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美学从王国维始,于古今转换的大变关头,受西方与日本的双重影响,得学术与文化的相互激荡,产生了一花(美学)开四叶(四种基本模式)的景观:一是梁启超的社会学模式,要求美学为政治服务,服务于中国现代性的国民性转换,让中国人民由臣民变成新民。二是蔡元培的教育学模式,把美育作为现代性人格培养的一个重要方面,以美育代宗教,让美成为中国现代性的人生境界。三是朱光潜的现象学模式,朱光潜摘取西方心理学美学诸流派的思想,融距离说、直觉说、内摹仿说,移情说为一完整体系,向人们指明了,在现实中如何才能获得美。审美现象学在这里得到了明晰的说明。四是宗白华的文化学模式,把中国古代的各门艺术(诗、书、画、乐)与哲学思想联系起来,体会其中的文化统一性,并在这种统一性中突显出中国文化的特质,进而把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的差异从文化的角度进行比较,并在更高境界上达到一致。宗白华模式其实内蕴了两种向度:美学史和比较美学。
严格地说,以上四种美学模式还称不上理论意义上的模式,但却可以够得上成为中国美学的四大基点,这是20世纪前期中国美学的四大基点。以后的美学可以说都是在某一基点上,或以某一基点为主兼容他点而变异、高扬、展开。这四大基点,哪一点得到发展,是与中国现代性的整体演进相关联的。中国现代性的革命性高扬,十月革命后的苏联模式漫进中国,提高了社会学模式的政治性一方面,以文学艺术为主体的美感形式成了“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美学的政治化和政治的美学化成了从延安到北京、从建国到文革的主要美学形式。wwW.133229.cOM当这样一种在政治中心推动下的美学形势于1950年代起从文化整体推进到学理的时候,美学的复杂性又使之产生了新的一花四叶的效果。在新的历史-文化条件下,美学的学理研究必须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原理进行,马列主义使美学的学理原点成了美的本质问题,美学对马列原理的运思框架进行了最大的穷尽,形成了美的本质的四派:美是客观的,美是主观的,美是主客观的统一,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在这一花(美学)四叶(本质四派)中,犯了理论“错误”的是主观派,取得了创新成就的是社会派。主观派把审理美现象学错认为美的本体论,一旦成为本体论,就变成可恶的唯心论。历史和理论地讲,主观派一方面来自朱光潜模式,但在新的思维结构中,这种模式由美即美感的审美现象学精粹,变形为美是主观的本体论命题,这一命题形式是在新的思维结构必然要产生而又必然要加以否定的。社会派从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把美学基点从辩证唯物主义转移到历史唯物主义,在1960年代通过马克思《1844年手稿》的支持,在1980年代在《手稿》之上又加了康德的助力,在马克思的路线上是从社会-历史到主体实践,在康德的路线上是变“主观”为“主体”,完成了中国美学从社会派到实践派的理论修炼。形成了自1980年代以来声势浩大的实践美学。要用最简约的话来把握实践美学,可以为:两个理论预设,一个美学综合。两个预设,一是起源决定本质,二是本质决定现象。实践美学通过实践哲学来解决美的起源问题,通过解决美的起源问题来解决美的本质问题。一个美学综合就是把美学历史上出现的各个方面综合为三大方面:美的本质,审美心理学,艺术。实践美学真正的成就是对美学三范围的划定。一本本的美学原理著作在这一基本结构下出现了。两个预设是建立在西方近代思维模式上的理论原则,这很早就遭到了现代思想毁灭性的批判:从起源推不出本质,用本质不能本质地说明现象。因此20世纪西方美学不讲美的起源,也不讲美的本质,至少不用古典的方式讲美的本质。实践美学用实践把这两个预设统一起来,建立在苏联-中国式历史唯物主义上的实践观念,统一两个理论预设的结果,产生了两个基本原理,一是这个实践首先是物质生产实践,其直接的效果是用粗级的工艺学产品的美来代替高级的精神生产的美。二是为了用实践去综合主客二分反而固执于主观二分。由于第一点,用生产活动去找美的起源,结果实践美学的美的起源论变成一个纯理论的逻辑清谈,得不到任何一个文化人类学个案和原始艺术个案的支持。由于第二点,固执于主客二分,结果把美学史上本已讲得很好的审美心理学(距离、直觉、内摹信、移情,还有精神分析和完型美学、现象学美学,等等)退步为苏式普通心理学的机械演绎,同时也把艺术部分变成了创作、作品、欣赏三分的艺术学老生常谈。因此,实践美学的美学套路可以用三句话来总结,用生产劳动讲美的起源,用普通心理学来审美心理学,用普通艺术学讲艺术。不管实践美学有着怎样的弱点,它用实践功劳卓著把美学三大块综合起来,构成了中国式的美学原理。
实践美学形成以后中国美学演进又呈现出一花四叶的景观。实践美学的定型是第一叶,1980年代末审美活动论的出现是第二叶。虽然审美活动无论是在审美活动论者那儿,还是在实践美学的范围之内,从审美活动论与实践美学一样先在苏联出现,后在中国出现,就可以感到其知识体系和思维方式的基础。尽管对审美活动有多种讲法,什么叫审美活动,论者也未作令人信服的定义。但从纯学理上说,“活动”这一概念减少了“实践”概念在实践美学体系中包含的以物质生产为基础的逻辑理念。以致后实践美学可能毫无困难地接过“审美活动”这一概念而轻松自如地在非实践美学的意义上使用。1990年代初出现宣布彻底告别实践美学的后实践美学。后实践美学的主要代表,一是生存美学,二是生命美学。可算作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美学之花上绽开的第三和第四叶。后实践美学说自己是对实践美学的继承、批判、扬弃与超越。确实,从实践美学到后实践美学,其主要概念:实践、生存、生命,都是一种哲学话语,因此后实践美学掀起的是一场哲学战争,这场战争主要围绕着基本的哲学基础和基本的哲学对子进行。实践美学是历史本体论,后实践美学是生存本体论和生命本体论。两种本体论都承认如下一些共同的对子作为自己的思维工具:理性与感性,物质性与精神性,社会与个人,现实与超现实,规律与自由。只是强调的重心不同。实践美学强调在理性基础上的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在物质基础上的物质与精神的统一,在社会基础上的社会与个人的统一,在现实基础上的现实与超现实的统一。在规律基础上的自由与规律的统一。后实践美学强调感性、精神性、个体生命、超现实、自由在美学上对理性、物质性、社会、现实、规律的绝对重要性。实际上,实践美学和后实践美学抓住的是两种不同形态的美学:意识形态的(政治的、社会的、建构的、主流的)美学和非意识形态的(生存的、生命的、超越的、非主流治的、社会的、建构的、主流的)美学和非意识形态的(生存的、生命的、超越的、非主流的)美学。从学理上说,后实践美学更接近审美的本质性追求,但实践美学却更接近社会大众普遍性的审美活动。实践美学有利于社会的安定团结,后实践美学有利于社会的革新变化。实践美学的哲学基础是西方古典的实践哲学,后实践美学的哲学基础是西方现代的存在哲学和生命哲学。但这两种美学都抱着同一信念:解决了哲学问题就可以解决美学问题。从而都是在哲学的大概念上做文章,正是在这一点上,实践美学的问题同样也是后实践美学的问题。正如审美是实践活动,什么又不是实践活动呢?审美关系到生存、关系到生命,什么又不关系到生存、不关系到生命呢?正如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实践论一旦运用到美学上总是问题多多,生存和生命一旦运用于美学同样的问题多多。可以想一想,生存论和生命论会如何运用了美学的三大部分,美的哲学,审美心理学和艺术,而形成自己的美学原理体系呢?种种后实践美学在扩大美学的研究角度和推进对美学本质的理解上是有很大功劳的。但当其把扩展角度和推进理解提升为一种本体论转向,想从本体论的角度来批判实践美学,想重给美学一个新的本体论基础,其结果会与实践美学一样,是远离美学的。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美学,在学理层面从实践美学到后实践美学,在文化整体上从1980年代的启蒙主潮到1990年代的大众文化和消费浪潮,在全球互动中从1980年代末的后现代到1990年代末的全球化,美学受到影响是全方位的。如果说,实践美学的形成受惠于《手稿》的人化自然和康德的主体性,审美活动论的出现在理论上得益于《手稿》(参蒋培坤《审美活动论》可知),在生活中得益于审美领域的扩大(参叶朗《现代美学体系》可知),那么,生存美学和生命美学在理论上受西方生存哲学和生命哲学的巨大影响,在实践中受1990年代以来生活世界与生命世界丰富多彩的展开的巨大影响。一个新的全球互动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展开,从实践美学到后实践美学的一花四叶仅仅是中国美学走向未来的报春早花而已。我们知道,从实践美学、审美活动到生存美学、生命美学,就其自身的状况来看,尚未解决美学的主要问题。存在、生命等,与实践一样,虽然与美学有关联,但不是美学的本体论基础。更重要的是存在论、生命论与实践观一样,在思维定式上是寻找一个实体性的本体,在思维方式上是从本体到现象,这两点都不适宜于解决美学问题。其实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本身已经讲得很清了,任何人为了弄清一种现象,而在现象之外去找出一个本体,都不是真正的本体,而只是与这种现象相关联的另一种现象。当我们把一种与美学相关联的东西认作“本体”之后,一方面突出了美学现象与这一“本体”的联系,但是同是也遮蔽了美学与其它“本体”(其实是现象)的联系,这种为美学找哲学本体或哲学基础的活动是一种对美学进行的呈显/遮蔽(突出/歪曲)活动,并不能使我们更接近美学。这正如西方的存在哲学和生命哲学并没有产生一个好的美学原理一样。可以说,在思维方式和对美学的学科理解上,生存美学和生命美学还停留在与实践美学相同的水平上。从学理上说,只要对实践概念重新定义,它完全可以等同于生存与生命,同样,只要给生存与生命一种界定,也完全可以等同于实践。而对美学来说,重要的不是进入一个哲学本体,而是直接面对美学问题。
由于实践美学、审美活动、生存美学、生命美学,在美学学理上还有种种困难,后现代与全球化的理论世界的动荡和生活世界的动荡潮去潮来,新世纪以来,一方面现实和理论方方面面都在摧促着美学的更新:有因消费文化而来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呼唤(参陶东风等的文章),有地球生态问题而来的生态美学的招摇(参曾繁仁等的文章),有文艺美学一浪一波的讨论(参杜书赢等的文章)……这些从理论外围对学理的摧逼加深着美学研究模式的更新,另方面,理论界瞻前顾后,有王德胜等回到宗白华的高唱,有潘知常等回到王国维的歌吟,有滕守尧等用西方美育新论对蔡元培的推进……这一切是否意味着中国现代美学在新世纪要实现决定性的突破?
美学是一个跨学科的学问,可以被方方面面地言说、讨论、研究,突破,它的真正成功一定要体现为一种好的美学原理。一体好的美学原理至少要讲好四个问题,一是审美现象学,这与朱光潜模式相关,二是审美类型学,这与王国维、宗白华、朱光潜理论都有关,三是审美文化学,这与宗白华模式相关,四是形式美,这涉及非常广的领域,虽然这四个问题都在前人的讨论之中,更在世界主要文化的理论资源之中,但如何综合,将是一个需要经过异常艰苦努力才做得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