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襦记》为明代传奇,描写郑元和与李亚仙充满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全剧共四十一出。整个故事以唐代白行简的传奇小说《李娃传》为蓝本,加以吸收宋元戏剧的某些情节而成新的传奇剧本。日本学者青木正儿认为:“大概可以说是集李娃剧的大成了。”明传奇《绣襦记》的作者究竟为何人,有多种记载。现根据庄一拂的《古典戏曲存目汇考》姑定为薛近兖所作。至于作者为谁,不属于本文讨论的范畴。虽然,《绣襦记》也是才子佳人戏,但其中女主角李亚仙的刻画却是入木三分,呼之欲出。
妓女一词一般象征着无情无义、自甘堕落、卑贱下流等意思,然而明传奇中却塑造了一批贤良、忠贞、痴情、勇武、专一的妓女形象。这类涉及妓女题材的作品大都把妓女作为剧本的主角且不惜重墨勾画女主人公的忠贞善良之举。《绣襦记》中的李亚仙亦属于此列。
李亚仙虽然也是沦落风尘的妓院女子,但作者却赋予了她与众不同的特点。一开场作者便把李亚仙塑造成才貌双全的女子:“忽见天仙降,顿使神魂荡。”“【驻马听】貌果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淡抹浓妆。”(八出)。“诗词书画,吹弹歌舞,针指女工,无所不通”(四出)。不仅如此,作者在《绣襦记》为李亚仙几近完美的品质上还特意增加了一段“勤习女红,厌习风尘”的情节。李亚仙说道:“古之王后,尚且亲织玄纮。我是烟花,岂可不事女红。”然后令侍婢银筝“取针线来,待我绣个罗襦来穿”(四出)。这里既交代了李亚仙的“德”同时也为后面的情节做了铺垫。当李亚仙拿出自己亲手制作的绣褥在大雪之夜护住寒郎,感动了无数的观众。
如果说李亚仙的才貌双全,还只是对前代作品的延续的话,那么李亚仙对于自己爱情的坚守、对郑元和的不离不弃,却是前代作品达不到的高度了。第三十一出《襦护郎寒》就是其中集大成者。在此回目之前,妓院鸨母李大妈以金蝉脱壳之计,骗走郑元和,生拆鸳鸯之后,逼李亚仙重新接客赚钱,“且唤她出来,打上一顿。要她接客,多少是好”。“却为何这般执性,打教伊务必弃旧去迎新。”(二十四出)。郑元和被老鸨骗走后,沦为乞丐,又被其父鞭打几乎致死。李亚仙非但不嫌弃他,反而积极地去救护他。此一出在整场戏中是情节扭转的重要关目,此前为大落,此后为大起,在大起大落中丰富了人物的性格,使李亚仙人物形象变得丰满和立体。李亚仙一改以前的幼稚与软弱,变得烈性和刚强。此时她大义凛然地挺身而出,并不突兀,乃性格发展之必然,既表现了人性的觉醒,又显示了传统的人文关怀。李亚仙认出每日沿街唱莲花落乞讨的叫花就是自己时时苦恋的郑元和时,便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身上的绣褥,裹住郑元和,把郑元和扶入西厢暖阁。李亚仙面对如此窘迫的郑元和不禁悲呼:“令你一朝及此,妾之罪也。”鸨母阻拦:“快推出市曹,快推出市曹。遍体臭腥臊,蓬头一饿殍。这般模样呵,想死期将到,想死期将到,若有人知,官司怎了?”李亚仙直斥:“你与贾二妈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行……天下之人,尽知为孩儿所害也。”并提出要自赎其身,与郑元和同居别处。鸨母恼羞成怒地说“决不容他”,李亚仙则毫不退缩,以命抗争:“娘若不从,孩儿投金于水,寻个自尽。”李大娘怕失去了摇钱树才不得不答应“有一隙院,可税而居”(三十一出)。她的坚决态度,终于赢得了抗争的胜利,救下了郑元和。“褥护寒郎”这一细节,无疑是塑造李亚仙善良刚烈形象最出彩的一笔。当一袭绣褥裹住冻僵的郑元和,冰冷的人世间顿时有了暖意,也温暖了多少观众的心。正是有了李亚仙维护旧爱这么一出,才使得《绣襦记》超脱于同类爱情题材的小说、戏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和思想境界。剧本以《绣襦记》为名,立意恰恰也就在此处。
当郑元和落魄之时,李亚仙不顾一切地去救护他,郑元和的亲生父亲却是怎么做的呢?《绣襦记》中郑父听下人禀报唱挽歌的青年很像少爷,他马上本能地抵触:“那歌郎虽是清奇,岂是吾家之千里驹。此话休题,此话休提,我儿金多被盗,久丧沟渠。”(二十五出)正常的情况下,作为父亲原以为自己的儿子已死,此时忽听闻有一人与亡子相似,本该欣喜若狂,而此时郑父宁可相信儿子被强盗所杀,也不愿意接受儿子如此苟活。这里的不合常理,却显出了当时的社会对文人、士子的道德要求。当证实这个“歌者”真是自己的不肖子时,郑父立即怒不可遏:“我闻说你为金多死盗贼,谁想你流落在卑微地,哪里是念之乎者也儿。”此时,郑父还不知郑元和是因为与妓女厮混遭人欺骗,才落到如此地步。只见他“做歌郎歌薤露词”便叫“宗露取马棰来,着实与我打”(二十五出)。最终是“打教他血流漂忤”,把个郑元和几乎鞭挞至死。
这里的郑父也确实太过残忍,见到儿子落魄没有丝毫怜悯之心,鞭挞至死后甚至不许仆人收敛尸身。“这样的不肖子,留他尸首做甚。”(二十五出)可以看出,作为封建卫道士的父亲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期望儿子通过科举光耀门楣,一旦得知他们不求上进,在青楼与妓女厮混便怒不可遏,甚至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他们可以接受儿子的死亡,但不能接受儿子如此丧德败行。郑父的暴行和李亚仙褥护郎寒的温柔对比相差何止千万里。通过与郑父的对比,更显出了李亚仙的刚烈不屈和情深似海。
除了《襦护郎寒》,第三十三出《剔目劝学》是刻画李亚仙人物性格特征的又一经典回目。李亚仙与郑元和经历重重磨难重逢之后,李亚仙为郑元和购得书籍,鼓励其考取功名,苦心伴读三载。然而郑元和时间一长又生厌倦之心无心进学:“书已读尽,无可庸功。”“见你秋波玉溜使我怜,一双俊俏含情眼。”面对经历磨难今又故态复萌的郑元和,李亚仙见规劝无效,便毅然做出了“剔目”这一惊世骇俗之举。“(旦)且把书来收卷。罢罢!为妾一身,损君百行,何以生为?我拼一命先归九泉。(生)大姐何出此言?(旦)你喜我这一双眼么?(生)端得一双俏眼。(旦)我把鸾钗剔损丹凤眼,羞见不肖迍邅。”(三十三
出)美目历来是女子容貌美的集中点。《诗经》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可见,眼睛对于女子的重要性。而为了激励心上人专心上进,一个弱质女子竟自毁美目,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对于年轻女性来说又是多么难以想象的行为,但李亚仙却做了,“涓涓血流如泉涌,潸潸却把衣沾染”。“女为悦己者容”这是中国古代的名言,而李亚仙却反其道而行之,为悦己者毁容。这难道不是一种舍己为人的侠情吗?
李亚仙救助郑元和并不是简单地为了能够依附于男人,摆脱污泥,得到凤冠霞帔,只是为了心中那一份爱和坚守。最后,虽然作者还是为郑元和与李亚仙设计了一个“生旦团圆”的结尾。但与同时代的作品不同的是,在郑元和高中状元之后,李亚仙反而要离开郑,只觉自己身份卑微难以与其相匹配,最终是郑元和父子团圆之后,重新下聘,夫妻才得重谐雨水。更显出了李亚仙的大义凛然和超凡脱俗。
中国文学中的人物形象创作总是带有模式化和类型化的特点。如正面人物总是以“高大全”的形象出现,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三国演义》的人物创作就说过:“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不可否认,在《绣襦记》中还是多多少少地出现了一些人物脸谱化、符号化的模式。而且本剧过于理想化,具有很强的说教式。但是,可以看出,《绣襦记》中还是显出了与以往作品中不同的一些人物形象。这里着重刻画的是,正常的人性和扭曲的社会偏见之间的对立与斗争,以人性的胜利终结。郑元和、李亚仙都是普通人物,有着普通的人性优点与不足;鸨母与郑父的种种善恶行为也是由特定的身份和时代所决定的。李亚仙和郑元和以平常人而有不平常的事,终获得不平常的结果。从本剧人物,特别是李亚仙身上还是可以看出明代末期,整个社会受到资本主义萌芽的冲击,人们的思想空前活跃,中国的传统思潮遭受冲击。女性意识的不断觉醒,女性已不再是男性的玩物,她们已经有了独立的人格和追求。这也是《绣襦记》高出同题材小说、戏剧的原因所在。李亚仙的人物形象也就超越了所有的“李娃戏”,而呈现异彩,感人至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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