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是十九世纪法国作家,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杰西·斯图尔特是二十世界美国乡村作家,以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和诗歌闻名。莫泊桑有一篇不大为人熟知的小说《爱情:某猎人笔记上的三页》,描写了两只水鸭的“爱情”,斯图尔特的小说《爱情》也描写了一个极其相似的动物“爱情”故事,是两条蛇之间的“爱情”。这两篇小说同时被选入了美国文论家、新批评代表人物布鲁克斯和沃伦的名著《小说鉴赏》中,这就给了中外读者将两篇小说放置一起进行比较阅读和研究的机会。
一.主题:爱情与人性的交响
这两篇小说篇幅都不长,都讲述了一个情节简单的故事,并且都是以故事亲历者的身份进行讲述,这就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也使小说能更好地容纳故事讲述者的情感体验与心理反应。
莫泊桑的小说讲述了一个猎人年轻时的一次打猎经历,这次经历给了他刻骨铭心的印象,“在那次打猎时,爱神就像天空中的十字架向早期基督徒显圣一样,向我显现了一次”,以至于现在他在阅读某报纸的琐事趣闻栏里的一则爱情悲剧时,马上回忆起了这件事情:在一年深秋凌晨,法国乡间的一片沼泽地中,“我”开枪射杀了了一只雌水鸭,而雄水鸭不愿离弃伴侣,“不顾一切飞回来寻觅它失去的伴侣”,最终也被我的表兄射杀。
斯图尔特的小说故事发生在美国肯塔基州东北乡村,这里有强烈的阳光、玉米地、土拨鼠、铜头蛇和狗。作为孩子的“我”看见父亲的狗咬死了一条怀孕的雌黑蛇,第二天,他们发现在雌黑蛇死去的地方,一条雄黑蛇守在死去伴侣的身边,最终,父亲被感动,放过了这条雄黑蛇。
从故事情节以及故事中隐含的作者态度来看,这两篇小说显然都有着双重主题。首先是动物的爱情,这种动物之间的爱情不仅毫不逊色于人类的爱情,甚至比某些人类的“爱情”更纯洁,更令人尊敬。许多时候,人类的所谓爱情是“自私”的,即使同样是付出生命的代价。在莫泊桑小说的开头,作者把人类爱情的自私性揭示得淋漓尽致:“一个男的杀了女的,然后自杀了,这样看来他肯定还很爱她。”叙述者的语气是讽刺性的,这种为了所谓“爱情”,剥夺对方生命的做法,何等自私与残忍。在斯图尔特的小说中,怀孕的雌黑蛇冒着危险离开藏身处到阳光照耀下的沙堆那边产卵,“在那里,阳光就像孵蛋的母鸡,可以使蛇蛋受热孵化”,在被父亲的狗咬住喉颈时,黑蛇的挣扎让“我”联想到了临产妇女的挣扎,“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这是动物的“母爱”。而雄黑蛇寻觅伴侣,盘绕在伴侣身旁,即使面临生命危险也不愿离去的行为,也就更具人性特点,更让人感动,所以才让一直痛恨蛇的父亲,改变态度,放过了这条雄黑蛇。
因此,人性之善,就是这两篇小说的第二重主题。动物之爱与人性之善,这两重主题,一明一暗,在小说中显现,互为映衬,互为补充。小说中对人性的丑恶、残忍、自私、冷漠、麻木、无情等方面的揭露,就是对人性中的善良、同情、爱等因素的呼喊。
二.人物:叙述者与故事中的人物
爱情与人性,是这两篇小说的核心主题。而两篇小说中的叙述者和故事人物身上,则更多体现了人性中善与恶,或善与善的对照、映衬。
两篇小说都是以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来讲述故事,“我”是故事的亲历者,同时也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这是一种“内焦点叙事”,叙述者能身临其境地向读者讲述故事经过,增强故事的真实感,同时读者也能感叙述者所感、想叙述者所想,能够较容易领会叙述者隐藏在故事中的人性主题。这两篇小说中的叙述者身上,都体现着人性之善,只不过因为一个是成人,一个是孩子,所以一个体现得隐晦,一个体现得明显。
在莫泊桑的小说中,人性之善,是通过人性之恶来对照显现的:人为了自私的占有欲,可以杀死自己的爱人;人为了满足自己的娱乐欲,可以残忍地猎杀各种动物,不管这种动物有没有危害到人类……小说的叙述者“我”和故事中人物“表兄”,就构成了这样的对照关系。
表兄是个“乡下绅士,脾气随和而又有点任性”(法文:gentilhomme de campagne,demi-brute aimable,d’uncaractè re gai.
英文:a country gentleman,an amiable semibrute of a happy disposition),对照英法文,可见中译文并没有把“semibrute”这个词传达出来,这个词的意思可以理解为“半人半兽,没有人性”,所以表兄在这篇小说中更多体现了人性的残忍、冷漠的一面。请看作者对表兄的穿着打扮的描写,在家里“穿着一件海豹皮夹克,活像一头来自北国的稀有动物”,凌晨出发前,又换上了一件“熊皮大衣”。在“我”开枪击落了雌水鸭,正为雄水鸭的哀鸣和徘徊不去感到震惊和心痛的时候,表兄却很有经验地说:“你打下那只雌的,这只雄的是不会飞走的”,并且最终无动于衷地举枪射杀了雄水鸭。
雄水鸭的死,深深触动了“我”这个年轻的猎人,“我”放下了猎枪,捡起这对水鸭的尸体,把它们装进了同一个猎袋(这个举动具有一种仪式性的意义),并当晚回到了巴黎,不再继续跟随表兄狩猎了。这象征了人性之善被唤醒,对“我”来说,这个唤醒的意义不亚于早期基督徒受到的“十字架显圣”的宗教启示。这预示了人性之善对人类最终具有的救赎的意义。所以小说中有一个象征性的场景——沼泽地的冰屋中燃起的那堆火,从外面看去,“就像一颗巨大的钻石,还带着一颗火红的心,这颗心是在沼泽地里的这堆冰块中间一下子点燃的”。这颗冰冷暗夜中“火红的心”某种程度上就象征着人性中的善对人性中残忍、自私这些因素的对抗与感化。火种在,希望就在。
在斯图尔特的小说中,作为叙述者的“我”和故事中的另一个人物“父亲”,并没有明显的人性善恶之分,这篇小说中的人性之善是通过同样的善来衬托显现的。
叙述者因为
是个孩子,还没有经过严酷生活的磨砺,还没有充分体会到成人世界的种种人性丑恶,所以身上人性善良的一面表现得非常充分。因此在父亲命令狗去咬雌黑蛇的时候,“我”出言劝阻:“黑蛇是无害的,它捕杀毒蛇,捕杀铜头蛇。它在田里捉的老鼠比猫捉的还要多。”在雌黑蛇痛苦挣扎时,“我”联想到了怀孕的妇女。看到蛇蛋,“我”想到了“仅仅分把钟前这蛋里还有着生命。这是一粒来不及成熟的种子。它再也孵不出生命来了。太阳妈妈再也无法使它在温暖的泥土里孵化了。”儿童的心理,是多么感性和柔软。
而父亲作为一个成年人,更具理性,他痛恨“蛇”,因为“蛇总是我们的敌人”,但在目睹雄黑蛇的举动后,父亲终于被感动了,他的态度转化了,他主动要求“我”:“把他扔到山那边去,这样鲍伯就不会找到他了。”在父亲身上也被唤起了人性之善——这种对动物的同情、怜悯、保护,替代了原先的冷漠,进一步地突显和深化了小说的主题。
三.反思:人性的复杂面孔
事实上,小说文本的内容越丰富,就越提供了多种解读的可能性。更何况,两篇小说又都探讨了爱情与人性的深邃主题。虽然这两篇小说都赞美动物之爱,呼唤人性之善,但仔细阅读下去,却都能发现小说文本内部也隐藏着种种“不和谐音”,对人性之善的主题起到了某种程度上的解构的作用。
小说中的人性之善是因动物之间的“生死相许”的“爱情”而被感动生发出来的,中国金代词人元好问也曾因一对大雁殉情而死,发出“问世间情为何物”的感慨。我们姑且不从生物学的角度去探讨动物之间是否真有“爱情”,还是出于本能的问题。人类把自身情感投射在自然界的动物身上,因此生发出种种美好的感情与思想,本身也是人类具有美好人性的一个证明。
但人性本身也是复杂的,人性本来源于动物性,人性能截然区分于动物性吗?我们可以对故事中人物的行为进行简单的道德判断吗?莫泊桑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坦承:“我生来就具有原始人类的所有本能和知觉,但是又受过文明人多思多虑习性的熏陶”,在“我”身上,“文明人”、“原始人”本就各占一半。“我”酷爱打猎,那么,年轻时那次狩猎事件之后,我是不是停止了打猎的爱好呢?并没有,只不过“一见到受伤的野物,一见到羽毛上或者粘在我手上的血迹,我的心就会悚悚地抽紧,而且会透不过气来”,这就是年轻时所见水鸭之死带给我的影响了。所以,阅读者读到这些地方,不免有些郁闷。就会联想到为什么“我”对表兄举枪射杀雄水鸭既不及时制止,事后也一言不发,恐怕原因就在于“我”身上,同时具有的“文明人”与“原始人”两种思想吧。“文明人”的思想让“我”同情水鸭的遭遇,“原始人”的思想告诉“我”,把这种同情说出来,告诉别人,只会惹人嗤笑。
在斯图尔特的小说中,借助孩子的口,把这种“原始人”的思想表述得淋漓尽致:“这就是生活。弱者引起强者的贪心,就是在人类中间也是这样的。狗咬死蛇。蛇吞下鸟。鸟吃掉蝴蝶。人战胜一切。人还以屠杀取乐呢。”斯图尔特小说中的黑蛇之所以最终被放生,重要的一个原因恐怕还在于对农民来说,这是一种有益而无害的蛇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父子两人会如何对待这条蛇呢?
那么,在何种情况下,人性中的“原始人”的一面会充分暴露出来呢?这恐怕还要看人类面对的生存环境。莫泊桑的小说中所写到的那严寒中的沼泽地,就是一个极好的象征:神秘莫测又危机四伏,但同时也孕育生命的胚芽。在斯图尔特笔下,阳光下的玉米地,艰苦劳作的父子,维持生计的玉米苗和啃吃玉米苗的土松鼠,就构成了小说中的生存环境,这也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生存环境。
这样看来,这两篇小说中虽然都有对人性之善的呼唤,尤其是斯图尔特的小说更流露出一点温暖的感觉,但两篇小说从整体上展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选择的艰难:在人类面临生存环境的压力时,人性中的“文明人”和“原始人”的两面,我们该如何选择?
参考文献
[1]布鲁克斯,沃伦.小说鉴赏[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
[2]李蓉.爱情与人性的复调交响——读莫泊桑《爱情》的主题呈现[J].福建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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