饭里,还是主编带我吃过的铁头凉皮,配肉夹馍,黑米稀饭,光明酸奶印象深。还有乔丹妈带我吃的天发芽葫芦头。都是小门脸,隐于深巷,味道销魂般地道。上次回国,主编说要带我吃一家酸汤水饺。结果总在赶大饭局,没吃上,我就一直惦着主编说的这碗酸汤水饺,不知再回国,店还在不在?还是不是主编想让我吃到的滋味?
吃陕北粉条那回,是我刚进杂志社,有一天,主编向我描绘陕北粉条的好,能拍一集《舌尖上的陕粉》。说完了保证,不让我光听,一定让我吃上。他跟金香俩,一脸孩子气的热忱和郑重,好像不吃上他们家乡粉条,就不足以在一起痛快语人生。这种粉条不是市面上买的,是要从陕北背来的,等到有人背下来,亲自做好,吃到的才是主编说的粉条意思。那滋味色泽,我能想的词,回肠荡气,无比好吃。
上次回国,无意间发现被相貌平平的主编帅到,想不通呵,老熟人了,这个帅字从何说起?
是去张芮(西工大学建筑系教授)的工作室,聊天,喝茶,然后让主编写字。围观主编写字的过程,发现了主编的帅,就是从他起身,站在桌案前,抓了笔,濡墨,起笔开始,一气呵成带出......帅,以前没发现喔。
等到去主编的“三三堂”工作室,再看主编抓起笔,写字,那股帅劲又出现了。
怎么会呢?想通了,很简单。是写字的时候,主编入定,或说禅定了。进入到另一个空间,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写字在他这里通了,没有堵塞,没有干扰,静水深潭,波澜不惊,浑然天成,不费吹灰之力,他沉浸其中,兀自散发出平常看不见的光芒。
我们一行看他写字的人围在四周,脸上被带入舒缓,安静,美好的神情,看着主编带着光,任笔墨在一方宣纸上,随心所欲游走,一起与之沉醉,享受,叫好,鼓掌。
人生很多种好,有种好,是你看着老朋友,老熟人,越来越好,放出光芒的好。主编就是越来越好。
我这样写写和主编的过往,是不是就算今年回趟国了。这会尼古拉斯飓风正朝休斯顿扑来,结果它像脱口秀上的豆豆那样轻盈的闪晃了一下,就偏北而去。
9/15/2021 于休斯顿 (尼古拉斯飓风登陆学校关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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