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代李汝珍所撰的《镜花缘》是一部集历史、神魔、讽刺、游记色彩于一身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其内容大致可划分为三个维度,一为百花仙子托身的唐闺臣及群芳因过被贬入红尘,她们在凡间成长相会,并于天朝女科应试中高中才女,后尘缘期满相接离去;二为唐闺臣之父唐敖科举受阻,无意功名,随林、多等人出游海外,游历三十多国后入小蓬莱修道不还;三为众才女之夫为推翻武后,复兴唐王朝而展开政治抗争。而这三部分内容的共通之处,即都体现主人翁受难—历劫—回归这一过程。其起承转合、因果循环,常常蕴含着一种注定的、不可违逆的孔子天命观念。
关键词:镜花缘;卡夫卡;孔子
一、孔子的天命观思想
《论语•公冶长》中记载到“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也。’”而《论语•先进》当中也提到“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由此看来,孔子避讳谈及天命或鬼神之事,而《论语•述而》中则更为直白地提出“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孔子又并非全然闭口不谈天命。事实上,在孔子的观点中,天命思想不可或缺并可指代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自然之序或客观规律。《论语•阳货》中提出“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四季变换,万物由盛转衰,这本就是自然之天理,人无法加以左右。其二,道德教化与政治立言。《论语•子罕》当中记载到“文王既殁,文不在茲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在孔子看来,他既然能够得到文王所创造的文化,那天命实则未毁灭文王带来的礼仪。《论语•太伯》中也提到“唯天为大,唯尧则之”,将天命与最高统治者相提并论,可见这里的天命实则托身为了政治和道德生活中的最高话语权。而对于这一天命,孔子的态度应如他在《论语•季氏》中所说的那样“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即对于受命于天的大人和圣人之言应持有敬畏之心。其三、无常的命运,包括人之生老病死、福祸衰荣。孔子对于这一往往注定的,而又无甚规律可循的天命,态度是复杂的。《论语•宪问》中有“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可见孔子认为人在面对强势而又无常的天命时,力量是甚为微弱的,人力难以与天命抗衡,道也同样如此。而当这一天命化为厄运降临到孔子身上的时候,他表现更是不知所措,《论语•先进》中言到“颜渊死,子哭之恸。曰‘天丧予!天丧予!’”,这也表明了孔子在面对无常的天命时也会有力不从心之感。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强调即便人无力扭转天命,也要达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的境界。人不仅不应耽于抱怨天命之中,还应试着去了解它,顺应它。《论语•尧曰》中就提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君子知命,不以好命喜,不以差命悲”,即人在面对个体命运的时候,不应介怀于命之顺遂抑或坎坷,而是要贴近它,了解它,通过学习平常的知识,感悟世事的哲理,从而收获人生的真谛。
二、《镜花缘》中所体现的孔子天命观
若将孔子的天命观思想放诸李汝珍所撰《镜花缘》一书当中,则会发现,不论是讲求道德教化、深谙善恶有报的天命,抑或是为政治斗争所诱,鼓吹受命于天的天命,还是夹杂着对个体命运朝不虑夕、波折丛生的喟叹的天命,都于“镜花水月”中留下了淡淡痕迹。
(一)、标榜道德,为教化立言的天命观。《镜花缘》中,唐敖父女皆有海外历险的奇遇,其所到之处,所遇之境,多自尘缘之中比类取象,虽说是大千世界之处处剪影,但是到底多透露着共同的价值评判。而将这一判断标准投射于海外诸国中,则有顺从天命会得善果,而违逆天命终食恶果的天命思想行吟其中。比如,小说第十二回,君子国境内,其国宰相吴之和对天朝不宰牛以祭祀反而拿来烹煮一事难以认同时说:“宰牛的固然有罪,而吃牛肉之人其罪更不可逃。若以罪之大小而论,那宰牛的原算罪魁,但此辈无非市井庸愚,只知惟利是趋,岂知善恶果报之道。况世间之牛,又焉知不是若辈后身?”这实际上就是通过因果报应的理论来规劝世人遵循道德,弃恶从善。而小说第十四回,唐敖一行来到大人国,见其民脚登云彩,云之颜色虽有高下,至于或登彩云,或登黑云,其色全由心生,总在行为善恶,不在富贵贫贱。这朵云彩实可视为天命幻化而来的实物,它承接道德的意志,有道之人自然彩云作伴,无道之人则只能与黑云为伍。再如小说第二十五回,两面国境内,作者运用反讽的手段,将丑恶加以夸大变型,描绘出两面国人都生有两张面孔,正面显得和颜悦色,满脸谦恭,但在那浩然巾下的反面,却是一张恶脸,鼠眼鹰鼻、满脸横肉的丑态。其后出场的穿胸国人也因行为不正,每每遇事把眉头一皱,心眼一歪,长此以往则心离本位,胸无主宰,因而前心生疔,后心生疽。作者又处处埋下伏笔,比如百花仙子在下凡之前,众仙答应日后助她摆脱祸患,重返天庭,后果有僧人道姑前来搭救指引百花仙子脱胎后的唐闺臣。这也是百花仙子前结善缘而终有善报的体现。
如此不难发现,在《镜花缘》的世界里,明理崇德的人,自会受到天命庇佑,化险为夷;而背信弃义的人,则终将受到天命惩治,变得面目丑陋可憎。而且所谓天命,小到个人如若违背,会遭致惩罚,大到家国也一样如此。《镜花缘》中心月狐下凡历劫虽有其凡心太重的主观因素,而从客观上说,也因唐朝帝王“杀戮过重,且涉于淫私,伤残手足,于是天界商定令一天魔下界,扰乱唐室的同时任其自兴自灭,以彰报施”。所以,这里的天命更像一杆公平的秤,往往能丈量出人心的好恶,不仅如此,它还会辅助在强制力上相对弱势的道德,企图通过因果报应之论惩恶扬善。
(二)、转化为维护政治秩序的工具或为政治斗争寻找借口的天命。《镜花缘》中,始有百花仙子被贬入凡,才连带出了后续的故事。而追究其因何被贬入凡,其根源正在于她违逆了代表着固有的统治秩序的天命。一来,百花仙子身为仙人却恋慕凡间,这便是她顶撞天规的原罪。小说开篇第一回,即写到百花仙子在前往蟠桃会的途中巧遇魁星,她眼见魁星红光护体、紫雾盘旋便猜测下界有变而作意好奇,随后明知蓬莱玉碑乃是凡间之物,竟好胜心切,不但想要探寻碑上所言,更想其中有自
己一席之地。而直至之后大祸临头,她仍与麻姑仙子洞中对弈之时,更是直言自己想要求访下界名师以增长棋艺,其思凡之心昭然若揭。作者李汝珍也借麻姑之口,直点百花仙子“未免动了红尘之念”,而这种红尘之念显然是不容于此处替政治立规的天命的。二来,心月狐降入凡尘,脱胎武后,醉后令百花严冬开放,众花不敢抗旨,因而触怒天帝而遭放逐。而百花仙子竟因迷恋棋局,未能及时加以阻止,实则也变相地挑战了天界的最高权力。其后百花仙子果然被贬入尘。而后其海外寻父,于君子国遭遇水怪,在田木岛亥木山遇果核妖,于小蓬莱山恰遇猛虎,在两面国险遇大盗,经历这四次劫难之后,才与众才女相遇后入小蓬莱修仙。如此一来,只有百花仙子在凡间历尽艰险,才能淡化其留恋凡尘之心,从而顺应了代表天规秩序的天命而得以重回本位。而小说第一百回则言到“今因苦苦相招,不能不破杀戒,亦是天命,莫可如何”,时值反周军队被困铜臭关中不能自拔,红孩儿等前来相助固有此语,而其将“天命”视为破戒的借口,也可想见“天命”二字在政治斗争中所充当的角色。
由此可见,这里的天命更偏向于一种天规天条,它往往演变为服务于政治的铜墙铁壁,代表着高高在上的、难以撼动的一系列秩序和规矩。而这一天命的一个显著特点也在于它往往和政治领域的最高统治者联手,通过权力的强制性施加罪罚。不论是心月狐由于同样思慕凡尘而被贬下界,还是唐敖因曾与徐骆叛军私交甚密而科举受阻,都彰显了天命通过政治权力的施暴来给予主人翁威慑和惩戒的架构。
(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天命。这里的天命即偏向上文所言的无常的命,它极具宿命的色彩,多指个体命运有既定,曲折而出人意料的色彩。它无法预测,形影飘忽,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当其降临之时,人多只能选择忍辱负重,而非抗争求变。而在《镜花缘》一书中,这一无常的天命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从这一无常的天命的受者看,《镜花缘》中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听天由命的思想。小说第五十七回,文芸称赞余承志之父为国捐躯、忠心耿耿,又说“大丈夫做事原当如此;至于成败,只好听之天命,莫可如何”,小说第七十一回也提到对于众位才女“薄命谁言座上无”之判词也只得“听之天命”,而不可任性妄为,从而遭至天谴。所以对于将来的命运,《镜花缘》中人多抱持等待和顺从的态度,而值得赞赏的是,他们也并非一味空等,而是选择在未知来临前,积极有为而又端正行事,即如大丈夫理应忠君报国、死而后已,若身为女子也要宽厚节俭,行事无愧于心。
其二,而从这一无常的天命的施者看,它是命中已定而又难以挽回的宿命。
天意梦兆。《镜花缘》中多夹杂先验预示的意味,并可见诸一些幻梦之中。小说第十六回写到“人生在世终有一死,纵让争名夺利,富贵极顶,及至‘无常’一到,如同一梦,全化乌有”,可见在作者李汝珍眼中,人之一生宛如幻梦一场,李汝珍常借此将虚无的梦与现实的人生相融,突出梦即人生的暗喻,又连带将种种前因后果也借人之睡梦娓娓道来。一、《镜花缘》中唐小山的姓名字号。百花仙子坠落凡尘后的两个俗名都是应梦而得。小说第七回提到唐小山未生之前,其母林氏“梦登五彩峭壁,醒来即生此女,所以取名小山”,此处五彩峭壁正暗指蓬莱仙山,此山不但是诱使百花仙子思凡之处,也是唐小山尘缘期满后的归属之地,其缘起于此也缘尽于此都在梦境一场中点明了。而唐小山更名为唐闺臣,也是由于其父唐敖曾梦仙人指示,道其日后会名标蕊榜,必须好好读书,遂更姓名以示勉励。这里的梦境不仅暗寓唐小山日后必高中才女,而其名之中“唐朝闺中之臣”的意味,也道出了小说中反周复唐必将得胜的既定结局。百花仙子脱胎凡尘后,不仅两次更名寓意颇深,连字号“梦中梦”也透着天命前定的色彩。所谓“梦中梦”,正道出了唐小山身兼两世因缘的特殊处境,不论是前世仙界的是非巧合,还是今世凡尘的俗世历练都由“梦中梦”三字和盘托出。
细节伏笔。《镜花缘》中有许多细微之处也暗藏着天命的思想,其意不在揭露前缘,即在预见后事。例如,小说题目取意于“镜花水月”,暗含天命无常,人世虚幻之感,而《镜花缘》之“缘”字也带有前缘天定的意思。小说第二回中,嫦娥与百花仙子就是否让百花齐放以助雅兴发生口角时,魁星执笔而来,于百花仙子顶上一点即去。这里前因如此,天命已定,百花仙子被迫下凡已是早迟之事,所谓“彩毫点额”正是已露元机。小说第八回,李汝珍借林之洋之口点出唐敖探花之名原是太后新取的。而太后圈定唐敖为探花,必是因当年百花齐放之事,意欲派唐敖探查百花消息。唐敖于《镜花缘》的重要使命也由此点明。小说第四十四回中,由百草仙子所化的道姑指点小山时也言到“今日相逢,岂是无缘;不但有缘,而且都是宿缘;因有宿缘,所以才来结良缘;因结良缘,不免又续旧缘”,其意正是点醒小山其身为百花仙子而获谴历劫的前尘往事。
精巧道具。《镜花缘》第四十八回,唐小山为寻找其父而来到小蓬莱,于泣红亭内看到魁星玉碑,百位才女所司何花、次序、别号、性命一一雕刻其上,不禁令人啧啧称奇。而所谓“泣红亭”三字,同样意在警醒来者,碑上之人无论前世今生,命运皆有可歌可泣之处。之后小说第八十九和第九十回,长指道姑所写的百韵诗,也试图告知众位司花仙子其所误前缘和将历后事。而《镜花缘》中曾多次提到的“棋局”也是带着天命意味的道具之一。当日百花遭遇严惩,虽有她们逞艳献媚,于严冬竞相盛放的原因掺杂其中,但百花仙子因惑于棋局而未能及时制止这一行为才是众花神论罪下凡最直接的原因。所谓“人生在世,千谋万虑,赌胜争强,奇奇幻幻,死死生生,无非一局围棋”,愈是好胜好奇,穷于追逐的人反而愈发易受天命的牵连责难。
《〈镜花缘〉丛谈》一书中曾提到“中国古代长篇章回小说常常把故事置于一种宿命论、因果论的框架中,即把书中出现的人物事件与往昔的人事或神秘现象联系起来,构成神秘的因果关系 ”。而依照孔子的天命观点,当面对人生这一无常的宿命或因果论的时候,人们在“乐天知命”的前提下,仍应积极主动地去面对,正所谓“无义无命”。然而更多时候,人受时代与环境的限制,其有限性致使其无力战胜命运的无常。所以,唯一一劳永逸的方法是作为弱势的一方,即人的消亡。那么不论是百花仙子的降尘
还是唐敖的求仙实际都是以一种变相的离去与消亡来摆脱命运的束缚。这正如孔子在《论语•雍也》当中所说的“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然而,这种变相的死亡虽暗合儒家追求天命乃至“舍生取义”的最高境界,又似乎是明知宿命难改,转而采取逃避妥协的态度。孔子命运观之有常与无常,积极与消极之争,在作者李汝珍的笔下同样显得耐人寻味的。
总之,孔子的天命观有其复杂矛盾的一面。他一方面敬畏于天命的强大而不可撼动,另一方面又希望天命能够转化为世俗生活中的权杖,彰显政教和道德的威慑力。然而脱离这一人为色彩,“天命”实际只是一种来自于最高处“天”的意指,一种理想化的规律或准则。而真正施加于个人身上的通常是无常的“命”,其侧重的是它给人带来的厄运和精神打击。《镜花缘》中的人,也许无一幸免于无常的“命”的刁难,然而细观其中人物结局,似乎懂得乐天知命并修补自身不足,能以积极向善的心面对世事的人,其天命归常,返本还源也是自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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