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白》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最后一部,作为一出描写弑君篡权的充满暴力和流血的悲剧,其短小精悍的篇幅加以惊悚紧凑的情节,如疾风骤雨般猛烈震撼人心。同时,阴郁诡谲的氛围和无时不在的心理挣扎,又给该剧笼罩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刺激出不同的理解和阐释。女性主义成为不可避免的一种解读方式。在《麦克白》一剧中,父权特征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权力、暴力、杀戮、血腥、斗争,无一不是男性世界的产物,体现菲勒斯中心,渗透父权制的价值观。本文试图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探讨女性角色是如何参与这场男性原则主导下的悲剧的,以及“性别”模糊和僭越与全剧“悲剧性”所在之间的关系。
一.男性原则的悲剧
玛利林·弗兰奇把莎剧分成两种类型,以讲述爱情故事为主的喜剧,展现的是女性的世界,它注重情感、内在体验、交流和融合;而悲剧体现的是男性原则,它强调英雄行为,追求权力和正义,表现了在一个人物统治下森严的等级秩序。《麦克白》一剧中,国家权力和流血的暴力使其笼罩了鲜明而浓重的男性色彩。由于颠覆了历来的正面悲剧英雄塑造,而以一位非正义人物为主人公,《麦克白》的悲剧性成为莎评家们研究的焦点。有人强调麦克白的悲剧在于真正伟大美好的人的死亡,也有人认为,莎士比亚是把麦克白提到了一种“高度”, 在那种“崇高的水平上”,“正确”与“错误”几乎是分不清的,而且是比生存本身远为次要的。大多数人则把麦克白归结为一个罪恶的“不幸者”。无论是从其“人格价值”入手,还是推其为“崇高水平”或者“不平凡的沉沦”,评述的前提就是这依然不失为一部“英雄”的悲剧,剧中的主人公事先享有一定“高度”,“强度”,而随着剧情的发展,由于某些因素的介入,引发矛盾和挣扎,最终导致精神和肉体的全面崩溃。
而麦克白最初的“英雄”形象正是通过男性暴力来塑造的。在《麦克白》一剧的开场,我们就被带入了阴森邪恶的氛围中,鲜血成为英勇的功勋的标识。报告战况的军曹先是描述“残暴的麦克唐华德”如何奸恶,继而赞颂麦克白的英勇,之后又以“怒鹰”“雄狮”“巨炮”作比,用浴血的刀剑刻画出了麦克白“英雄”的形象,即男性加上无畏的合法暴力等于英雄人物。在剧终,麦克白仍为男性统制的家族以合法暴力的形式所制服,暗示了以男性为中心的家族统治对暴力的控制,国家权力在不同的男性手中发生转移,刀剑开辟出的“英雄”仍毁于刀剑之下,无疑,这是一个充斥了鲜明男性特征的悲剧,剧情严格遵守男性世界原则来构架。
如果说“麦克白”这个不平凡的男性的肉体崩溃是血腥暴力来完成的,那么其精神上的崩溃却在于女性因素的介入。戏中,麦克白对国王施行罪恶的暴力,先是受“非自然”的女巫预言的诱发,随后又受到麦克白夫人的怂恿,然而这只是外在女性因素的参与,真正使悲剧主人公陷入痛苦挣扎的是主人公本身所具有的某种“女性”气质。在讨论该剧“悲剧性”时,诸多评论家都将之归于“人性”的挣扎,却忽略了男主人公身上的女性柔弱实际上才是令其陷入“悲剧性”的重要因素。因为权力和女性本身就是矛盾冲突的,而麦克白却恰好集权力野心与女性优柔于一身。麦克白夫人收到信后的一段独白点出了悲剧主人公性格上的致命伤,成为悲剧结局隐含的真正预言:“它充满了太多的人情的乳臭,使你不敢采取最近的捷径;你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不是没有野心,可是你却缺少和那种野心相联属的奸恶;你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一方面不愿玩弄机诈,一方面却又要作非分的攫夺;伟大的爵士,你想要的那东西正在喊:‘你要到手,就得这样干!’你也不是晃肯这样干,而是怕干。”企图使他恢复诱人的勇毅。而麦克白则承认,他的失态在于差点把自己成了“一个少女怀抱中的婴孩。”这实际上是再一次把怯懦与女人联系在了一起。而当鬼魂隐去时,他则宣称“我的勇气又恢复了。”(I am a man again.)。男人的勇气的起起落落成为剧情紧张发民的推动力。《麦克白》一剧的独到之处正在于它更侧重于一颗不平凡心灵的矛盾挣扎,在实际能力和已有地位之间发生矛盾,在欲望野心和实际心理承受能力之间的挣扎。而这种心理冲突实际上是一种性别冲突,是男性权力和女性特征的冲突,在男性原则的悲剧中,女性气质对于悲剧人公的介入本身就意味了一种不和谐。
二.性别的僭越
麦克白在将膨胀的欲望和野心付诸行动的过程中,不断地受到“怯懦”的女性特质的干扰,而另外一方面,邪恶的催生者和激化者——无论是女巫还是麦克白夫人,在悲剧参与过程中,原有的性别都产生了模糊,或者是竭力排斥天性的女性成分,召唤男性气质强加于自己。西方父系文化下社会秩序、家庭的和谐都是建立在明确的性别规定性之上的。而性别的相似性、两性的混淆、差异的消失,标志了&ld
quo;自然常理”的改变,因而冲突,继而失衡,最终导致崩溃。
麦克白那蛰伏的野心和星火般的谋杀隐念是由苏格兰荒原上的三个女巫点燃和外化的。这是三个什么样的女巫呢?“你们应当是女人,可是你们的胡须却使我不敢相信你们是女人。”[4]剧中,女巫被表现为“不真实的”,“不育的半存在物”,“爱好破坏”,“引发人性中压抑的恶”。“她们长胡须,而且多重(三位一体)。复又置身荒野,不受文化束缚,形成姐妹团体,参加恐怖欢会,能用她们的预言导致稳定的社会或个人崩溃,可以说象征了女性的革命力量——世界在她们的舞蹈之中变得昏天黑地。”[5]性别上的模糊更加强化了女巫的非自然和反常性,美丑陷入颠倒,黑昼交界模糊,自然秩序的混乱也是社会状况的写照,性别上的含糊除了更加显现邪恶的超自然因素之外,本身就意味了一种颠覆和致命的威胁性。
在麦克白夫人身上,性别的僭越更加显而易见。她决意不惜一切代价促成丈夫的辉煌事业。深知丈夫身上过多的“人情的乳臭”,于是企图以竭力摒弃自己的女性特质给丈夫以精神力量鼓舞加以弥补。磨砺意志时,她着力要抛弃的就是既定的“女性”特质:“来,注视着人类恶念的魔鬼们!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凝结我的血液,不要让怜悯钻进我的心头,不要让天性中的恻隐摇动我的狠毒的决意!来,你们这些杀人的助手,你们无形的躯体散满在空间,到处找寻为非作歹的机会进入我的妇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汁当作胆汁吧!”[6]对于自我的性别,她努力实现跨越和逆转,召唤男性般的顽强意志和坚定性格,以心狠手毒来成就丈夫和自己的勃勃野心。“她一经形成作恶的打算就不会因软弱的女人气的懊悔而改变”,“她是一个伟大的坏女人,我们恨她,但我们怕她甚于恨她。”[7]她的可怕正在于她的性别的僭越对一切“自然”秩序的破坏。她“只该养男孩子”,因为她那无所畏惧的气质,只应造成男人。她毅然摒弃了“女人”的通常涵义,呼唤男性特征并注入已身,将权力欲望化作罪恶和可怕的毁灭力量,加速男性英雄的堕落和国家秩序的混乱。女性一旦失去原有的性别气质就意味了对男性领地的侵犯以及对男性生命的威胁,甚至是男性中心社会的混乱与颠覆。因此,不论是在文学中还是在现实中,产生了性别僭越的女性往往都被视作异端而加以消除。在巫术诉讼中,“那些表现出男人们认为的通常为男性所独有如自主和侵略行为的特征的妇女是危险的;没有发行适合妇女所做的如侍侯男人和抚养儿女的功能思想的妇女更容易遭到指控。女性的完全取决于是否符合规范标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妇女极少参与男人们的群体。”[8]被否定的女性代表的正是一个特定社会的规范价值之反面形式,或者说,男性将社会规范的反面价值化为女性的邪恶本质和形象,然后再加以否定,或使之死亡。女性性别的遗失引起男性的焦虑,地于某种男性特质的掌控更是引发父权的恐慌。灭亡成为必然。所以,麦克白夫人在因男性意志完成血腥行为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悲剧的种子,而在最后,她的精神失常在于天生的女性特质终于抬头,或许可以被视作她向自然的回归,向自我性别意识的皈依。先前的野心和暴虐只是一咱短期的心理反常,随着马乐康、麦克德夫等男性完成了社会秩序的重新恢复,麦克白夫人也完成了自身对女性角色的回归。由此可见,对于既定性别的颠覆不可否认地在完成《麦克白》一剧的“悲剧性”中发挥了作用,至少是“悲剧性”的根源之一。
三.结语
将《麦克白》一剧放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解读,就不难发现,莎士比亚对自然秩序和既定法则依然是维护与肯定的,如合法王位的继承,君臣手足的关系,以及性别角色的本份定位。在他所建构的这个充满血腥、暴力、残杀、毁灭和死亡的黑暗世界中,女性依然承担了悲剧中的不和谐因素。从另个一个角度说,女性角色只有在具备了某些男性特质后,才可能在男性原则的悲剧中“出席和发言”。
注 释
[1]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第一幕第五场(以下剧本引文皆出自此版本)
[2]第一幕第七场
[3]第三幕第四场
[4]第一幕第三场
[5]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266页
[6]第一幕第五场
[7]莎士比亚评论汇编[C],中国社会出版社,1979,198页
[8]克里斯蒂娜·拉娜:巫术与宗教[M],今日中国出版社,1991,198页
(作者介绍:徐丽,文学博士,山东科技大学文法学院教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