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庆吊脚楼民居建筑的“实用性”
重庆多陡坡、峭壁、悬崖、坡地,常年多雾,吊脚楼是结合地形、适应气候的典型建筑作品。重庆吊脚楼建筑平面灵活自由,依坡而建,体型错落多变,建筑对内对外较为开敞,建筑全部或部分高架于地面之上的建筑方式,非常有利于通风,避免了地面潮气侵入室内。
吊脚楼源于干栏建筑,但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干栏建筑。纯干栏建筑的基本条件是底层全部架空,但西南地区山高崖陡,可种植粮食的田地稀贵,当地人采用在斜坡上建造房屋,挖填部分土石方作为房屋前、后部地基,后地基作为建筑的地面承重部分,前地基上用木构架做穿斗式掉层的吊脚楼,产生的建筑底层前部地面上升为楼层,与后部地面齐平,这样半楼半地样式的吊脚楼由此形成。这种建筑样式适合各种坡度变化,缓坡地段,平面前移,楼面部分增大,地面部分减小,可以扩展楼底层空间,陡坡地段建筑结构相反,吊脚楼的楼地面比例亦随之调整,非常适合于不规则、起伏变化的山地地形。这种造型的房屋在占地、采光、通风、日照等诸多方面,非常适合西南地区的环境特征,历经沿袭,千年不衰。
重庆吊脚楼内部结构功能一般为三段式划分:顶层作为储藏粮食用,因为通风,在温室潮热的气候条件下使粮食不易霉变,而且也使建筑的脊下木质构不会因潮湿而污损。底层一般作为堆放杂物用,有的地方甚至把底层作为饲养动物的场地,既通风良好,又保证二层空间的干燥。二层为家人生活起居层,在功能上很重要,它是全家活动和休息纳凉之用,作为款待亲朋乡友、谈天说地、观山望景之所。这种“三段式”功能分布,使吊脚楼在虚实对比上,相得益彰:一、三层较虚,二层较实。二层作为主要生活起居层,人的主要活动全部集中于此,与一、三层比较起来,较为封闭,产生了厚重感和沉实感。一、二、三层,无论虚实,在外观及内涵来看,合理、实用、适度。而在房屋结构的处理上,采取在两旁立帖中加柱和增加楼板的厚度,增强房屋的承重能力及稳固性。
“降温、除湿、防雨、通风”是重庆地区的气候条件对民居的要求,吊脚楼取材于当地特有的松杉、杂木、山石、黄土,辅助泥、茅草、秸秆,依地形立以木桩,上置楼板为屋基,将前半间房屋托起,后半间凿崖为坪。房屋结构大致有穿斗式,捆绑式和土石墙搁檩式。木结构穿斗用料细巧,捆绑多用竹木,以竹篾、棕绳扎牢。围护结构多为竹编夹壁墙,双面或单面抹灰,构架采用较小杉木,直接在柱头上接承攘密栽成排架。墙壁围以木板、石板或竹笆抹以泥灰而成。屋顶材料也极为丰富,小青瓦、树皮瓦、泥顶、草顶等,所有建筑用材都就地取用,通气性能好,高湿度季节室内地坪不会结露,成为“可呼吸”的墙体和屋顶。
克服气候与自然环境压力,促生了重庆吊脚楼民居的建筑样式,也造就了重庆吊脚楼民居建筑形貌的个性、独特的造型美。
二、重庆吊脚楼民居建筑的“造型美”
变化多姿的重庆吊脚楼建筑依山就势,顺应地形不损坏原始地貌,与地形地貌有机地融为一体。“或悬虚构屋,取‘天平地不平’之势;或陡壁悬挑,‘借天不借地”;或利用边角,加设披顶;因地就势,增建梭屋……”①山地地形的狭窄险峻,经过巧妙利用而成就了吊脚楼建筑造型的出挑错落之美。
采用歇山式或悬山式屋顶,屋坡不大,却出檐深远,为了减轻视觉上的头重脚轻之嫌,屋顶的正脊在覆盖脊瓦时,两山头加瓦起翘,横向观察成为弧线,彰显了吊脚楼的流动与轻盈。“悬虚构屋”,底层吊脚架空,运用虚实对比,突出其“虚”,使本来造型轻巧的建筑,远远望去好像漂浮山间;采用穿斗式纯木结构的吊脚楼,不用一钉一铆,梁、柱、枋、板、椽、榫都是木材加工,屋顶覆盖小青瓦,外墙和隔断墙面采用竹编夹壁墙,两边用泥包裹,既减轻重量,节约空间,又能起到隔热保温效果,所用材料都是天然生成,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乡村气息浓郁。在外露的青灰色瓦顶、棕色穿斗式屋架梁柱构件和本白色的墙面,使得建筑体的整个色彩较浅,色调和谐,在视觉上清新淡雅。
沿地形高低差层层布置而形成层楼盛宇的吊脚楼群落,依山就势,采取分街筑台、临坎吊脚等方式,形成起伏变化、表现力很强的轮廓线条和特有的建筑群体风貌,总体空间丰富,天际轮廓优美。
重庆吊脚楼的单体、群落、总体空间布局,俯仰皆成图画。位于地势高处的建筑形成突兀俊俏,与地势低处的建筑相映组合,形成了“前后顾盼景自移”的动态美感,注重屋顶平面的造型与构图,配合地势低处的建筑,在前后顾盼之余,更错落成“高低俯仰皆成画”的立体美感。
除与山体空间俯仰和谐,重庆吊脚楼建筑对环境的充分利用可谓“借景”之楷模:建筑周围之树、林、泉、岩壁、山石均不随意砍削、毁损,随坡就势的吊脚楼群,形成奇妙的线性道路空间,徜徉其间,步移景异。再加上吊脚楼的建筑色调保持建筑木材的原色,不施朱粉,乡土调浓郁,配合山林木石之自然光色,粗粝、朴实、古拙、豪放。曲折小径穿梭,道道涓溪流淌,建筑与自然,盎然生机。
三、重庆吊脚楼民居建筑“形式美”文化组合之“方圆相胜”
所谓“方圆相胜”,指的是建筑物在造型上直线与曲线的配合关系,尤其注重对曲线的强调。重庆吊脚楼的外部造型的最典型特征为“出挑”与“悬浮”,这种形式感来自建筑外观设计中对“曲线”的出色运用,而其更深层次的支撑则是中华传统文明中“儒道互补”的审美精神。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民居”有着与“生命”同构的意义,是对人身体的保护,也是人精神的传承之处。中华民族的“家国一体”、“家文化”都强调“家”对个人和群体的影响与教化。住宅作为“家文化”的具体承载场所,其意义乃祖先崇拜、族群文化的延伸,与传统文化对生命层层接续的融贯,息息相关。由此,中国民居的意义已经超越建筑实用性的层面,而与个体的“安身”“立命”融洽。
儒家作为个体“安身”“立命”的文化宣传者,哲学上强调“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rd
quo;之天道观,强调“阳刚”之美,政治学说则强调个人与社会的和谐共处,强调整体的秩序和组织的严密性。几千年绵延的儒家思想,浸润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在传统建筑方面,强调建筑平面布局和空间组织结构的群体性、集中性、秩序性和教化性,注重建筑艺术对人伦道德审美内涵的表达,对建筑的规划布局、装饰陈设方面都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由于地形气候的限制,重庆吊脚楼民居无法拥有平整广阔的土地,无法形成气势恢弘、空间多变、威严崇高的集中型和井然的秩序性,但从宏观上看,吊脚楼的造型,从屋顶、屋面到台基都是长方形与三角形的组合,这种组合的几何形体稳定庄重,除了保障结构的稳定,在艺术感觉中,端庄挺拔。
如果说,儒家美学之“阳刚精神”奠基了重庆吊脚楼民居整体造型的坚固严整,“直线”造型形成了“实”的风格,那么,重庆吊脚楼出挑的飞檐,悬浮的空间感则是道家美学“柔性风范”的赐予。
老子的《道德经》将万物根源的“道”特征描述为——柔性,所谓“柔弱胜刚强”中的柔弱之力是胜过所有强壮之物的根本。“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近于道”②、“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功遂身退,天之道也”③、“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④。与儒家重视阳刚相反,道家强调一切“显白”背后之“隐喻”——“无”的力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⑤从人到地到天到自然,明确的存在形式越来越模糊,力量却越来越强大,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最强大的存在,是最幽深之处的存在。“水”在老子的思想中代表着力量、动感和创造,于是,在中国传统审美中,曲线、流动性、“沉虚感”成为有价值的存在。
地理、气候等的共同作用,促生重庆吊脚楼建筑采用“不受形制”构造法则,无“堂屋”“厢房”的主次之分,跟坡靠坎,依曲而行,空间紧凑、开合随意,分割自然、布局灵活,在“道法自然”中千变万化。重庆吊脚楼单体的“出挑”之美,重庆吊脚楼群落的“错落”之美,重庆吊脚楼整体空间的“悬浮跌宕”之美,都在诠释着曲线、柔性之美所给予建筑的动感、韵律与节奏,用具象展示着道家自然观的逍遥虚静、淡薄自由、飘逸浪漫。
四、重庆吊脚楼民居建筑“形式美”文化组合之“中和之美”
在天道观上强调“阳刚之美”的儒家与在自然观上强调“阴柔之魅”的道家在审美思想上却统一于一个命题:“天人合一”。《尚书·舜典》:“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合。”《论语》:“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儒家认为,宇宙与人类社会的永恒存在,是秩序的力量,而秩序的表达方式是“和谐”;《道德经》:“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道家认为,万事万物的外表千差万别,内里却统一于“道”的流变演化,宇宙的运动,大自然的美妙,就是在“道”的衍生下,事物间张弛有度的配合协作。儒家同道家,共同感受到“和谐”的动力。
在“自然审美观”影响下的中华民族,在对大自然的细腻观察中体会永恒性与规律感。儒、道传统,最美山水都被赋予了“中和之美”的特征,“中和美”的核心就是“和”——“美在和谐”。为社会创立“礼”制的儒家,添加“乐”的教化,形成“礼乐”的统一;以自然为师的道家,一方面追求模拟大自然的淡雅质朴之美,另一方面注重与自然山水环境的生态契合。“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对“和谐”的强调,对“中和之美”的追求,共同促生了中国传统建筑内蕴的气质与个性:雅致,平和,自然不造作,奇异不张狂;共同促生了中国传统建筑与环境的协作统一,营造“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氛围与意境。
重庆吊脚楼建筑是自然环境“威逼”的产物,更是营造与大自然谐和共通之美的典范。“悬浮”于陡峭崖壁的楼体,高挑造型、昂首而立、浅淡色调、青山掩映。吊脚楼的色彩、形状、线条——独特“造型美”背后,流动性、节奏感、韵律美——“排列组合”方法的支撑,源自中华美学对自然美的崇尚,源自人的精神对大自然内质的提炼,源自大自然与人类精神对宇宙之“美”的共性探寻。
自然不只是指户外的云、树、风暴、岩层和动物生活,而且还涉及它们的本性,事物内在、固有的东西,例如材料的本性或一种计划、一种情感、一种工具本性。中国传统美学精神将“事物内在的、固有的东西”柔化成为“生命”,所谓“天地之大德曰生”,所谓“阴阳五行”的自然观流转入人与万物的共性“生命”,而中国传统建筑更是将“生命”自然观发挥尽致。民间观念是“木吸收天精地气”,树木,是生命的象征;树木的四季变化,说明了生命的运动生长,是成长的象征。以“木”筑居所,寓意人的物质生命与精神生命的“与日俱生”。
在符合中国传统民居选材、构造的基础上,重庆吊脚楼建筑的最大特色是诠释了建筑与自然的“中和之美”——与山水环境的生态共契。在中国传统建筑中,阴阳五行学说逐渐发展为“风水学”被广泛应用,从建筑的选址与周围山川自然环境协调的宏观把握,充分体现了“天人合一”的人居环境观体系。风水术将《道德经》“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奉为经典,在风水师看来,环境的好坏在于“气”的聚合程度及“气”的吉凶,所谓“气吉,形必秀润、特达、端庄;气凶,形必粗玩、崎邪、破碎”。⑥而“气”又非单体之孤立,而是天、地
、人,人与环境的对应与统合。天地人作为统一整体之组成,生命的共融性决定了生命间的休戚相关。在中国古人看来,世界的“始基”不是岿然不动的实体,而是流转与万事万物的“气息”,是亦固定亦运动的存在,是“真实”与“虚幻”的凝合。
重庆吊脚楼民居从“三段式”格局的“虚”“实”配合,屋顶、屋面、台基的端正与立体,楼体与崖壁的巧立配合,到色彩同山体的对照掩映,群落与大空间的俯仰成画,无不诠释建筑与自然环境的默契融洽。重庆吊脚楼不同于中国传统建筑中的宫殿、神庙、园林,无法拥有细致规划、选址、设计、造型的充足空间与装饰,在苛严的自然条件下孕育形成的吊脚楼,其所呈现的是对严酷自然环境的回应,其所诠释的是融外在造型、内在组织、文化含蕴于一身的严整建筑理念,是对“形式美”的落实与拓展。
注释:
①钟光《整旧如旧:重庆“吊脚楼”生命的延续》,《住宅产业》2004第10期。
②③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价》,第八章,第九章,中华书局,1988年,第89页,第93页。
④⑤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价》,第十五章,第二十五章,中华书局,1988年,第117页,第163页。
⑥唐孝祥《中国传统建筑环境观美学探微》,《贵州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