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学是个古老而又迷人的话题,它一方面深邃而精湛,另一方面又充满着矛盾与张力。最初,心理学的问题和思维方式是形而上学式的,然而随着科学主义取向心理学获得统治地位,形而上学不断地被质疑、拒斥,并日益边缘化,以至于被逐出了“科学”、心理学的殿堂,成为心理学中一个极其敏感而富有争议的问题。以科学主义为取向的心理学避之惟恐不及,而以人文主义为取向的心理学则尽其力为之辩护。由此看来,形而上学在心理学中的地位十分独特,它关乎到心理学的形象、性质及其在科学世界中的地位。当代心理学的发展和演变表明,形而上学在遭到科学主义心理学的颠覆之后,由于它本身在心理学中不可替代的作用,人的心理和心理学的复杂性、独特性,以及当代科学观和哲学思潮的影响,又在心理学中出现了复兴的趋势。这种复兴的表现、途径和特征以及它对心理学所具有的价值,构成了本文所要探讨的主要论题。
形而上学在大多数国人的心目中,是一个与辩证法相对立的贬义的、否定的字眼,因为它是“片面的、静止的、绝对的”,这只是对形而上学极其有限的理解。形而上学作为一个哲学范畴和思维方式,有着久远的历史和丰富的内涵。
形而上学(metaphysics)来自于希腊语metataphysika。亚里士多德文集的编纂者将他论述上帝的本质以及万物本源的内容,放在了他的物理学内容之后,并将metataphysika作为书名,意为“物理学之后”,虽然亚里士多德本人将此部分内容称为“第一哲学”,由于metaphysics中的meta又有“超越”的意思,因此,形而上学又被理解为“超越自然界的科学”,即关于非物质的科学。在形而上学产生的早期,它有两种基本内涵,其一是有关精神现象(mentalphenomena)和心灵(mind)规律的科学;其二是研究上帝和存在本质的哲学分支。有时又被称作“思辨哲学”,甚至仅指本体论。
由于形而上学在哲学和其他诸多的知识体系中具有重要作用,许多哲学家、自然科学家甚至文学家都对其作了深人地思考和阐释。如笛卡尔认为,形而上学是关于知识的前提(condition)的科学;康德主张,形而上学是纯粹的、先验的或理性的科学;某些文学家则坚持认为,形而上学是广义上的对经验的分析;美国物理学家波尔指出:“每一种观点都有它的形而上学的假定。如果你说,这世界是经由原子建材所构成的,这便是形而上学,反正它无从证明。”
目前,我们无法对形而上学作出严格、完满以及广为接受的界定,但却可以归纳出它的一些明显特征。第一,形而上学具有终极性。首先,它是对“作为存在的存在(beingasbeing)”的追问,它要探究世间的一切:无论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有限的还是无限的,抑或抽象的、具体的,可能的或实际存在的。形而上学要回答所有这一切来自何处、因何而在、最终又走向何方;其次,形而上学从理想化的角度追问生活的真理、目的和意义,以及人与人、心灵与宇宙的关系等这些精神性的终极问题,在这个层面上,形而上学又被称为生活的精神哲学(spiritualphiloso¬phyoflife)。
第二,形而上学具有超验性和先验性。虽然形而上学的对象包括物质的、具体的和实际的存在,但它主要不是用客观经验的方法(但不排除这些方法)描述这些存在形式的具体结构或物质形态,而是采用先验演绎和主观经验归纳的方法研究这些存在之所以存在的原因、最髙的决定因素及其变化的规律,譬如灵魂和上帝对人及万物的决定作用等。所以,形而上学又被认为是“超物理”的科学。
第三,形而上学是一种思维建构方式、一种知识形态。作为哲学的一个分支,它运用高度抽象的概念、严格的逻辑和精深的思维方式,以宇宙万物和人类及其精神世界为起点,构建了一个独特的知识形态,其独特性在于:其一,它以本体论的方式为其他的知识或学科设立前提,在此基础上预设这些知识或学科的方法论或方法,最后以高度抽象和概括化的方式,判断其结论的合理性,以确定它的普适性和真理性;其二,形而上学研究的视域极其广阔。一般的学科研究的范围很有限,如物理和化学只研究客观世界某些事物的特定的阶段、质量或某些方面,但是形而上学所探究的是这些事物的“实体”或“存在”(entityofbeingness)。因此,这种知识体系的概念和方法非常抽象,其叙事方式极为宏大,这些是其他的知识形态所无法比拟的。
综上所述,可以认为形而上学既是本体论又是一种方法论,同时也是独特的知识形态。它是对自然界、人的精神世界的起源、秩序、运动规律的终级性、先验性的追问,是一种抽象的、主观理性的思维建构方式,因此,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程度的神秘性。但这种神秘性表现为对外在宇宙和内在精神世界以及非物质存在的感性体悟,以及纯粹的理性推测,而不是对神秘力量的盲目崇拜。
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是人的心理,或用一个古老的说法,是人的心灵。显然,心理学所面对的是抽象而非具象的世界。从这一点观之,它与形而上学应该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事实也确实如此,但是它在心理学中的命运却令人关注和深思。
心理学的最初形态是哲学心理学,或“形而上学心理学”。首先,它孜孜以求的是本体论问题,即人的心灵是由什么构成的,是原子还原理念等等;其次,哲学心理学运用了形而上学的方法,即思辨和内省。在科学主义取向占据主导地位之前,心理学将人的灵魂、心灵或精神这种抽象的实体作为研究对象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从本体论的角度来看,思辨和内省也应该是合理或合用的方法。因为,心灵或精神作为一种内在的、抽象性的存在,人要认识它,除了反观自己内在的主观精神世界,还有什么更好的途径呢?而且,把“髙贵”的灵魂置于实验室里的天平之上,简直就是对灵魂的“大不敬”。然而,冯特为了完成将心理学从哲学中独立出来的伟大历史使命,还是把“高贵”的灵魂“请进”了实验室,并且用生理学的方法分解“灵魂”,即人的意识经验,这可视为形而上学在心理学中“厄运”的开始。因为此时冯特仍然承认内在意识经验这种形而上学实体的存在,并且认为对这一存在的科学的研究方法是内在观察,即内省,而“内省并非冯特的创造,这一方法的使用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冯特的革新之处在于应用精确的实验条件控制内省的操作”。对内省操作的控制是为了获得可以重复的观察,因此,冯特追求的是一种量化的、客观的方法,这使得内省这一形而上学的方法同科学发生了联系。自称为冯特“忠实追随者”的铁饮纳称自己的方法为“系统实验内省”。
与冯特的内省方法的主要区别之一是,他的内省是定性的,但他却“一丝不苟地遵循着科学实验法的规则”。虽然如此,铁钦纳的内省法在客观性和可共证性方面仍存在着诸多问题,因此,冯特和铁钦纳的心理学“具有内省主义的倾向”,并且“带有哲学思辨的痕迹”,这就是说,二者的心理学具有非常明显的形而上学色彩。冯特建立起来并由铁钦纳进一步系统化的心理学,属于近代科学范畴。近代科学有两种主要的认知模式,即牛顿力学和形而上学的认知模式。由于早期的科学心理学一方面信奉机械主义,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又运用了形而上学的方法,所以兼有以上两种认知模式的特征。然而,当科学心理学在实证主义哲学的影响下走向科学主义的时候,它就将彻底摆脱形而上学定为自己的主要目标,其明显的标志是行为主义心理学对人的心灵、灵魂和意识的放逐。由于当时的心理学急于确定其科学的身份,而形而上学又是近代科学和实证主义的靶子,因此,在心理学中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形而上学的恐惧”。正如英国哲学家柯拉柯夫斯基所言,在寻求自源自立的神的意义上,形而上学幸存下来……它的语言大大失去了合法性。这可以说是形而上学在当时心理学中状况的真实写照。这一方面使心理学走上了客观化和精确化的道路,另一方面也使心理学走进了死胡同——人毕竟是有“心灵”的,人不但具有物质性、生物性和客观性,更重要的是他还具有精神性以及精神的超验性和先验性;人不仅仅是形式化的存在,而且也是有其内在体验和精神追求的存在,而科学主义心理学只相信操作和方法的合理性,将心理学内容和研究对象,即心理学的实质性问题的合理性,变成了方法和结果的合理性,即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得出可以证实的结果,最终就会出现哈贝马斯所描述的情形随着认识由实质合理性变为程序合理性,形而上学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这种“尴尬”首先在行为主义内部显露出来了。华生无视人的真实的精神存在,将人变成了“较大的白鼠和鸽子”,因而招致了诸多的责难。新行为主义者为了摆脱这种困境,又以中介变量的形式将意识重新引人了心理学,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形而上学在心理学中的地位。上个世纪中叶,形而上学在心理学领域中的尴尬境况有了极大的改观,主要原因在于:以行为主义为典型代表的科学主义心理学自身存在着难以解决的矛盾和问题,如自上而下的还原主义和生物主义倾向,这使心理学面临着“取消论”的威胁;其二,时代精神使然。进入20世纪以后,人类逐渐发现,工业化和飞速发展的科学技术,并没有给人类带来福祉,两次世界大战更是粉碎了人类对自诩所拥有的理性的美好幻想;再者,随着物理学中相对论的创立和量子力学的深化,自然科学观也发生了深刻的变革。爱因斯坦的构造性理论,即从比较简单的假设出发,用综合方法对比较复杂的现象构造出一幅图像,以及对直觉在科学研究中的作用的肯定,从科学的角度为形而上学回归心理学提供了可能;另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人的心理是抽象的实体,而人且作为一种类存在,他的心理和行为具有自为性、自主性和模糊性,科学主义的方法无法对其作全面地描述和准确地预测,不能满足人们自我理解和探寻人类深层精神世界的需要。因此,当代心理学领域出现了一股明显的形而上学回归和复兴的思潮。深度心理学、超个人心理学和量子心理学的产生和发展,就是对这一现象的有力说明。
深度心理学作为一种取向,主要包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柯哈特的自我心理学、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及其相关学说——荣格的分析心理学和希尔曼的原型心理学。深度心理学认为,人的心理是一种过程,它既不能还原成神经物质,也不是较高的精神实在,是介于物质和精神之间的第三种东西。心灵在本质上是精神性和本能性的,可以自发地产生神化——宗教符号意义。灵魂是意义经验活动的中心,在那里,心灵个人的和超个人的两极得以相遇。荣格提出了一个重要概念,即超验整体性实在(transcendentalunitaryreality),意为心灵和物质既106相互联系又不互为因果、主客观性并存的整合体。它是一种无意识的存在,通常以神秘的他者(themysteriousother)被经验到,能够超越空间距离和因果关系的限制。在研究方法上,深度心理学指出,经验的方法只能发现心灵中一些可以量化的表面现象,而深度心理学则力图理解个人经验隐藏的或深层的部分,并且把人的心灵视为“镜之厅”(ahallofmirrors),意识可以在一种永恒性的反思性现实中活动,以揭示内在的心灵。
从以上对深度心理学的简单阐述中可以看出,它的突出特征之一是再次使用了心灵这一形而上学术语。深度心理学研究者查奎斯(ChalqUist,M.S.)明确指出,深度心理学的目标之一就是将心灵重新引人心理学;特征之二是对人的心灵作神话式建构,而且具有神秘性,譬如,超验整体性实在就是一种神秘的内心体验,荣格分析心理学的神秘性更是广为人知;深度心理学的特征之三是反对主客二分法,试图超越身心二元论,强调自我与他者、主观与客观以及身与心的通融,并且主张解构实证主义的经验方法。
超个人心理学产生于上世纪70年代,它的鼻祖是美国著名的实用主义哲学家、心理学家詹姆斯。荣格和马斯洛的心理学思想也对超个人心理学产生了重大影响。荣格认为,原型表达了集体无意识的内容,是超个人经验的基础。马斯洛曾经指出,深度心理学是人本主义心理学之后“逻辑上的下一步”。深度心理学的叙事方式和研究方法都遵循了形而上学的原则。超个人心理学宣称,它的研究主题是人的精神或心灵体验(spiritualexperience),这就决定了它的叙事方式是形而上学性的。在它的叙事中充斥着形而上学式的术语,如心灵、灵性、终极的意义和目的等等。超个人心理学要以整个宇宙为中心,在个体和人类两个方面实现超越。显然这种超越不可能是物质形态和技术层面的,而只能是精神层面和形而上学形态的。超个人心理学的方法包括沉思、吟咏(chanting)、直觉以及奉行某种仪式等,这些都具有深刻的内省和宗教色彩。但超个人心理学不是宗教,因为它没有宗教教义、领袖和组织,其出发点是在心理学的语境中研究人的精神或心灵。
如果说深度心理学和超个人心理学研究的对象是近代自然科学方法无从证实的“形而上学虚构”,那么,量子心理学则以现代物理学的理念、方法和成果,对诸如深度心理学中的形而上学问题作了印证。
在量子物理学中,原子、基本粒子被视为数学结构,量子心理学用此来说明超验整体性实在,认为超验整体性实在具有秩序和意义,是逻各斯,它的深层含义可以用数字符号来表征。冯•弗朗兹指出:“超验整体性实在的神秘性存在于数字的本质之中。”而且,“作为一种原则,数字不但成为一种心灵的要素,在一种更广泛的意义上,它也是一种世界建构的要素”。在科学主义心理学中,心灵与物质、意识与无意识是对立的,然而,量子心理学却用波粒二象性和互补原理将它们统一起来。主张它们分属两个不同的层面,在性质上相互矛盾、相互排斥,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任何一方都不能对心理现象作全面的解释,但任何一方都是不可或缺的。譬如,在经验的层面,心灵表现为意识、意向和数量等;在超验的层面,心灵表现为无意识、潜在性和原型等。前者是实在的显序,后者是实在的隐序,它们分别与意识和无意识相对应并且互补。因此,物理学家泡利认为:“心灵是意识一无意识的整体”。
之所以认为量子心理学具有形而上学的特征,原因在于,第一,它以量子物理学的原理确立了心理实体的合理性;第二,将心物的统一视为一种“神秘的和谐”,而这种和谐是由“数”来实现的,因为“数”兼有数量和质量、静态和动力性两个方面的特征,可以对身心关系加以表征,此观点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毕达格拉斯学派的有关思想;第三;提出了心理活动的相对先在性。有学者(Thompson,I.J.)主张,身体的活动倾向导源于心理过程,产生于某个先在的心理层面(priorpsychicallevel),据此提出了一个“新形而上学”观念,即存在着某种“原源"(source),这种“原源”由恰当的心理倾向组成,身体活动倾向持续不断地从中产生出来;由于“原源”的操作总是遵循着过去曾经发生的身体事件,因而“原源”的活动总是产生新的倾向,如此,身体活动的法则又先在于“原源”,在这个意义上,心理活动具有相对先在性。量子心理学的另一个突出特征在于,它用量子物理学的原理解释了心理学中的形而上学问题。
形而上学在当代心理学领域的复兴,一方面使心理学再次获得了“灵魂”,因而向着更为人性化的方向发展,能够对人的心理世界作更精深的解读和全面理解;另一方面,可以使心理学超越人类中心论,更加关注人与社会、自然的关系,进一步发挥心理学的社会效能;最后,促使我们深刻反思心理学的对象、方法和模式,尤其是心理学的科学观和它未来的发展走向。
作者简介:郑荣双(1964-),女,河南洛阳人,博士,现为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博士后研究人员,湛江师范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心理学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