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4)17-0003-02
一、韩愈哀祭文溯源及前代发展
《说文解字注》中说:“哀,闵也。闵,吊者在门外也。引申之凡哀者皆曰闵。”;“祭,祭祀也”。可见,哀祭类文体记述内容与哀吊、祭祀等活动有关。中国古代非常重视有关丧事的礼仪典制。《周礼·春秋·大宗伯》说:“以丧礼哀死亡。”《礼记·曲礼下》:“居丧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孔颖达疏:“丧礼,谓朝夕奠下室,朔望奠殡宫,及葬等礼也。”
哀祭文作为一种文体体裁,真正以散文形式出现最早见于《尚书》中的《周书·金滕》:
惟尔主孙某,遗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圣子之责干天,以旦代某之身。
写周武王病笃,周公旦祷于三王,请以身代,史官纳其祝册于金滕之匾中。虽仍属于祭天祈祷之辞,但毕竟悬念生死、骨肉情深,可视为哀祭散文的萌芽之作。据《礼记》所载,哀祭文最早的形式——“诔”。《说文解字注》曰:“诔,谥也。当云所以为谥也。曾子问注曰,诔,累也。累列生时行迹,读之以作谥。”我们可以概括诔这种文体的两个特点:一是叙功德,二是定谥。据《檀弓》所载,最早的诔为鲁庄公之诔县贲父、卜国,认为“士之有诔,自此始也”,但有事无辞。现存最早的诔辞是《左传·哀公十六年》所载的鲁哀公《孔子诔》:
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
全文仅用三十余字达到了词哀情切的效果,体现了徐师《文体明辨》所述“祭奠之楷,宜恭且哀”的抒情特征。其文末“呜呼哀哉”的形式,成为了诔文叙哀的一种标志。
经过及至汉代的发展,诔文表现出叙累功德和表达伤痛的特点,因而形成了诔文前半叙德、后半叙哀的基本定式。例如杨雄《元后诔》、杜笃《大司马吴公诔》、张衡《司空陈公诔》、蔡邕《济北相崔君夫人诔》等诔辞先后出现,盛极一时。这种写作模式,开启了哀祭文韵散结合的先声。与此同时,由辞赋派开始的哀辞、吊文,由颂神式祝辞衍生的哀悼性散体祭文,也相继出现。《文心雕龙·哀吊》论哀悼性文类的写作规范曰:“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就抒发伤悼之情而言,哀辞与吊文大同小异。明人徐师曾云:“按哀辞者,哀死之文也,故或称文。夫哀之为言依也,悲依于心,故日哀;以辞遣哀,故谓之哀辞也”。任昉《文章缘起》以贾谊《吊屈原文》为秦汉以来最早以吊文命篇的作品,《文心雕龙·哀吊》也以这篇为吊文的“首出之作”,这类吊文为作者所发思古之幽情。
在古代,人们产生万物皆有灵观念的同时,也就出现了祭祀“当时祭祀天地山川,往往有祝祷性的文字,称作祭文、祈文或祝文”。明代徐师曾在《文体明辩序说》中指出“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其文并无哀伤之意,可算是祭文源头之一。任昉《文章缘起》中认为,秦汉以来,最早称为祭文的是后汉车骑郎杜笃的《祭延钟文》,可惜该文已佚。晋代以后,祭文大量出现,其使用发生了很大变化,主要用于祭奠亲故亡友以及前代贤达,记其言行,表达作者的哀伤之情,如潘岳《祭庾新妇文》、陶渊明《祭程氏妺》、梁徐敬业妻子刘令娴《祭夫文》等。
综上所述,哀祭文就是指用于祭奠与悼念死者的相关文体,有诔碑文、哀辞、吊文、祭文等,经过几百年的发展逐渐形成书写规范,唐人不仅继承了前代哀祭文的优良传统体制,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创新,尤以韩愈为典范。
二、韩愈哀祭文的拓变
陈寅恪论韩愈认为:“退之者,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捩点之人物也。”韩愈一生共作文345篇,其中哀祭类文体有108篇,约占总数的三分之一,可见哀祭文在其散文中的重要地位非同一般。在哀祭类文学领域,韩愈在其倡导的散文文体文风改革创作实践中,不仅继承前代哀祭类文学诸如“不苟毁誉于人”的优良传统,还勇于创新,赋予碑志、祭文以文学性和艺术性;不仅重视文章的辞采语言和技巧,而且在字里行间以情感取胜,化“铭诔尚实”却为感情充沛,依靠自身高超的文学涵养和文艺技巧变祭文之刻板为生动。其艺术特色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不拘泥于前代哀祭文体制,在布局谋篇中求新求变
桐城派鼻祖刘大櫆说:“祭文退之独擅。”所谓“独擅”,指韩愈能把古代止于祭祀天地、山川、宗庙、社翟等神抵时所诵读的文体,扩展到同时用于祭奠亲赘故旧;从四言韵体、骄俪体等典雅庄重形式,推广到同时用散体自由抒写,能根据内容的需要,不拘常格,选择与之相应的表现形式。简言之,即他的哀祭文不因循守旧,具有鲜明的独创性。
韩愈注重根据墓主身份个性差异来布局谋篇,这就打破了碑志先叙述墓主世系、仕历,最后才作铭颂的固有模式。如《施先生墓铭》,为了说明施先生乃是深受学经者崇敬的经学家这一身份,韩愈就先用“辞”作了赞颂,再叙述其世系和仕历,这就一反碑志先叙祖德、世荫,再写墓主仕、生平,最后夸赞德行的固有格式。正如清人林云铭所评:“此自首至尾,步步倒写文字也。读来却是一气呵成,不可以常格论。”曾国藩也说:“或先叙世系而后铭功德,或先表其能而后及世系,或有志无诗,或有诗无志。皆韩公创法。”这就是说,韩愈在创作碑志文的时候,颠倒了常规顺序,乃是超常之体,故不能不谓之“奇”。
(二)“词必己出”、“文从字顺”的审美追求
韩愈创作的新体散文承载儒家道统,不因袭前人成言,而是自铸伟辞,呈现出一片新气象。经过革新后的新体散文具有充实的内容和高超的艺术技巧,不但形成了与骈文相抗衡的局面,而且也广为时人所接受。“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神徂圣
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这就是韩愈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提出的“词必己出”和“文从字顺”的理论主张。
《故幽州节度判官赠给事中清河张君墓志铭》是韩愈为忠于唐王朝的义士张彻所作的墓志文,韩愈先简要介绍了张彻的名讳和官职,然后记述了张彻在长庆元年被兵乱所困的情景。为了突出张彻忠毅耿直的形象,韩愈用了一段“奇语”将张彻“骂贼而死”的整个过程重现:
居月余,闻有中贵人自京师至,君谓其帅:“公无负此土人。上使至,可因请见自辨,幸得脱免归。”即推求出。守者以告其魁,魁与其徒皆骇曰:“必张御史。张御史忠义,必为其帅,告此余人,不如迁之别馆。”即与众出君。君出门骂众曰:“汝何敢反!前日吴元济斩东市,昨日李师道斩于军中,同恶者,父母妻子皆屠死,肉喂狗鼠鸱鸦。汝何敢反!汝何敢反!”行且骂。众畏恶其言,不忍闻,且虞生变,即击君以死。君抵死口不绝骂。众皆曰:“义士!义士!”或收瘞之以俟。
语句短促有力,对话简洁明快,节奏铿锵,掷地有声,再现了张彻的高风亮节。“父母妻子皆屠死,肉喂狗鼠鸱鸦”一语,语奇意亦奇,表达了对犯上作乱人的痛恨,以及对张彻的敬佩称颂之情。
三、从哀祭文看韩愈的生死观
从理性的观点看来,死生是人生之必然,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往往也会反映在哀祭文的创作中。
韩愈在《欧阳生哀辞》中说道:“推生知死兮,以慰孝诚。”可知他秉承的是“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儒家原则。在面对亲友的死亡,韩愈有时认为死亡的发生是一种“过错”,而造成这个“过错”的是“天”。如《独孤申叔哀辞》中,他一方面说:“众万之生,谁非天邪?”肯定“天”的崇高性,另一方面却又说:“胡喜厚其所可薄,而恒不足于贤耶?将下民之好恶,与彼苍悬耶?”怀疑老天的好恶判断是与人不同的。可是有时韩愈在面对亲有的死亡时,又表现得一腔茫然,如《祭十二郎文》中说:“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面对老成之死,韩愈表现他对天理、命运之事,试图探究,但是终究不明其理的困惑。这些例子,均显示韩愈在面对亲友死亡时,不知所措、不明所以的态度。此外,《祭柳子厚文》中表现的“人生一梦,乐悲自然”的生死观,颇有庄子出世的意味。但就韩愈在生命过程中入世进取的作为看来,他并非能做到如此豁然。因此,笔者认为,他文中所谓的“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意在透过肯定死亡的必然性来舒缓自己内心的悲痛,而以“人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来告慰生命际遇屡受苦难的柳宗元之灵。
综上说述,不难看出韩愈面对他人生死现象的态度与看法,充斥着不确定性。李壮鹰先生认为,韩愈的思想本质是文学家,其所擅长的是形象思维与经验思考,对于抽象的概念与思辨,倾向从感觉出发,或者采用以表象为主的文学语言来解释,所以他的言论中所涉及的哲学思考,就难免显得零碎而无系统性,这可能也是中国古代多数作家共同的盲点。但“生死议题”作为人类不可避免的永恒话题,韩愈对此不可能置若罔闻。韩愈融死生议题于文学审美性上,并没有上升到哲学系统性的思考上来。
韩愈在我国古代的散文创作中做出了巨大贡献,其中对哀祭文的发展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其作品的很多体制成为后世文学家竞相模仿的范式。本文仅从其溯源、艺术特色及生死观等方面做了简要分析和考证,对韩愈哀祭文的研究还有很多值得讨论的问题,希望本文对了解、研讨韩愈哀祭文有一定的帮助。
参考文献:
[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徐师曾,罗根泽.文体明辩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3]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M].上海:三联书店,2001.
[4]马其昶.韩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