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是哲学研究面对的重要理论问题,马克思也是将能否正确把握实践以及如何看待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作为区分自己的哲学同以往一切哲学的标准。在理论与实践关系问题上坚持何种立场,决定了一种哲学理论的本质,也正是基于在这个问题上的全新立场,马克思将自己的哲学同以往一切哲学区别开来。在理论与实践关系问题上存在两种可能的立场:一种是认为理论高于实践,可以独立于人类实践活动而存在,具有脱离实践的‘‘阿基米德点”。另一种是认为理论无法脱离实践,并不具有独立性和自足性,理论只是生活实践的一个组成部分。与这两种立场相对应,存在两种哲学理路:与前者对应的我们称之为理论哲学,与后者对应的我们称之为实践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通过对传统一切理论哲学的批判,颠覆了理论优于实践的关系,重新确立了实践的基础地位,从而开创了现代实践哲学。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再是任何意义上的理论哲学,而是实践哲学。西方哲学史就主流而言,呈现为理论哲学向实践哲学转向的历程,而完成这一转向的,正是马克思。本文意在以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的关系为视角,探析马克思在西方哲学史上所实现的革命性变革的真意。
一、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的理论背景:
西方理论哲学传统,西方哲学起源于古希腊,我们大致可以将从古希腊开始直至黑格尔仍然生机勃勃的西方哲学传统统称为形而上学传统。形而上学传统,可以被视为前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西方哲学主流。
哈贝马斯指出“古代哲学(即古希腊哲学一引者注)继承了神话的整体概念;但有所不同的是,它在抽象的水平上把万物归‘一’”。^29对于作为“一”的‘‘始基”的寻求是古希腊早期的自然哲学家研究的首要课题。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米尼的‘‘气”,赫拉克利特的‘‘火”,毕达歌拉斯的‘‘数”,都是对于何为世界“始基”这一问题的解答。在这一时期,即古希腊哲学早期,哲学还“只涉及自然界问题,并且似乎只是一个问题,即一与多的问题。这一倾向深深地影响了后来的希腊哲学乃至整个西方哲学”0。希腊自然哲学家寻求的“一”还停留于某种特殊物质,是建立在感性经验基础上的,即是以经验物质来解释世界。
随着古希腊哲学的发展“起源不再是生动的叙事所呈现的历史谱系的初始场面的开端,即世界的始基;相反,这些开端被剥夺了空间和时间的维度,抽象成了始基,作为无限物,它相对于有限世界,或作为有限世界的基础”,巴门尼德便是如此,他将“存在”区分为两类,一是感性世界中的具体事物,另一是思想性、理智性世界中的抽象存在。后者更为根本,构成世界的本原。这一倾向决定了形而上学的发展逻辑,对后来形而上学的发展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柏拉图沿着巴门尼德之路继续前行,区分了“现实世界”与“理念世界”。这一划分排除了一切感性因素,创立了一个纯粹意义上的“理念王国”,并最终树立了形而上学的第一个里程碑,可以说“两千五百年的西方哲学不过是柏拉图的一系列脚注而已”3。亚里士多德的工作是建立在对柏拉图思想批判的基础上的,古希腊哲学发展到亚里士多德得以完成,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形而上学体系,堪称古希腊哲学的集大成者。
西方哲学发展到近代,哲学主题发生了重大的转变,认识论问题成为哲学的主要问题。开启这一转变的是笛卡尔。笛卡尔通过彻底的怀疑以及对怀疑的反思,找到了确定无疑的东西,即正在怀疑的思维活动以及与思维活动直接联系的思维者一“自我”的存在“我思故我在”才是确实可靠、清楚明白的:“可以设想没有我所在的世界,也没有我所在的地点,但是我不能就此设想我不存在,相反地,正是从我想到怀疑一切其他事物的真实性这一点,可以非常明白,非常确定地推出:我是存在的;另一方面,如果我一旦停止思想,则纵然我所想象的其余事物都是真实存在的,我也没有理由相信我存在,由此我就认识到,我是一个实体,这个实体的全部本质或本性只是思想。”@由此,笛卡尔将思维的“自我”确立为哲学的可靠基础。笛卡尔虽然确立了具有思维特性的“自我”的基础性地位,但他并不否认物质的存在,他认为‘‘自我”和‘‘外物”都可以作为实体。“自我”被理解为思维的实体,“外物”被理解为具有广延的实体,二者的属性不同,是相互独立的实体。依照笛卡尔的这一观点,“自我”和“外物”是相互独立且互不干涉的,这也就意味着“主体”与“外物”的二元分立且无法沟通,也就是被后人称为“主体中心困境”的理论难题。笛卡尔并非没有意识到‘‘自我”与‘‘外物”的鸿沟,但他认为,这一鸿沟是可以弥合的,联系的桥梁就是人的认识活动“自我”由于具有思维能力,可以成为认识活动的‘‘主体”“外物”作为世界便成为认识的对象和“客体”“自我”和“世界”“主体”和“客体”在认识活动中得以通达。因此认识论问题随着‘‘主体”的确立,一同成为近代哲学的主题。
近代哲学虽然主题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但仍然属于形而上学的理论形态。对此,哈贝马斯这样概括道:“我把一直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哲学唯心论思想看做是‘形而上学思想'它途经普罗提诺和新柏拉图主义、奥古斯丁和托马斯、皮科•德•米兰德拉、库撒的尼古拉、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一直延续到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古代唯物论和怀疑论,中世纪后期的唯名论和近代经验论,无疑都是反形而上学的逆流。但它们并没有走出形而上学思想的视野。
就哲学理路而言,形而上学也就是理论哲学,哈贝马斯精辟地指出了二者的一致性:“理论生活方式居于古代生活方式之首,高于政治家、教育家和医生的实践生活方式。……理论要求放弃自然的世界观,并希望与超验事物建立起联系。”0031_32到了近代,更是“形成了一种重理论、轻实践的倾向,……在现代意识哲学中,理论生活的独立性升华成为一种绝对自明的理论。”0132哈贝马斯的上述论断已经指出,形而上学具有轻实践而重理论的传统,甚至在实践哲学的创始人亚里士多德那里,理论活动也是要求排除实践的,理论活动只有排除了实践的成分才能获得真理。近代认识论哲学并没有改变这一传统,认识活动是纯粹理论活动,主客体之间的关系首要地被理解为认识和被认识的理论活动关系,而不是实践活动关系,甚至可以说,理论活动的绝对优势地位在近代哲学发展到了顶峰。
通过对哲学史的梳理,我们可以把握到,自古希腊直至近代的哲学发展史,是形而上学的发展史,同时也就是理论哲学的发展史。形而上学在现当代哲学中成为批判的众矢之的,马克思是批判浪潮中影响最大的哲学家,他的哲学革命正是在形而上学的批判过程中实现的,随着形而上学的否弃,与形而上学具有一体性关系的理论哲学也随之被攻破。
二、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的出场路径:理论哲学的扬弃
众所周知,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高呼“消灭哲学”,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也宣布:“哲学在黑格尔那里终结了”05。如何理解“消灭哲学”以及“哲学的终结”呢?难道是马克思的理论不再具有哲学的维度吗?显然,这只是表层的理解,深入了解马克思的思想内容我们便会发现,马克思作出此番宣言的目的是要明确地将自己的哲学理论与先前一切哲学理论区别开来,马克思不仅具有自己的哲学理论,而且是以一种全新的理论形态出现的,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出场,便意味着以往哲学理论形态的终结。“马克思变革了哲学的‘理论存在样式’并创造了一种与以往哲学全然不同的哲学理论存在样式,它不再以传统哲学的话语方式、写作方式和工作方式来‘生产’自身,而是通过这种理论存在样式的改变,带来了哲学的本性、对象、功能等方面的重大变化”6阿尔都塞所说的‘‘马克思哲学存在着,但它却没有被当做哲学来生产,也正是此意。
可见,马克思主义哲学终结的不是哲学本身,而是作为理论哲学形态的一种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恰恰是通过对理论哲学的批判和继承实现的。马克思受到康德哲学实践理性优于理论理性的启发,并扩大了‘‘实践”概念的内涵,创立了现代实践哲学,同时也宣布了理论哲学的终结。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以往一切理论哲学进行了批判,进而展露了自己全新的哲学立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在这里,马克思对理论哲学的批判主要是以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为代表的。
整个现代哲学几乎是从批判黑格尔哲学开始的,马克思的哲学中也充斥着同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性对话。黑格尔哲学是近代哲学的集大成者,也是西方理论哲学发展的顶峰,换言之,相对晚出的黑格尔哲学是西方哲学之本质的完成,它实现了理论哲学的一切可能。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曾单设一节分析黑格尔哲学,并将这一节的标题定为“黑格尔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这表明,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就是对整个哲学的批判。马克思这一独到的思路可谓意味深长。马克思认为,黑格尔虽然表现出超越形而上学的努力,但最终仍然未能克服形而上学,反而完成了形而上学“作为柏拉图的近代完成,黑格尔哲学不只是形而上学的一种,而且是形而上学的一切。从这一意义上来看,马克思对近代形而上学的批判,虽然是以黑格尔为靶子的,但并不意味着只是对一个思想家哲学体系的批判,而是对全部西方哲学传统的批判,是对全部理论哲学的批判。对“整个哲学”的批判必然要集中于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黑格尔把自己的哲学称为“思辨哲学”“思辨”是一种超越经验的理论思维,也就是‘‘纯粹的”或‘‘脱离经验的”,“黑格尔的根本错误就在于把抽象的超感性的思辨作为其哲学的本体论基础,这使他的整个哲学具有‘极端的抽象性’。因此,要克服黑格尔哲学,就必须对这种‘极端的抽象性’进行深刻地揭露。这正是马克思一系列著述中所着力从事的重大主题”。马克思在《提纲》中已经表明,黑格尔哲学虽然承认了主体与客体间的实践活动关系,但由于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气质,他所强调的实践活动是内在于精神范围内的,与现实的实践范围无涉。通过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马克思指出,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哲学仍然属于理论哲学。
另一方面,马克思指出,旧唯物主义虽然以“物质”为出发点,但这一“物质”是作为抽象概念的“物质”,抽象物的方向就是唯心主义方向‘抽象的唯灵论是抽象的唯心主义;抽象的唯物主义是物质的抽象的唯灵论”&fl。唯物主义仅仅是换了“物质”概念为逻辑原点,这个概念仍然是逻辑概念,所以这种唯物主义实质上仍是唯心主义。即使是‘‘比‘纯粹的’唯物主义者有很大优点”的费尔巴哈,“在这里也仍然停留在理论的领域内”。也就是说,在以往一切唯物主义哲学中,理论活动具有明显的优先性,因此仍然属于理论哲学。
由此可见,一切理论哲学都“试图用一个‘理论的体系’来把‘存在’的真理囊括其中,这正是一种‘离开实践的思维'它完全建立在对实践活动遗忘的基础上,因而也是建立在对‘现实’的错误理解的基础上,它把‘现实’当做理性,当做思维概念静观的对象,而不懂得‘现实’应当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与此不同,马克思将“实践”概念的核心确定为感性的物质“生产劳动”,将理论活动视为人的现实的实践活动的组成部分或说环节。理论活动与实践活动相比,只具有派生性,理论活动依赖于实践活动,只有奠基于实践活动,才能获得自身的意义。对于理论活动与实践活动的关系,马克思有过精辟的论断:“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
由此,马克思彻底地颠倒了理论活动与实践活动的关系,确立了实践活动的本源地位,从而终结了理论哲学传统,开创了现代实践哲学。
三、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的深层意蕴
(一)理论与实践关系的颠倒:实践本源地位的确立
马克思对一切理论哲学进行了坚决而彻底地批判,否认理论活动具有超越于实践活动的第一性,但马克思并不是抛弃和否定理论活动本身的存在价值,而是要颠倒理论活动与实践活动的关系。
在理论哲学中,理论活动总是与现实处于分裂的状态,理论高高在上,在现实生活之外寻找世界的“阿基米德点”,也就是说,是一种脱离生活世界的理论态度。马克思在对理论哲学进行批判的基础上指出,理论活动作为人类的一种活动,是人在其生活世界之中进行的一种活动,理论活动必然无法脱离或外在于人的生活世界。实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就是人的现实生活总体,是人现实生活的代名词。因此,理论与实践不是一种外在的关系,理论统一于实践之中,以人的实践活动为其生存论基础。
基于上述理论创见,马克思消解了理论活动独立且优于实践活动的地位,确立了实践活动的本源性地位,从而具备了实践哲学的基本立场。
(二)哲学范式的转换:从理论哲学转向实践哲学
现代哲学发出了反对抽象性,提倡现实性,要求哲学从抽象的概念王国回归现实的生活世界的共同呼声。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现代实践哲学的开创者,否定了以‘‘绝对本体”为依托的、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看世界的哲学视角,亦即理论哲学视角,而诉诸以实践活动为中介的现实的‘‘感性生活”,从根本上颠覆了理论高于实践的地位,实现了哲学范式从理论哲学向实践哲学的转换。
(三)思维方式的转换:从既成论转向生成论
与哲学范式转换相应的,是哲学的思维方式,即哲学思想的基本进路的转换。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实现哲学范式从理论哲学向实践哲学转换的同时,也实现了思维方式从既成论向生成论的转换。
理论哲学以追问对象背后永恒不变的本质为己任,着力在世界之外寻找解释世界的“阿基米德点”,可以说,追求现象背后的“实体”是理论哲学的根本使命。因此,理论哲学遵循的是既成论的思维方式。马克思主义哲学通过破解了理论哲学执著追求的坚硬“实体”,主张一切事物都处于变化过程中,强调可能性高于现实性,从而彰显出自己的生成论思维方式,实现了思维方式由既成论向生成论的转换。
立足于生成论的思维方式,马克思强调,以往一切理论哲学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即运用抽象概念获取关于世界的终极知识,从而实现对世界的终极解释,而马克思的实践哲学则致力于“改变世界”“解释世界”的活动被统摄于人的“改变世界”的活动之中。马克思哲学视野中的‘‘世界”不是既成的世界的逻辑展开,而是新世界不断扬弃旧世界的永无止境的生成过程,这一过程也是人的现实的自由解放的过程。可见,生成论的思维方式是理解马克思哲学革命的重要思维方式的基础,理解了马克思实践哲学特有的生成论的思维方式,才能从更深层上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
四、结语
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实现的革命性变革的真实意蕴,直接关涉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现代性的彰显,以及哲学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在西方哲学发展史上的积极作用的理解。而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的把握又关涉到我们理解它的理论视角。我们认为,实践哲学的理论形态和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精髓,从实践哲学对理论哲学扬弃的视角来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的实质,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本意的,这一工作必将推进马克思主义哲学在现当代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