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纳里·奥康纳(1925-1964)被美国文学界称为 “南方文学的先知”。她生于美国南部佐治亚洲萨凡纳市,信仰天主教,25 岁时患上红斑狼疮,从此恶疾缠身,终年39 岁。尽管奥康纳的一生是如此短暂,但这并未影响其成为美国南方最为杰出的女作家。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和《上升的一切必然汇合》收录了她众多短篇小说佳作。其中同名小说《好人难寻》 (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1955)更成为她短篇中的经典,该小说受到读者的广泛好评,并由此为她带来声誉。
对于奥康纳的研究,一直有 “邪恶的奥康纳”之说,”关于其“邪恶”性,评论界普遍从两个层面着手分析,一是其作品中的人物往往被塑造成为道德败坏、冷血邪恶之人;其次,奥康纳本人在作品中作为潜在叙述者,讲说人的形象给人以冷酷无情的感觉,故事中总是充满暴力、血腥,对于弱者的厄运没有丝毫的同情。就其小说内容本身的冰冷骇人,评论家说常常把奥康纳视为一位哥特式的作家。在她的笔下充斥着畸形的人物、血腥的暴力与冰冷的死亡。但与一般的暴力通俗小说不同,奥康纳小说中吸睛的情节并不是为了讨好追求低级趣味的阅读者,而是从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的角度来看待世界,进而从世界与救赎的关系上去思考基督上帝的存在。在她看来人一旦背离了信仰背离了自我认识的根源,人便会表现出异常的行为及分裂的心理。因此,只有通过赤裸的暴力与死亡,给人重重一击,才能使他们从迷失的幻境中走出来,认识到他们的罪恶,进而获得自我的救赎。她在作品中大量的堆砌暴力与死亡,并用人的天生不完满——畸形形象——使作品更深刻的揭露人性,使读者在阅读感受的冲撞下观照现实。因此,罪恶、暴力、死亡、天恩、救赎便成为奥康纳作品中的经典主题。
20世纪中期,随着资本经济的物质文明处于高度发展阶段。富足的物质生活虽为人们提供了生活的保障,但“人”自身的问题显得尤为突出。人们在追逐物的享受的同时却将信仰与自我置于时空之外,人不仅没能更好的安放自己的灵魂反倒将其放在了金钱的背面,以致生活的面貌只有物质没有灵魂。精神上的危机使全民出于一种惶恐无措的状态,“上帝死了”,信仰的瓦解使西方历来的根开始枯萎,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无视使得好人成为一种奢侈的存在。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奥康纳用故作轻松的语调写出了《好人难寻》,无意间透漏着她对眼下境况的期许与无奈。小说中恐怖气氛的营造深深的感染着读者,让读者与奥康纳一同去发现故事、人生的背后真正追寻的是关于人生存的根本性问题——信仰的缺失。
一.喜与悲
幽默与暴力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但在《好人难寻》中,作者却将这两个层面进行接合,使两个本无交集的层面极为恰当的融合在奥康纳的小说中。幽默的语言与暴力的行动,两者间的对立恰好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叙述层面。小说讲述了美国南方的一家人前去度假的途中遭遇杀害的经过。在整篇小说中有两个最为核心的主体,一是信仰基督的老祖母,其次是杀人犯“不合时宜”。这两人从表象看来呈一正一邪,但通过观察两人语言交锋对立的背后,我们却能看到另一个层面——人性的虚伪。
奥康纳在《好人难寻》描写了大量的幽默场面,而老祖母作为全篇中最为滑稽的一人,成为了小说喜剧性的开启的主要因子。在全篇近半的篇幅中,奥康纳运用巧妙的冷面幽默对老祖母一家人旅途上的所作所为进行了跟踪式的细致描写,对于主要人物老祖母更是不厌其详的描写其外貌、语言,看似平淡无奇,却在平常中显的尤为突出滑稽。奥康纳对老祖母滑稽性一面的描写首先从她出游的着装入手:“……老祖母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的草帽,帽檐上系着一束白色紫罗兰,身上穿着藏青色带小白点的连衣裙。衣领和袖口是镶着花边的蝉翼纱做成的,领口还别着一小枝带有小香袋的紫罗兰布花。”作为出游,这样一身打扮在老祖母看来是及其必要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万一出了意外,看见她死在公路的人才会一下子就认出她是位贵妇人”。除了外在描写,奥康纳还特别注意人物的语言,她不希望通过第三者的观察去揭露人物的内在性格,而是通过人物的语言,通过人物自身的表述去展示人物性格。因此,在《好人难寻》中,通过老祖母与孩子的对话,以及对自己年轻往事的回顾,这种种的言行之间无不显露出她自满自足、空话连篇的形象。
作为小说的上半部分,作者一直采用一种轻松幽默的语调写一家人的旅途,但到小说的下半部分顺势笔峰一转,从先前的幽默讽刺变成了血腥残暴,杀人的场面描写已达毛骨悚然的地步。奥康纳通过这样一种笔调的突转对阅读心理的冲撞目的是为了什么?
首先,奥康纳将两个本就难以调和的对立物运用与一部作品之中,并通过人物间的对立冲撞以实现其写作目的,这一点很难与其哲学观与创作观相分离。在她看来,对立与扭曲是人与社会固有的存在,而作为作家的使命,不是要去迎合读者的趣味,而是要将生活的本来面貌进行还原。而暴力与喜剧的极端融合,正是艺术高于生活的表现,通过更为冲突性的结合,才可以在反观现实时对人有所警惕。
其次,奥康纳在文中采取的幽默并不是一种轻松的小调,它更多的包含了作者对于世人普遍麻木肤浅现象的调侃与无奈。在她的笔下,一家人的旅途看似是欢快自在的,而其背后却掩藏着现代人的内心空洞。看似物质上的富足,却始终无法实现精神上的救赎。这正是奥康纳本人所思考的,现代文明所带来的精神上的匮乏、信仰的缺失,人在物质的包裹中如何看到本来的自我,如何实现心灵的救赎。当一切麻木成为习惯,人很难在固有的层面发生改变时,暴力便成为一种可能。在“不合时宜”杀死老祖母后说:“她要是一辈子每时每刻都有人向她开枪射击,她也会成一个好女人”。这句话看似邪恶,但也表明了老祖母作为一个心中并无上帝的伪教徒到死也未曾想过救赎。这种极端的对立让人不禁思考,是
否只有暴力才能消灭邪恶,只有暴力才能让罪人通往“天惠”的途径,只有暴力才能使罪人变成好人。
二、暴力与死亡
奥康纳在《好人难寻》中对暴力血腥的杀戮场面进行了细致的描绘,而这种纯客观无情感的描绘让人读起来冰冷刺骨。但是,奥康纳对暴力的描写不仅仅停留在行为上,她对暴力的阐释是基于其宗教观的一种极端的“哲理”。在她看来,现代文明下的南方人盲目乐观,肤浅庸碌,缺乏信仰。再这样一个被称为“上帝已死”的时代,宗教意识对人的指引显的更为迫切。然而,奥康纳清楚的明白,想要唤起人们的信仰意识单靠说教布道是绝对无法实现的,只有通过暴力去触及人的灵魂,使灵魂在震颤中感知暴力,从而去接受上帝的恩宠,这有这样灵魂的救赎才有可能实现。
“不合时宜”是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他从小接受着宗教传统信仰的教育,但是经历二战的洗礼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曾一度坚信的上帝。杀戮与掠夺让“不合时宜”看到人性极恶的一面,而这与其从小所接受的教育是极为不符的。战后入狱的他被释放后,迎来的不是他所期许的生活,满眼的人情冷漠,虚伪自大让“不合时宜”不仅不能适应生活,更不能适应人群,这便让他真正的成为社会中“合时宜的”存在。
经历了现代文明的洗礼,残酷与暴力深深的植入“不合时宜”的思想里,他厌倦了一切的仁义道德,他对社会感到不满与绝望,这使得当老祖母希图对他进行道义的说教时,他不动声色的杀掉了这些外出度假的文明人。在奥康纳众多的小说中我们都能看到类似于“不合时宜”的形象,而我们将这一类人统称为畸形人。而这些畸形人在社会中的存在都是极其相似的,他们深受现代文明弊端的迫害,同时又是现代文明弊端的承载者,他们是美国社会的产物,扭曲的人格正是时代的产物。奥康纳在这里正是用他们和暴力的描写来反击时代的弊端。因此,暴力不是目的,而是一种实现期望的手段。奥康纳并不关注暴力本身的性质,而是希望依此唤醒人们的宗教意识,进而使人拥有接受上帝恩宠的能力。
“她关心的不是他们如何生活,而是如何死亡。”死亡是奥康纳小说创作的又一重要题材,如果只有暴力而无随之而至的死亡,作品的宗教寓意就无法生成。在《好人难寻》中,死亡便是其主题表现的核心。老祖母一家被全部杀害,从人道角度来说是应值得怜悯的,但从作者的写作意图来说,我们不能对其采取悲天悯人的态度。这一点对读者来说并不存在道德上的缺失,毕竟出于文学作品的考虑,适当的摒弃一些现实的原则是必要的。从情节的安排便可看出,其他人的死亡都只是故事的一层铺垫,真正的重点在于老祖母的死亡以及其临死前自觉或不自觉的对上帝的期许。
三、生命的救赎
自暴力而至的死亡使人向上帝、向信仰、向自我救赎又前进了一步。在奥康纳看来,死亡中不仅是冰冷无生气的可怖,同时也是宗教寓意得以实现的一种极端的承载。奥康纳指出“上帝的恩宠”是来之不易的,任何人想要获得它,都必须付出昂贵的代价,甚至是牺牲自己的生命。老祖母的遭遇正是对奥康纳这一观点的阐释。
“死亡”是蒙受上帝恩宠的一个关键,但并不是每一种死亡都可以做到这一点。因此,在一家人与“不合时宜”相遇后不久,“不合时宜”便杀死了家中的其他人,并仅就血腥的场面进行描绘,不存在自我救赎的痕迹。一家人中只有老祖母一人留下来作为最后一个死去的人,这样刻意的安排也是极为有趣的。一方面仅留老祖母一人可使描写的焦点集中,并就一人的救赎进行全方位的描写不致分散;另一方面便是老祖母的身份,她是一个自称虔诚的基督徒,通过她对上帝恩惠的接受可以看出作者深深的讽刺意味。当一家人死去,老祖母开始了与“不合时宜”的对话,而两人间的对话正是揭示故事主旨及宗教意蕴的关键。通过对话,“不合时宜”说出了现代文明社会中的种种弊端,人与人之间的淡漠,金钱冲淡了人性,人的精神猥琐与物质的快速膨胀使人的灵魂成为一种奢侈品。
当老祖母试图再次用道义去感化“不合时宜”时,三颗子弹射入她的胸膛,奥康纳利用老祖母的死再一次对宗教意蕴进行渲染。老祖母临死之前说:“你是我的孩子”,这样一种由对杀人犯劝说的高姿态变为一种关爱,无疑是接受上帝恩宠的结果,在此时,她以上帝的爱去感化抚慰早已身心疲惫的“不合时宜”。另一方面,奥康纳通过老祖母死前的形象表明死亡对于救赎的可能。通过对耶酥的记载,他说:“任何人若不像小孩那样去接受上帝的天国,谁就无法进入。”而老祖母死亡前的一刻,她在恐惧之中感到一阵晕眩,跌入沟里,形成了一个“半坐半卧在一滩血中,像个孩子似地盘着双腿,仰望着晴空微笑”的形象。这一形象与记录中凡人进入天堂的形象很是吻合。因此,奥康纳在这里又一次的利用老祖母的死以说明死亡是通往救赎的方式,而这也不无体现奥康纳极端的宗教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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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宜燮,常耀信主编.《美国文学选读》南开大学出版社,1991(1996)
[3]秦小孟主编.《当代美国文学—概述及作品选读》(中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4]方汉泉,喜剧与暴力·暴力与死亡·死亡与救赎:解读奥康纳的《好人难寻》,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J],20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