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关太平天国宗教礼拜仪式伴奏乐器的三种看法
宗
由于太平天国所信奉的上帝教脱胎于基督教,同基督教一样,上帝教在赞美敬拜时也有乐器伴奏。目前,我国学术界有关上帝教用于赞美诗的伴奏乐器共有三种看法:一是风琴;二是西洋管乐器;三是我国的民间乐器。持第一种说法的主要是上海音乐学院陈聆群教授。1980年,陈教授在研究太平天国风琴史料时指出:“风琴也有可能用于拜上帝会的教仪式。
或用以伴唱赞美诗歌。”11171其主要依据有:一、莫仕睽奉干王洪仁讦之命向一个英国翻译官商讨购买大风琴的照会;二、一位太平天国的高级官员向另一官员商借“拖尾风琴”的照会;三、太平天国设有“典风琴衙”四、洪秀全所作的《天父诗》中有“琴声”、“琴音”、“日夜琴声总莫停”、“天堂快乐琴音好”和“凤琴锁匙放琴面”等词句。
1866年,曾参加过太平天国运动的英国人呤俐(AFlidiy出版了《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一书。书中附有一张天朝礼拜图|21,描绘的是太平军礼拜时的情景:祭台上设有蜡烛和贡品,男女分坐礼拜堂左右,祭台前手拿文件站立着礼拜主持人,身后站着讲道人,讲道人两旁站着四个手拿乐器的伴奏乐手。陈教授认为其中两个乐器似圆号,另外两个像单簧管,即都为西洋管乐器。同时他还认为天朝礼拜图所画的内容与呤俐在书中的文字记载相符。〈〈基督宗教音乐史》一书中,陈小鲁也认为此图是“以纪实的手法描绘了太平天国礼拜仪式的情境”131。而朱小田在《太平天国音乐文化论述》一文中与陈教授持相同观点,认为呤俐著作中的图文相符。141也就是说,如上学者都肯定了此图的纪实性,进而也都认为西洋管乐器是太平军宗教礼拜的伴奏乐器。
第三种观点认为上帝教用于赞美诗的伴奏乐器应是我国的民间乐器。2009年8月笔者曾在《音乐研究》上撰文支持此观点,认为因上帝教具有中西结合的特点,“根据中国的民间信仰,'上帝教’能用道教里的上帝改造基督教里的圣神,在庄严的基督教礼拜仪式上,能摆上中国祭奠祖先的贡品,那么在为赞美歌伴奏时,因地制宜地将西洋乐器换成中国的民间乐器,也是情理之中的二、将风琴、西洋管乐器视为太平天国伴奏乐器的依据不足仔细分析如上学者将风琴或西洋管乐器视为太平天国伴奏乐器的观点,可以发现它们的依据是不全面的。在《太平天国风琴含义的史事探索》一文中笔者曾指出,太平天国中的大风琴、拖尾风琴和风琴都是太平军的专用词,其中大风琴是指我们现在所说的风琴,即脚踏风琴,而风琴则是拖尾风琴的简称,专指八音盒。161显然,陈教授不了解这些词语在太平军中的特定含义,为此在风琴可能用于太平天国宗教仪式上的四个依据中,三个都是错误的,唯有洪仁讦委托莫仕睽向英国翻译官商讨购买大风琴一事,才与我们现在所理解的风琴有关。然而我们知道,洪仁讦是1859年4月才到达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的,那时已是太平天国的后期。在天京,洪仁讦被洪秀全封为开朝精忠军师干王,总理天国朝政。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平天国宰相,为了一架(大)风琴还要通过外交途径向一个英文翻译官发照会,只能说明当时的太平天国还没有(大)风琴,即使有,也是凤毛麟角。在这种情况下,(大)风琴绝无可能大规模用于上帝教的宗教仪式上。
至于陈教授和朱小田有关天朝礼拜图所画的内容与呤俐在书中记载的内容相符一说,则完全是个伪命题。翻遍《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一书,根本找不到西洋管乐器出现在太平天国礼拜仪式上的记载,唯太平军在安息日正午和傍晚两次礼拜情形的文字与此图相关,但内容却大相径庭。原文记载说,太平天国在安息日礼拜时,拜上帝的人每次都以《赞美诗》开始,“在唱《赞美诗》时,有忧郁的角声和高音的箫声一起伴奏”。
由于呤俐所画的天朝礼拜图与书中的文字记载明显不符,也可使我们毫无顾虑地推翻陈小鲁“以纪实的手法描绘了太平天国礼拜仪式的情境”之论断。呤俐在太平天国礼拜堂上所听到的角声和箫声是中国的民间乐器,而天朝礼拜图所画的圆号和单簧管则是西洋管乐器,两者根本就是两类不同的乐器。
三、《天朝礼拜图》中所画的西方管乐器是作者杜撰的
同一作者在同一本书里居然出现图文不符现象,的确是件令人困惑的事,如果没有其它材料做辅证,绝难断定孰真孰假。考察一下上帝教的发展史,则有助于我们对这个问题的理解。从洪仁讦的口述中我们可以知道,在上帝教成立之初,洪秀全只知祷告,不知唱赞美诗。1843年,洪秀全偶然从传道人梁发那里得到一本《劝世良言》从中得知受洗的意义,为此在创立“拜上帝会”时,依照书中所言,按自己的理解自行施洗。受洗时,他对上帝祈祷,“应许不拜事邪神,不行恶事,而恪守天条。”然后自己灌水于顶上,并自言“洗除罪恶,去旧从新”181。1847年,洪秀全同洪仁讦一起到广东罗孝全教会处研读《圣经》学习基督教教义,并在那里第一次听到教徒咏唱赞美诗。后来,洪秀全因重新受洗不成,迫于生计压力,用友人提供的微薄资助作路费,带着一本郭士立版的中文《圣经》重新返回了广西。在广西,他用新学到的基督教知识改造了“拜上帝会”的各种礼拜仪式,完善了上帝教的宗教体系,从而完成了上帝教的建教过程。
从“拜上帝会”到上帝教,宗教仪式上最大的变化就是信徒唱起了赞美诗,并在唱赞美诗的同时引入了伴奏乐器。当初洪秀全在罗孝全那里学习不足三个月,在研读《圣经》之余,即使对西方乐器产生兴趣,也绝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会演奏那些乐器。而在他离开罗孝全教会时,除《圣经》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更不会带走西洋乐器。可以想象,在地处偏僻的广西农村,在一没有西洋乐器,二没有会使用西方乐器的乐手情况下,当上帝教需要为赞美诗伴奏时,唯一可供使用的只能是当地的民间乐器了。
上帝教咏唱赞美诗及其伴奏形式从洪秀全第二次入桂后就确定了下来。1851年起义后,上帝教的活动重心从单纯的传教变成了同清政府的军事斗争,此后其宗教仪式基本沿袭了起义前的模式,没有太大变化。由此我们断定,后来呤俐在太平天国礼拜仪式上听到太平军唱《赞美诗》时“有忧郁的角声和高音的箫声一起伴奏”,是符合历史事实和上帝教发展特点的,《天朝礼拜图》中所画的西洋管乐器,应该是作者杜撰出来的。
四、《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出现图文不符的原因
既然呤俐在上帝教宗教礼拜仪式上听到的是中国民间乐器的伴奏声,为什么在天朝礼拜图中却画上了西洋管乐器呢?要弄清这个问题,还要对呤俐写作此书的动机和目地进行解析。
1859年夏,呤俐作为英国海军的一名下级军官来到香港,时间已经是太平天国的后期。经过一年多的观察,他对太平天国运动产生了同情,并于I860年辞去海军职务参加了太平军,并在太平军中服务了4年。期间,他结识了太平天国后期的重要军事将领忠王李秀成。1864年,即在太平天国失败的那年,他因病回到了英国,两年后出版了《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一书。
据呤俐自己在书中声称,他是遵照忠王李秀成的嘱托向外国宣传太平天国运动的使命而完成此书的。121序现在我们无法考证此言的真实性,但无论李秀成是否嘱托过他,呤俐在此书中极力推崇李秀成,并为太平天国辩护却是事实。由于对太平天国的偏爱,书中呤俐的辩护力度已达到不惜隐瞒事实真相而竭力美化太平天国的程度。呤俐自己也坦承,他写此书是因他“对太平天国深深怀着激动的同情心”,并对英国奉行的欺压亚洲弱小国家的外交政策表示不满。此书面向的读者是英国的普通民众,呤俐写此书的目的是想通过为太平天国的辩护,唤起英国民众对太平天国的同情,进而反对英国政府对华的侵略政策。为达到这个目的,他必须将此书写得能够吸引读者的眼目,引起他们的好奇心,并激发他们的阅读兴趣。然而,当时的英国在反对上帝教的传教士影响下,很多人都把上帝教看成是一个违背基督教教义的邪教,对英政府同清政府联合镇压太平天国一事持支持态度。而呤俐却竭力要让人们相信上帝教与基督教是一回事,为此在叙述每个历史事件时,常因顾及英国人的思维方式和兴趣,不惜对一些事实做些巧妙的变动,有时为吸引读者,还不惜编造一些内容,以增加文字的离奇性、故事性及可读性,最终在不知不觉中影响读者的思想,进而对英国政府施加舆论和道德压力。
呤俐在书中改造或编造故事情节之处事例很多。在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初期,西方国家曾主动试探与太平天国接触,但太平天国的农民领袖们因自大无知,将西方国家视为莞尔小国,要求他们臣服进贡,并接受上帝教,因此不断造成外交摩擦,最终导致西方列强与清政府的联合镇压。为不引起英国民众对太平军的傲慢感到不满,呤俐在书中刻意隐去了太平天国的外交真相,把太平天国从一开始就描绘成一个被英国欺骗的受害者,并批评英国政府不派传教士到太平天国去教化他们,这样呤俐就巧妙地将太平天国置于一个弱者地位,使英国人对太平天国产生了同情心,对自己政府产生不满。
呤俐是一个基督教新教徒,而英国又是一个基督
教国家。为了争取英国普通民众对太平天国的同情,呤俐有意地混淆上帝教与基督教基本教义的不同①把太平天国运动美化成了一个伟大的基督教运动和中国的政治革命,并把太平天国运动的目的说成是要建立一个同英国一样的“基督教、自由和现代文明的国家”,把英国对太平天国的武装干涉,说成是“在毁灭无数生命,是在用火与剑去反对亚洲第一次基督教运动”的非正义和犯罪的战争。12序很明显,当一个每天都处于被真假新闻所包围的西方基督徒,在对上帝教不确切了解的情况下,忽然读到一个曾亲历过太平太国运动的本民族基督徒弟兄的这类文字,怎么不会对太平天国产生同情,对自己政府产生不满呢?
明白了呤俐写作此书的目的和手法,对《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中出现的图文不符现象就不难理解了。呤俐创作此图的目的是想以简便而快捷的方式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和好奇心。如果纯粹用写实的手法,让乐手拿着英国人所不熟悉的中国民间乐器,必会让那些将上帝教视为邪教的读者感到一头雾水,不知图中那几个中国异教徒在做什么,从而使他们因上帝教离自己的信仰相差太远而懒得理会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但要将中国民间乐器绘成西方人所熟悉的西洋管乐器,就会让英国人在看到此图时,立即意识到他们是一支西式管乐队,这样无形中就拉近了他们同上帝教的距离,进而激起他们的好奇心,最终达到作者为太平天国宣传的目的。
五、曾目睹过太平天国礼拜人士有关上帝教伴奏乐器的记载
美国传教士戴作士(ChalsTaylo)有关太平天国宗教仪式伴奏乐器的记载证明了呤俐文字的可信性。1853年6月,在太平军攻克南京后不足3个月,戴作士就去了太平天国,并受到太平军高级将领罗大纲的接见。当时他观摩了太平军的礼拜仪式,并对此留下了深刻印象,只是他认为上帝教仪式上“唯一不够庄重之处是在唱赞美诗时用了民间器乐伴奏”。在19世纪,西方教会主要用管风琴、钢琴或风琴为赞美诗伴奏,不欢迎在教堂里使用那些在世俗音乐中流行的弦乐器和管乐器,否则会被认为是对神的不敬。在这种宗教背景下,上帝教用中国民间乐器为赞美歌伴奏,令身为传教士的戴作士感到不够庄重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然而,戴作士的感受,恰恰证明了呤俐所听到的乐器声是正确的。
在太平军用来伴奏的中国民间乐器中,除了呤俐说的角和箫以外,戴作士看到太平军在礼拜仪式上用的伴奏乐器还有“锣、鼓、铙、钹、喇叭(唢呐)和其他各种乐器”。曾参加过太平军,后因叛乱逃离南京的谢介鹤在《金陵癸甲纪事略》记载说:“东贼(东王杨秀清)伪谕朝夕敬天父,男乐在外,女乐在内,搜逼金陵乐妓进伪府,每贼处数十名,朝夕弹琵琶,以佐赞美。”从上述三人所记录的上帝教伴奏乐器来看,太平军各礼拜堂所用乐器并无一定之规,但将它们加在一起却涵盖了太平军占领区的民间吹奏乐器、打击乐器、弹拔乐器,再根据戴作士“和其它各种乐器”一语推断,还有可能包含拉弦乐器。
六、上帝教伴奏乐器的《圣经》依据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太平天国在宗教仪式上用来伴奏的乐器只能是中国的民间乐器,而这些乐器的采用看似洪秀全的随意之举,里边却隐含着来自于《圣经》的灵感。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此研究领域一直没引起我国学术界的关注。1843年,为求功名而屡试不第,在《劝世良言》影响下,洪秀全创建了“拜上帝会”。当洪秀全从罗孝全那里掌握了《圣经》知识后,在模仿罗孝全教会礼拜形式的基础上,参考《圣经》确定了上帝教的敬拜仪式,同时还根据《圣经》中的摩西十戒制定了上帝教的十款天条,最后将两部分合在一起,以《天条书》的形式传抄给上帝教教徒,强令他们遵照执行。《天条书》是贯穿上帝教始终的最重要的一部经典,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圣经》尤其是旧约《圣经》的深刻影响。上帝教咏唱赞美诗时的伴奏乐器是其敬拜仪式的一个组成部分,自然不会脱离《圣经》的影响。从目睹过太平天国礼拜仪式的中外人士文字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到,太平军在宗教仪式上所使用的伴奏乐器,与旧约《圣经》中描述以色列人敬神时所使用的乐器有很大的相似性。《圣经》中,最早记录用乐器赞美神的敬拜是在摩西带领以色列人为摆脱埃及人迫害而过红海后,摩西和亚伦的姐姐,女先知米利暗带领一群妇女拿鼓跳舞歌颂耶和华。而到大卫王和所罗门王时代,用乐器赞美神的记载则比比皆是。如在大卫王时代,当神的约柜从亚比拿达的家里抬出放在新车上时,大卫和以色列众人就在约柜前用琴,瑟,
锣,鼓,号作乐,极力跳舞歌唱赞美神。而在所罗门王时代,当圣殿建立起来,所罗门下令将约柜从大卫城运到耶路撒冷时,《圣经》记载道:“歌唱的利未人亚萨,希幔,耶杜顿,和他们的众子众弟兄都穿细麻布衣服,站在坛的东边,敲钹,鼓瑟,弹琴,同着他们有一百二十个祭司吹号……吹号,敲钹,用各种乐器,扬声赞美耶和华说,耶和华本为善,他的慈爱永远长存。希西家登基做王后,开始重新洁净被亚哈斯王废弃的圣殿,“派利未人在耶和华殿中敲钹、鼓瑟、弹琴……利未人拿大卫的乐器、祭司拿号、一同站立。希西家吩咐在坛上献燔祭、燔祭一献、就唱赞美耶和华的歌、用号、并用以色列王大卫的乐器相和。会众都敬拜、歌唱的歌唱、吹号的吹号、如此直到燔祭献完了。”至于在大卫王所做的赞美诗中,用乐器赞美神的诗作更是常见,其中最知名的是《诗篇》第150篇,诗中写道:“(你们)要用角声赞美他(耶和华)鼓瑟、弹琴赞美他;击鼓、跳舞赞美他,用丝弦的乐器和箫的声音赞美他;用大响的钹赞美他,要用高音的钹赞美他。”
前文我们已经提到,洪秀全在罗孝全处的两个多月里,所有时间都在研读《圣经》及学习基督教教义。在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南京)后,洪秀全更是荒废政事而将精力用在管理后妃和专研《圣经》上,并在此基础上修改《圣经》诞生了太平天国版的《圣经》,即《钦定旧遗诏圣书》和《钦定前遗诏圣书》。《圣经》既然在洪秀全的生活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当他第二次回桂后,在定夺用什么乐器为上帝教的宗教仪式伴奏时,必会严格参考这些经文。呤俐在太平军宗教仪式上听到的角声和箫声在大卫王的赞美诗中都有出现,戴作士在太平军伴奏乐器里所看到的锣、鼓和钹在经文中也都存在,只是他们在太平天国里所见到的此乐器不同于2800年前出现在以色列人中的彼乐器,虽然它们的名称相同,但在制作材料和制作工艺上却有很大差别,实属于两个不同民族的两类不同的民间乐器。对于此现象,不了解上帝教的人会简单地归结为一种巧合,但对熟知《圣经》与上帝教关系的学者来说,当他们读到上述经文时,却能产生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并能更深刻地领会《圣经》在洪秀全制定太平天国伴奏乐器时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至于铙、喇叭(唢呐)和琵琶以及其他在《圣经》上所没见到的民间乐器,则应归于洪秀全和他的追随者们在《圣经》基础上大胆而天才的发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