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对于“慎独”之学的极端重视是众所周知的。《大学》、《中庸》力主“君子必慎其独”自不消说,马王堆帛书及郭店竹简《五行》中亦大讲“君子必慎其独”。宋明理学中直接讲“慎独”二字。郑玄注《中庸》,把“慎其独”解释为“慎其闲居之所为”,朱熹则认为“独”是“人所不知而己独知之地”。梁漱溟先生认为“儒家之学只是一个慎独”,比朱子、阳明乃至最讲慎独的刘蕺山还要厉害。最近慎独之学又引起了学者的注意,郑玄和朱熹对于“慎独”的注解引起了争论。(1)
窃以为理解慎独,在《大学》,《中庸》与简帛《五行》之外,眼光须放在四处:一是慎独二字的本义;二是其他著作对慎独的讨论;三是与慎独相关的其他思想;四是郑玄、朱熹以外的训诂。
仔细考察之后,我们会发现,君子之“独”不是指君子的处境,而是君子的个性:“无待”、“无对”和“不二”、“不改”,超越于自己的处境,即使是面对自己的影子也不觉得惭愧。“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布谷鸟的“孩子”由麻雀、灰喜鹊等寄主孵化出来并喂养长大,但它们的本性不可能被改变,何况君子乎!“慎其独”就是 “看重”那个独、“顺应”那个独、“守住”那个独、“操心”那个独——总而言之,要认真对待自己的个性。“慎其独”不是要小心翼翼、增加负担,战战兢兢、瞻前顾后,而恰好是不讲条件、痛快淋漓,不假外求、轻装前进。考察慎独之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今不揣浅陋,申述一二,就正于有道。
一、字义的训释
慎,顺也、重也、思也、诚也,认真之意。wWw.133229.cOm两端之间须“慎”。
慎有谨慎,慎重之意,但“谨”与“重”之间还是有微妙差别。先儒多把“慎”训为“顺”。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坤部》云:“慎,假借为顺。”顺之中又有“重” 的意思,也就说看重乃是顺遂的前提。(2)
“慎”训为“重”,是有来历的。《荀子·非相》:“宝之、珍之、贵之、神之。”杨倞注“神之”:“不敢慢也。” 《尔雅·释诂》:“神,慎也”。郝懿行《尔雅义疏》引杨倞注:“不敢慢即慎矣”。“不敢慢”正是看重、认真的意思。可见“慢”乃“慎”的反义词。王念孙就是以“贵之、重之”解释《荀子·非相》所说的“贵之、神之”。(3)《尔雅·释诂》:“神、弼、崇,重也”。王念孙等学者认为, “重” 即尊重之重、轻重之重。(同上)可见以“重”训“慎”是没有问题的。(又敬慎常常连用)
所谓的小心或者谨慎,其前提必是看重。“慎”又从“心”从“真”,以“认真”二字解释最贴切不过。这并非笔者的杜撰,而是可以引经据典的判断。《玉篇·心部》:“慎,思也”。《方言》卷一:“慎、思也,秦晋或曰慎。凡思之貌亦曰慎。”“思”本身就是认真、谨慎、慎重的态度,但侧重于“心”,也就是侧重于认识方面。而“慎”又有“真”或“诚”的一面。《诗·小雅·巧言》有“予慎无罪”、“予慎无辜”之语。毛传:“慎,诚也”。俞樾《群经平议》:“慎、真,古通用。”《论语·学而》载曾子之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刘宝楠《论语正义》曰:“《尔雅·释诂》:‘慎,诚也。’《说文》:‘慎,谨也’。‘诚’‘谨’义同。”《礼记·檀子》又载曾子之言:“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於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刘宝楠《论语正义》认为这都是在说“慎终之事。”即对入殓和下葬等丧葬事宜要认真对待、诚心诚意,而不能繁衍了事、虚情假义,这样老百姓的德行就能变得厚道了。“思”与“真”(“诚”)合而言之,即“认真”之意。
慎与不慎,往往会引起极端相反的结果, “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论语·子张》)“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 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周易·系辞上》)所以说“两端之间须慎”。《淮南子·缪称》:“《诗》云:‘媚兹一人,应侯慎德’。慎德大矣,一人小矣。能善小,斯能善大矣。”(慎德,《毛诗》作顺德)
独,特也,人所没有而己独有之个性。两端之中见“独”。各家均言“独”。
《说文》:“独,犬相得而斗也。羊为群,犬为独也。”段玉裁注:“犬好斗,好斗则独而不群。”这大概不是“独”的本义。因为犬虽然不群,但“狗仗人势”是最没有独立性的。《正字通·犬部》:“独,猨类。似猿而稍大。猨性群,独性特。”
独和特同义。《广雅·释诂》“特,独也。”《庄子·齐物论》:“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这是魍魉质问影子为什么没有独立的操守。成玄英疏:“特,独也”。《礼记·礼器》:“天子无介,祭天特牲。”陈澔集说:“特,独也“,《礼记·礼器》“圭璋,特”。陈澔集说:“玉之贵者,不以他物俪之,故谓之特,言独用之也。”《尔雅·释水》:“大夫方舟,土特舟”,特舟即独舟。
“独”用于人事,可以从知行两个方面专讲。独知、独觉是指人的认识能力,而独立,独行则是人的行为方式,概而言之“个性即为独。”儒家之外的各个学派,对“独”都很重视。《淮南子·氾论》:“必有独用之听,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也。”《吕氏春秋·制乐》:“圣人所独见,众人焉知其极。” 《俱舍论·分别世品第三之五》颂曰:“独觉增减时,麟角喻百劫”,论曰:“言独觉者,谓现身中离禀至教,唯自悟道,以能自调不调他故。”道教也非常重视“独觉”:“仙师独觉,闭迹山水”。(4)《易·大过》:“君子独立不惧。”《庄子·在宥》:“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淮南子·兵略》:“夫将者,必独见独知。独见者,见人所不见也;独知者,知人所不知也。”王阳明更是认为:“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咏良知四首示诸生》)“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答人问良知二首》)。(5) “独知”,用《大学》中的话说,就是“自明”。方以智,魏源等晚近一些的思想家对独知也很重视。
有没有个性,能不能“独”,是和一个人的处境没有关系的,或者说有个性的人应该超越自己的处境,不在乎独处还是群居。《韩诗外传》卷一:“故中心存善而日新之,虽独处而乐,德礼而形。《诗》曰:‘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从也。’ ”《荀子·儒效》也说:“君子无爵而贵,无禄而富,不言而信,不怒而感,穷处而荣,独居而乐。”有人追随、有人掺和、混杂在一起,反而有害: “疑则动,两则争,杂则相伤,害在有与,不在独也。” (《慎子·德立》) 《礼记·儒行》对“特立独行”作了非常精当的说明:“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故而,“独”应该是指“人所没有而己独有的个性”,这一点将在下文继续讨论。
显然,“独”指向两端的,独知、独觉而独立、独行是一端,“抛却自家”而“沿门持钵”是另一端;独觉而觉人、独立而立人是一端(详见下文),独断、独裁而成为“独夫”是另一端(6)。换言之,在“两端”之中,我们才可以发现一个人的个性,乍看起来,大家都是差不多的。
“慎其独”, 最终是“慎其诚”,即认真其独立性(个性)。
关于“慎其独”,在《大学》和《中庸》之外,《荀子·不苟篇》的申述更为详备,并且和“诚”紧密联系: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
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
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类至。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济而材尽,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矣。
《荀子·不苟》的这段话对于完整理解“慎其独”的意涵非常关键。(7)
显然,“慎其独”是一个非常有概括性的范畴,“独”的前提是“诚”,未独之前,要“致其诚”(诚则独,致诚则无他事),已独之后,就要“慎其独”(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慎独达到的效果是不依傍于他物(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慎独的本质是“顺命”,慎独所达到的境界是“天德”。“诚”是处理好各种关系、取得人格尊严的基石。“慎”非常必要,“独” 不断要落实为行为,进而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理想人格。(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济而材尽,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矣。)
“慎”是认真的态度和方法,“诚”既是慎的出发点,又是慎的最终对象,“不诚则不独”,在这个意义上,“慎其独”就是“慎其诚”。但是,“诚”不能是空泛的、没有着落的,最终要体现为活泼泼的个性——“独”(不独则不形)。“慎其独”就是在“致其诚”的前提下“顺应”那个独,“看重”那个独、“守住”那个独、“操心”那个独——总而言之,要认真对待自己的个性。“慎其独”不是要增加负担,而恰好是不讲条件、不假外求,轻装前进,“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中庸》),“荡荡乎其有以殊于世也” (《荀子·不苟》)。
正如王念孙所言,“慎其独”在《荀子》、《大学》、《中庸》、《礼器》诸篇中意涵是一致的,通过下文“叩其两端而问之”的讨论,我们会发现,即使在《五行》、《淮南子》等书中,“慎其独”并无二义,就是要认真保持自己的个性,只不过在不同的语境中,指向不尽相同而已。
二、语境的辨别
多与一(内与外、近与远)之间须“慎”,独指 “内心的一以贯之和不偏不倚”,而非“内心的专一” (8)。
郭店竹简及马王堆帛书《五行》中都引用《曹风·鸤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人,其仪一兮。”的诗句。鸤鸠,即杜鹃,又称桑鸠、布谷,性情以“独”著称。布谷鸟的“孩子”由麻雀、灰喜鹊等寄主孵化出来并喂养长大,也不可能改变它们的本性,何况君子乎!或曰“鸤鸠有均一之德,饲其子旦从上而下,暮从上而下,平均如一”。(陆玑:《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卷下)显然,“均一” (这种解释在古代被普遍接受)与“专一”是有重大区别,甚至是根本对立的。
《说苑·反质》也引用这首诗来说明“一心可从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的道理。《晏子春秋》多处讲到晏子对“一心可从事百君”的解释,都是指自己的个性并不因为君主的变化而变化,否则“三心不可从事一君”。“婴闻之,君子独立不惭乎影,独寝不惭乎魂”。(《外篇》)面对自己的影子并无惭愧,独自睡觉并无惭愧。这里的“独立”“独寝”都是指君子的处境,而并非君子的个性,《管子·禁藏》:“一人兩心, 其內必衰也 。”显然,需要认真对待,极力保持的乃是作为“至内”的个性。这一点,从马王堆帛书《五行》中可以找到明确的答案。
慎其独也者,言夫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
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谓独。独也者,全体也。
《五行》中所论的慎独就是要在内心之中把仁、义、礼、智、圣同等看待,不可偏废。(五者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鸤鸠能以一心对七子,况君子乎!“舍其体而独其心”就是超越具体的德行,而使其心一以贯之。不因具体德行的转移而转移,也不因对象的转移而转移。《中庸》曰:“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如果把“慎独”理解为保持内心的“专一”,那结果就是“一心事一君”而不可能是“一心事三君”或“一心事百君”了。
《晏子春秋》记载孔子对晏婴“一心事三君”的做法先是指责,听到晏婴的解释后转而自我批评:“语曰:‘言收于迩,不可止于远也;行存于身,不可掩于众也。’吾窃议晏子而不中夫人之过,吾罪几矣!”(《外篇》)“ 言收于迩,不可止于远也;行存于身,不可掩于众也。”是强调发自内心的言论,要超越距离的遥远,来源于自身的行为,不能被众人所遮蔽。郭店竹简《成之闻之》所言“慎求于己”也是强调要认真对待自己的个性,诉求于自己的个性,而不能舍近求远:“唯君子,道可近求,而[不]可远借也。昔者君子有言曰:‘圣人天德’ 何?而可以至顺天常矣。”(9)刘宗周认为“独者,心极也”。(《刘子全书·学言上》)心极即“至内”。
这个“独”,《淮南子·谬称》中称其为“性”:
圣人在上,化育如神。太上曰:‘我其性与!’其次曰:‘微彼其如此乎!’故《诗》曰:‘执辔如组。’《易》曰:‘含章可贞。’动于近,成文于远。夫察所夜行,周公[不]惭乎景,故君子慎其独也。释近斯远塞矣。
最理想的状态是“我其性与!”即自己的本性就是如此,其次的状态是“微彼,其如此乎”,即自己顺应百姓的心理。“执辔如组”是说拿着缰绳如同拿着宽而薄的丝带一样。《太戴礼·盛德》描述了相反的情况:“不能御民者弃其德法。譬犹御马,弃辔勒而专以筴御马,马必仿,车必败。”“含章可贞”是说内心之中有条理,就可以保持中正。所谓的“动于近,成文于远”正好和《晏子春秋》中 “言发于迩不可止于远”相互发明。“察所夜行,不惭乎影”进一步指出首先要对得住切近的东西,最终还是指向君子本人或君子自身。《缪称训》接着说:“身苟正,怀远易矣。故《诗》曰:躬弗亲,庶民弗信。”也就是只有发自内心,不惭乎影的言行才能取得百姓的信任。“不惭乎影”,指不惭乎跟随你最近的那个东西,这是“慎独”的结果,而并非慎独本身。
《管子·白心》:“一以无贰,是謂知道。將欲服之,必一其端,而固其所守。”君子之“独”就是君子的“无待”、“无对”和“不二”,不讲条件,不依赖于其他,不会因为人数的多寡,距离的远近而变化,即使是对自己的影子也不惭愧。《缪称训》中又说“虚而能满,语而有味,被褐怀玉者。故两心不可以得一人,一心可以得百人”,一心即“独立”之心,“不偏不倚”之心,而非“专一之心”。这一思想来源甚早,《商书·咸有一德》:“始终惟一,时乃日新”;“俾万姓皆曰:‘大哉!王言。’ 又曰:‘一哉!王心。’”《周书·泰誓上》:“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通常被理解为受(即纣)的大臣有亿万心,而周武王的大臣团结一心。但结合《商书·咸有一德》来看,关键在于“王”有没有“一心”,也就是说王有没有独立不改、不偏不倚之心。显然,“一心”切不可理解为“内心的专一”。
《礼记·礼器》更以“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来解释“独”。玉器用不着布帛来装饰,就是它有“特性”。“君子慎其独”者就是君子要认真对待那个“绝对”的东西,这个“独”非他,即自己的“内心”,发自内心的德行“无下之物无可以称”,则地位自然尊贵。而把德行和地位“捆绑”在一起,正是儒家的一贯思想。
《庄子·在宥》所言:“独往独来,是谓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则是从行为方式的角度来讲“独”。显示出道家对于个人独立性的极端重视。
对君子而言,独乃不二之知觉,无称之德行和不改之言行,概而言之,就是宝贵的个性,独而后贵,不可不慎。
诚欺之间须慎,不诚则不独
简帛《五行》云:“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所谓的“至哀”就是“极端的悲伤”,“纯粹的悲伤”,“绝对的悲伤”,“独一无二的悲伤”,总之,是出于至诚、自然而然的悲伤,这样的悲伤是君子个性的一个重要方面,所以要认真对待。
《大学》里的“慎其独”就是“诚其意”,具体地说就是“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油然而发,毫不掩饰,不做作、不算帐(10)。《大学》中说“诚于中,形于外”,《荀子·不苟》则说:“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就是没有良好的形象,所谓的圣贤“气象”,莫不是深造自得之形。用孔子的话来说就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风”与“草”的关系正如“身”和“影”的关系,风吹而草随,身动而影从,身正不怕影子邪,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慎独”。在君子看来,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并不算严,独处、独居并不算松,因为君子始终认真对待自己的个性,真诚无欺。所谓的“诚”、所谓的“不苟”,正是“认真”的意思。
郭店楚简当中多处讲到修身与治世的关系:“正其身,然后正世”(《唐虞之道》),“古之用民者,求之于己为恒”(《成立闻之》)强调统治者个人的表率作用,(11) “正其身,求之于已”同样可以归结为“慎其独”,君主有了独立不改的个性,百姓自然会跟从,也就是所谓的“执辔如组”。
显微之间须慎,独在隐微中。
《中庸》里的慎独则侧重于“戒慎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里的几个“其”指代的都是“君子”,自己的个性常常藏于自己不睹不闻的地方,习惯成自然而浑然不知,但“莫见乎隐,莫显手微”,在下意识的言行之中,你的个性暴露与遗。这样一来,不是“人虽不知而已独知之”,而是“人虽知之而已独不知”,或如刘文英先生所言“在潜意识的层面上,由于自我意识不能控制,一切善的成分和恶的成分都会暴露无遗。由此,每天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梦中的所作所为,对自己的道德尽量做出客观的评价。”(12)所以要特别认真地对待,马虎不得。如果说“已知”、“已觉”之“独”是指个体意识的话,那么“不知”、“不觉”之“独”就是“个体潜意识”。
可见,所谓的“独”即指“心、性”,又指“言、行”,最后都指向君子自身,这种“独”超越于君子是否独处,也超越于君子是否“知觉”,只能以“个性”言之。而“慎独”的方法,概而言之,就是要“叩其两端”如多与少,诚与欺,显与微等等,在“极”和“端”之中方能深得其“独”,而没有多与少,诚与欺,显与微这样的“两端”,“慎与不慎”也就无从谈起。正所谓“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就是君子在各个方面都把自己的个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这就是所谓的“不偏不倚”,也就是所谓的“中行”。
“慎其身”、“慎求之于己”:“慎其独”的本意
《诗经·燕燕》有“淑慎其身” 之语,郭店竹简《成之闻之》有“慎求之于己”之语。《吕氏春秋·先己》:“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言正诸身也。” 《吕氏春秋·先己》所引用之诗又是《曹风·鸤鸠》中的后半节,恰好和竹简及帛书《五行》相呼应;而“善影者不于影于形”,高诱注:“形正则影正”,正是“君子不惭乎影”;“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同样和“修齐治平”首尾一致。所以我们可以明白无误地说:“慎其身”、“正诸身”就是“慎其独”的本意,身非身体之身,而是自身之身,也就是“慎求之于己”,只不过一个“独”字,强调无对、无待,更有哲学意味而已。
三、“慎其独”的新解
认真对待自己的独立性(个性)。
“慎独之学”为宋明新儒学所力倡,影响极其深远,其中也有些可检讨之处。对于“独”的理解,朱喜的“人所不知而已所独之地”要比郑玄的“闲居”之说进了一步,因为“人所不知而独知之地”,可以是“闲居”之时,而可以是在和别人共处之时。
如果把“独”解释为“独立性(个性)”可能要比朱熹的解释再进一步,因为,“个性”是自己所独有而人所没有的,“个性”可能为别人所知,也可能为别人所不知;可能为自己所了解,也可能为自己所不了解。总之,它包括了个体意识,又包括了个体潜意识,无论怎样,都需要认真对待,真诚无欺。故而,“君子必慎其独。”
但“闲居之所为”,“己所独知而人不知之地”,以及“己所独有而人没有”三者并不排斥,而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慎子》逸文:“能辞万钟之禄于朝陛,不能不拾一金于无人之地。能谨百节之礼于庙宇,不能不弛一室于独居之余,盖人情每狎于私故也。” “人情每狎于私”的情况正是常常发生而需要特别注意的,也正是道德修养的入手处。但道德修养终究不能停留在这一步,关键还是在于对自己的个性要认真对待。
就“慎”字而言。朱子以“遏人欲于未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解之,可称之为“遏制派”;阳明学派认为良知就是独知,独知是“立诚”的前提,要小心保持,显然是“张扬派”: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此说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人若不知于此独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便是‘见君子而后厌然’。此独知处便是诚的萌芽。此处不论善念恶念,更无虚假。一是百是,一错百错。正是王霸义利诚伪善恶界头。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传习录上》)
刘宗周认为慎独不仅是工夫,也是本体(13):
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气质义理,只是一性,识得心一性一,则工夫亦一。静存之外,更无动察,主敬之外,更无穷理。其究也,工夫与本体亦一,此慎独之说而后之解者往往失之。(《刘子全书·语类》)
刘宗周把工夫和本体合成一体固然痛快,却隐含着一个危险——如果把自己的“独”当成“宇宙的独”或者“造化的独”就可能导致话语霸权,或“良知自负”。
而我们说的“君子慎其独”具有边界的,即,当且仅当你在认真保持你的个性的时候,你才是君子,丧失了个性就堕落为小人(小写的人),把自己的个性强加于人则成了独夫。(14)
梁漱溟先生说:“所谓人类智慧者非也,人心内蕴之自觉地”(15) “独者人所人不知而自己独知之地也,即人心内蕴之自觉也。吾人一念之萌、他人何从得知,唯独自己清楚,且愈深入于寂静无扰,愈以明澈开朗。”(16)他又说:“慎独之‘独’,正指向宇宙生命之无对,慎独之‘慎’正谓宇宙生命不容有懈。儒家之学只是一个慎独。”(17)在梁先生那里“独”也有了本体的意义,也就是“绝对” 的含义,由此看来,“慎独”一词还不能只局限于道德意义,而其中蕴含着形而上的追求。但《五行》、《荀子》、《淮南子》、《大学》、《中庸》之中都是讲“慎其独”,也就是要慎“君子自身的那个独”,故而还是以“认真对待他的个性”解释比较贴切,而且“独”不仅包括“知”,还包括“行”,不仅包括个体的认知,还包括个体的实践,以及个体的价值判断(“只是个好恶之心”)。这样一来,“个性”的意义就非同小可了。
四、考察“君子慎其独”的意义
(一)哲学的意义:
1)“独”是最后而且是最切实的根据,“慎”是最可行、最可取的态度。“慎其独”在不同的语境下可以分别理解为“慎其诚”、“顺其命”、“慎其心”、“慎其性”、“率其性” 等等。“慎其独”最终表现是“率性而行”、“如保赤子”、“特立独行”、“一以贯之”、“独行而不舍”、“独立而不改”等等,概而言之就是“认真其个性”,最起码,这是君子之为君子充分而且必要的条件。
2)盖心学失于狂而理学失于涓,以认真其个性来解释“慎独”,一方面力求避免道德修养的过程成为压制个性的过程,使人望而却步;同时也不排斥谨慎小心的意思,防止空谈心性,狂妄自负。(“慎之为谨,不烦训释。”王念孙:《读书杂志八·荀子第一》)
3)“慎其独”是“叩其两端而问之”的思维方法,换言之,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思维方式,而不是折衷、调和的思维方式。
(二)思想史的意义:
1)儒家的三纲领八条目所反复申述的,实际上就是独觉而觉他——自诚明(性),独立而立人——自明诚(教),把个人的至善实现于天下的太平这样一个由天及人、由己及他,有无可比拟的德行而获得至高无上的的地位的过程。孔子所说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把“立人”和“达人”作为独立、独达的前提或条件,绝好地反映了儒家的社会责任感。《中庸》曰: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
2)《大学》、《五行》、《荀子》也是从不同角度,以“君子慎其独”为纲领,把这一思想具体化了,只能说是殊途而同归,而不能说他们各执一词。
3)论及儒家的心性之学,从宋儒以至今人,常把《荀子》排除在外,至少从“慎独” 说来看,是有失偏颇的。(18)
4)同是基于对“独”的重视,儒、道、佛、兵、法诸家同归而殊途,中华文化之一体与多元可见一斑。
(三)学术史的意义:
探讨思想史,常常忽视了乾嘉学派及后来的训诂之学的贡献,然而从对慎独的训释来看,清儒的判断更接近于本义。学术对于思想、训诂对于哲学的贡献需要足够的重视。
(四)方法论的意义:训诂学与哲学的良性互补不仅可能,而且必要。汉宋之风的融会贯通似乎比套用西方模式解析中国哲学的方法更为可行,也比彼此之间的相互鄙薄更为明智。饶宗颐先生指出:“我以为我们应该提倡‘训诂哲学’,历史上若干重要观念的疏通证明,非采用训诂学方法难以解决问题。”“治中国古代哲学,宜除开二障,一是西方框框之障,二是疑古过甚之障。东方思想的源泉由本土茁长而生,有自己的pattern,不必套取西方的模式。文献上的资料,经典上的语言,不仅要处理文字的表面意义,还须进一步理解它内在的深层意义,和其他相关的经典语言的同义异辞。” (19)
在具体的范畴之上,才能解决“接着什么讲”的问题;借助于现时代的思想和语言,才能解决“如何接着讲”的问题。
注释:
(1) 尤其是梁涛、钱逊、刘信芳等先生专门著文讨论。
(2)
《书·益稷》:“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位上关天命,下关民生,要慎重对待,马虎不得。《墨子·天志中》“天之意不可不慎也”,孙治让闲诂:“慎与顺同。上下文屡云顺天意。”实际上,“顺天意”乃是“重天意”的结果,即对天意要认真对待。《荀子·成相》:“请布基,慎圣人”,杨倞注:“慎读为顺。”实际上,“慎圣人”就是“重圣人”,或如郝懿行所言是“诚用圣人”,也就是要真心尊重圣人。《逸周书·度训》:“和非中不立,中非礼不慎。”孙诒让斠补:“慎当读为顺,顺慎音相近”。实际上“中非礼不慎”;即“中非礼不重”,也就是如果没有礼的话,“中”就不会有重要的地位,或者说其重要性无法体现出来。(3)
王引之《尔雅述闻》引,见《经义述闻》卷二十六。(4)
符载:《庐山故女道士梁洞微石碣铭》,见《文苑英华》卷七九〇。(5)
见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二十。(6)
《尚书·泰誓》:‘独夫受,洪惟作威。’《荀子·臣道》:“明主好同,而暗主好独。”《荀子·正论》:“诛暴君如诛独夫”。法家就是主张独裁的。《韩非子·外储说上》:“独视者谓明,独听者为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王。”从下文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出,儒家也是从“独”的角度来理解君主尊贵的地位,只不过这种“独”更看重“德”,而体现于礼。(7)
“君子养心莫善於诚”一语,刘台拱已经注意到了“慎其独”与“诚”的内在联系。“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一语,杨倞注:“慎其独,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郝懿行曰:“此语甚精,杨氏不得其解,而以谨慎其独为训。今正之云:独者,人所不见也。慎者,诚也;诚者,实也。心不笃实,则所谓独者不可见。” 郝懿行强调:“推寻上下文意,慎,当训为诚。据《释诂》云‘慎,诚也’,非慎训谨之谓”,他认为“‘慎’字古义训诚,《诗》凡四见,毛、郑俱依《尔雅》为释。《大学》两言‘慎独’,皆在《诚意》篇中,其意亦与《诗》同。唯《中庸》以‘戒慎’‘慎独’为言,此别意,乃今意也。”王念孙也同意用“诚”来训“慎”,但对郝懿行的说法提出了修正:“《中庸》之‘慎独’,‘慎’字亦当训为诚,非上文‘戒慎’之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 即《大学》‘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则慎独不当有二义。 陈硕甫云:‘《中庸》言慎独,即是诚身。’)故《礼器》说礼之以少为贵者曰:‘是故君子慎其独也。’郑注云:‘少其牲物,致诚恳’。是慎其独即诚其独也”。王念孙同时认为“凡经典中‘慎’字,与‘谨’同义者多,与‘诚’同义者少。训诚训谨,原无古今之异,唯‘慎独’之‘慎’则当训为诚,故曰:‘君子必慎其独’,又曰‘君子必诚其意’。《礼器》、《中庸》、《大学》、《荀子》之‘慎独’,其义一而已矣。”(见王先谦《荀子集解·不苟篇第三》,又见王念孙《读书杂志八·荀子第一》。)“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一语,杨倞注:“不能慎其独,故其德亦不能形见于外”。俞樾认为:“上文云:‘致诚则无他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所谓独者,即无他事之谓。唯仁、唯义,故无他事,无他事是谓独,故曰:‘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 。言不能诚实,则不能专一于内,不能专一则不能形见于外。杨氏未达独字之旨,故所解均未得也。” (王先谦《荀子集解·不苟篇第三》引)(8)
俞樾的观点见上注。庞朴先生认为帛书《五行》中的“独”指“内心的专一”,(见庞朴:《帛书五行篇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版。)和《中庸》及《大学》不同。梁涛先生则认为各书中的“独”,都是指“内心的专一”。(梁涛:《郭店竹简与“君子慎独”》,简帛研究网)(9)
参见李零:《郭店竹简校读记》,道家文化研究第17辑。(10)
梁漱溟:“所谓不仁的人,不是别的,就是算帐的人。”见《孔子之不计较利害的态度》,《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四章。(11)
参见庞朴:《使由使之解》,《国际儒学研究》第10辑。(12)
刘文英:《孟子的良知说与道德潜意识》,国际儒学研究,第10辑,第231页。(13)
黄宗羲总结刘宗周的思想说:“先师之学在慎独,从来以慎独为宗旨者多矣。或识认本体而堕于恍惚,或依傍独知而力于动念。唯先师体当喜怒哀乐一气之通复,不假品节限制而中和之德自然流行,于日用动静之间。独体如是,犹天以一气进退平分四时温凉寒燠,不爽其则。一岁如此,万古如此。即有愆阳伏阴酿为灾祥之数而终不易造化之大常。慎者,慎此而已。故其为说不能与儒先抵牾。”(《刘子全书序》)黄宗羲在这里说到的作为“造化之大常”的“独”的确和郑玄、朱子等人的注解不同,却颇似《庄子·大宗师》所说的朝彻而后所见(现)的“独”:“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14)
对于“何缘独觉言不调他”的问题,《俱舍论·分别世品第三之五》给出了“非彼无能演说正法,以彼亦得无碍解故”等八个理由,这种“不调他”的“独觉”可资借鉴。(15)
梁漱溟:《东方学术概观·绪论》。(16)
梁漱溟:《东方学术概观·儒者孔门之学》。(17)
梁漱溟《人心与人生》第13章。(18)
牟宗三先生认为朱熹是“荀子的头脑”,颇值得玩味。(19)
饶宗颐:《“贞”的哲学》,《华学》第三辑,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