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从人本生态观审视审美活动,节律感应乃是美学的核心范畴,并且依此建立起人本生态美学的“一点三维”的学理框架。在审美活动的基本结构中,节律及其感应是审美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对象性特性所在。在自然-社会-文化-人性生态的大系统中,由于节律感应的存在及其生态功能,才实现了审美的感应之网与象征之网的生态性共生,形成了多层次生态系统关联的审美性中介,以及感性活力与理性秩序在节律形式上的生命化融合。可以说,节律感应说揭开了美学史上各种关于审美特性的重要观念的通释性谜底。
关键词:人本生态观;节律感应;节律形式;生命精神;审美特性
把审美活动置于人本生态观的思维视野之中,节律感应就成了美学的核心范畴。我在《人本生态美学的思维路向和学理框架》(1)中曾说,从节律感应出发,人本生态美学的“一点三维”的学理框架已经呼之欲出。所谓“一点三维”的“一点”,指的就是以“节律感应”为基本范畴所概括和标示的审美活动生态本性这个理论出发点和生长点。以“节律感应”为核心,一维连着审美对象的“节律形式”(生命的或者类生命的),一维连着审美主体的“生命节律”,第三维则是由感应而生的“节律体验”即美感。围绕着“节律感应”这个核心,就这样形成了人本生态美学基本学理的核心范畴群。“一点三维”的结构框架所展示的这个范畴群,乃是对人类审美活动的本体模态的理论描述和学理展开。既然如此,理解“节律感应”,就成了深入理解人本生态美学学理内涵的关键。
审美主体与对象之间的对象性特性
人本生态美学绝不只是作为一种特殊的生态世界观——人本生态观从上而下的推理与演绎,它更是基于审美活动的生命模态和生态本性在生态思维的视野中由下而上、由中心到边缘的展开。wWW.133229.cOm在生态学的视野中,世间事物作为感性的真实的存在,都是互相联系、互相依存的。按马克思的说法,就都是对象性的存在。所谓对象性,是说事物都是互为对象的,都是以特定的对象为存在条件而相互依存的。审美活动也不例外。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在论述人类生命活动的对象性联系时正是特别以音乐欣赏这种特殊的审美活动为例的,从而为认识审美活动的对象性打开了一扇窗户。一切艺术都趋近于音乐,审美活动的秘密也在音乐之中;音乐欣赏可以说是审美活动生命模态的最为本真而典型的表现。
在音乐审美中,欣赏者的美感是在作为对象的音乐和作为主体的人的相互作用中生成的。在这里,音乐作为类生命的节律形式通过主体“懂音律的耳朵”作用于他的生命节律,在两者的感应(即对主体生命节律的激发、调节、引导与交融)中,主体获得美的节律体验,也就是产生音乐美感。音乐如此,其他一切审美活动无不如此。正是对象和主体共同具有的节律这种生命特征,使审美的主体与对象能够互为对象,发生节律感应,实现审美活动。在美感状态里,主体与对象交融合一,在最原始、最本真的生命层面上获得审美的生命体验。这正是由于具有的感应力的节律作为对象性的中介,才把主体与对象以一种特殊的肯定方式结合起来了。
人和事物是否能够互为对象,人作为主体他能够把什么事物作为自己的对象,并由于这种对象的特殊性而形成特殊的肯定方式,从对象得到特殊的满足和享受,这是要由他与对象之间是否具有这种特殊的对象性中介决定的。而审美活动的对象性中介,也是审美的对象性基础,就是对象的节律形式和主体的生命节律所共同具有的节律。
节奏是节律的重要形式或因素,但这里所说的节律不只于节奏。就笔者目前的认识,节律包括了事物运动所呈现的力度、气势、节奏、韵律和张力结构,有的节律还可以是这一切的总和。在音乐中,在中国的书法里,节律的这些具体形态随处都可以找到生动的表现。这一切形态的节律也存在于人的生命结构和运动中。由于节律作为信息往往还附着有势能或者一定势能的意向,在一定的条件下(如审美态度下),就会发生相互激发、调节和引导的互动,最后彼此交融,物我同一。
我们说艺术和审美离不开形象,就是因为任何形象都实际上或者应该是一个生命的或类生命节律形式。我们说艺术和审美离不开情感,就是因为情感是人的生命的最生动、最丰富而又精微的节律表现。难怪林语堂要说“艺术上所有的问题,都是节奏的问题”,说“美感便是节律感”。(2)也难怪卡西尔要说:“美感就是对各种形式的动态生命力的敏感性,而这种生命力只有靠自身中的一种相应的动态过程才可能把握。”(3
节律作为审美活动中主体与对象得以实现审美活动对象性中介,正好就是主体的审美需要与对象的审美功能能够相互耦合的必要中介。审美需要是生命体通过与美的对象的感应提升和优化自身生命节律体验的欲望,审美功能就是对象的美的节律形式通过节律感应提升和优化主体生命节律体验的作用。无论是审美的需要还是审美的功能,都生成于世界和生命共通的节律和由此而生的节律感应。在这个以上,节律感应就理所当然地是审美活动的生态本性的本体性特征所在。
审美感应与象征之网的生态性共生
节律形式的感性表现是色彩、声音和形体。在人类从自然生态系统中生成之后,外在物质世界的各种节律形式有可能以精神的方式存在于人的意识世界之中了。这是因为,节律本来就是这个运动着的世界中最感性地表现着其运动-生命特性的一种信息,而且是各种信息中最自然、最原始、最本真、也最普遍的一种。在宇宙生成之初,他就与物质、能量存在并对宇宙的生成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世界生成特别是生命的生成,就是信息系统不断进化到主导地位的结果。在植物那里,准意识的信息交换活动就不仅表现而且深刻地影响着生命的生态调节了。到了动物身上,这种信息交换有了专门的器官,还逐渐生成了大脑这个能够在分析的基础上进行综合的中枢,并且能以情绪体验反馈自身的生命状态。大脑发展到人的水平,无论信息交换的内容上的丰富性,还是方式上的多样性,以及信息调控的自觉性,还有自反馈作用的灵敏性和深刻性,都大大超越于动物。与自觉目的意识同步生成的自我意识,更是借助信息反馈在更大的广度和深度上强化着生态调节的功能,深刻地影响到人的实践。
节律感应本是生命体相互作用的最早的也是最原始的方式。后来虽然有了各种专司其事的感官,节律感应潜在地被不同的感觉反应所遮蔽,如被信息符号的认识意义所取代,但是在深层的生理体验中,在情绪和情感的活动中,它依然以不同的方式或者在不同的层面上存在着,并影响着人的生命质量和自我感受。
达尔文以生动的事实揭示了的动物美感在生命进化人类由来中的重要作用,在笔者看来,美对性选择发生的作用就是来自节律感应的魅力。雄性动物的色彩、声音和形体之美,不仅是表现生命力优化水平的鲜明信息,而且无不是具有特殊的生命激发能量的节律信息。这些信息在向雌性动物传达相应的意义的同时,还必然以节律特有的能量激发对方的生命活力,在意义认同基础上发生的生命力的高度激发,必然使双方互相强烈吸引,在生命力的高峰状态中实现优质的综合,创生出更优秀的新生命。这恰如尼采所说:“一切美都刺激生殖,——这正是美的效果的特性(proprium)从最感性的至最精神性的”,“艺术使生命的伟大兴奋剂(stimulans)”。(4)在人类的生命进程和人性生成,美依然依赖节律的能量而具有这样的生殖力——不仅是物质的,同时也是精神的。
由于节律在一切事物——自然的与社会的,物质的与精神的领域中的普遍存在,节律不仅成了物物之间、心物之间、心身之间、天人之间的普遍中介,而且也沟通了色彩、声音和形体三种不同的感性形式。那个周行天下的“气”,由于节律的原因,在自动和互动中生成了神秘的“风”和“韵”。由于节律感应的存在,世界才到处都存在着和生成着诗意。在人类现实生成,从而世界的人本性得以确立的情况下,就生成了覆盖整个大千世界的感应之网和象征之网。于是整个世界的生命和灵性都能为人的感官心灵所感应,并在感应中生存在诗意的生存。特别是由于人的意识的微妙作用,即使是真善的内容也可以通过心灵的作用而被赋予具有鲜明节律特征的形式,从而超越有限的内容。同时,异质的事物可以由于节律上的相似相近而彼此映照,也将有限提升为无限。节律形式和由节律造成的感应,就这样不仅赋予世界以灵气和诗性,也建构起世界最深邃的统一性。
可是,这个由节律及其感应建构起来的感应和象征之网后来却遭到了严重破坏,很多感应和象征的环节被割裂,被打断,被隔绝,往昔的整体之网被撕扯为大大小小的碎片。这个世界的诗意也就因此逐渐失去了,魅力不再。于是人们一方面发出对世界返魅和重建诗意栖居家园的强烈呼唤,一面又狂热地用各种非自然的眩目震耳的手段寻求暂时的陶醉。
节律及其感应就这样成了可以给一切事物生成美和诗意的精灵。动物对节律形式的意义认知是狭隘的、浅表的,不可能像人那样可以认知和感悟无限的普遍和深远,更不可能感悟世界的微妙复杂的整体上的神秘关联。在人的审美感知中,任何微细之物都幻化成了无限的存在,显示出深邃而悠远的意义。不仅如此,这意义还伴着节律的绵延与扩展,在音乐式的运动中形成诗意的韵味。中国古代诗学高扬的“兴”,作为情绪和情感的激发式生命活力的提升,体现了节律感应最原始的动力性方面,而作为意义的启迪(它因此才能直接引出“观”来)就同时具有生命意义象征感悟的作用。这样两方面的作用,在音乐里可以得到更加生动的说明。
多层次生态系统关联的审美性中介
由于节律和节律感应的普遍中介作用,构成了生态系统中审美生态的特殊层面,并赋予世界以生态之美。节律普遍地存在于世界的各个领域,由于它的感应作用,整个世界形成了多层次生态系统关联的审美性聚焦。何谓审美性聚焦?就是处在这个系统中的任何事物,这个生态之网上的任何一个结点,都可以是透视和辉映整体生命精神的聚光点或透视镜,一个可以借以窥见大千世界、感悟世界生命和宇宙魂灵的窗口。宗白华在论及“道的生命”和“艺的生命”时说:“音乐的节奏是它们的本体。”“《易》云:‘天地氤氲,万物化醇。’这生生的节奏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源泉。”又说““音乐和建筑的秩序结构,又能直接地启示宇宙真体的内部和谐与节奏,所以一切艺术趋向音乐的状态,建筑的意匠。”(5)不特如此,而且一切景语皆情语,任一事物都是一象征。
就整个世界的生态构成而言,自然生态、社会生态、文化生态和人性-精神生态都因节律的存在而存在着美,各个层面的生态存在由于节律及其感应而互相映照、对应和沟通。这四个层面的节律存在,既互相影响整合,也存在着差异、矛盾甚至冲突。在今天,自然生态遭到严重破坏,与社会生态、文化生态及人性-精神生态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以主体性片面高扬为主导的社会、文化和人性-精神生态的反生态运行和畸形化病变,把自然生态的诗性节律弄得破碎不堪、奄奄一息,多层次生态关联的审美性聚焦的效应因此失去,以自然生态为基础的诗性世界被肆意践踏和颠覆。这就是今天的诗人们距离真正的诗性灵感愈来愈远的根本原因。
就人的个体的生态存在而言,乃是由生理、心理和意识三个子系统构成的生命整体。是什么把这三个层面沟通起来、整合起来,使之能够互相映照、彼此感应的呢?是节律这个无处不在的精灵。在人的生命整体结构重,生理是基础,意识为主导,而心理是把两个层面结合起来的中介。人们重视审美的心理活动,但是须知,心理活动的形式是以生理结构为基础的,而心理活动的内容就是意识。通过心理活动,审美在节律感应中作用于人的生命整体。席勒说只有形式才能作用于人的整体,即人的全身心,而不是像许多美学家主张的那样只是作用于意识和精神。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形式必具节律,它既作用于心理,也必然通过心理而作用于生理和意识,其结果就是身心整体的沉迷和陶醉。
除了与个体生命的实体存在相对应的生态整体性之外,还有与生命的空间关系存在和时间关系存在相对应的生态整体性。这些笔者在《文艺的绿色之思》中已有论述,这里就不再罗嗦。(6)
人性-精神的生态处在人类生态系统的核心地位。正如恩格斯所说,人是自然界的自我意识,因此整个生态世界的的节律都可以而且应该反映和聚焦在人的精神世界里。这些美的形态主要有:反映客观物质世界美的表象之美,对原有表象进行加工重建的想象之美,各种心理活动形式本身所具有的节律形式之美,以及以人的价值观念为和行的人格精神(即所谓“内心形象”)之美。在人的精神世界里,相对于审美者(包括主体自己)的感受和判断而言,这各种形态的美都是客观地存在着的。
在审美的过程中,直接引起主体的审美感应的是外在物质世界的审美对象由审美主体的能动作用而生成的审美意象。这个具有情理之意的意中之象,乃是对象与美感之间必然而又必须的中介。我们既不能看不到这个意象环节的存在和作用,也不能用它取代外在物象作为审美对象的客观存在。有时候,那个贮存在意识之中的表象和意象 ,也是可以加以唤醒,作为对象而引起感应,生成美感的。从客观的外在物象到美感生成这样一个多环节的序列性过程,也是是由节律这个精灵贯穿始终,统一起来的。
节律作为审美感应中介,实际上发挥着多种多样的作用。通过感应,它首先是生命体验的中介,同时是生命意义象征的中介、生命整合的中介、生命生成的中介,还是生命实践的中介。(7)
感性活力与理性秩序的生命化融合
(1) 见《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5年第24卷第5期。
(2) 参见林语堂《苏东坡传》,海南出版社1992年,第200页。
(3) 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192页
(4) 《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三联书店1986年,第324、325页。
(5)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6-67页。
(6) 详见曾永成《文艺的绿色之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99-112页。
(7) 详见曾永成《文艺的绿色之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198-202页。
(8)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7页。
(9) 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4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