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摘 要:“意新语工”作为中国古代诗话的重要术语,与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的显学符号学发生了跨越时空的契合。符号学中的展面/刺点理论与之有着重要联系。隐藏的刺点构成“意新”,凸显的刺点构成“语工”,并且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独特的文本风格。
关键词:关键词:意新语工;符号学;刺点;文本风格
《六一诗话》载:圣俞尝谓予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1]由此便引申出中国古代诗话的一个重要术语——意新语工,而要做到“意新语工”就是要使得“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把不容易描写的景象,形象生动地呈现出来,使得读者像亲眼所见一般,作者要表达的情意,含蓄在形象里,让读者通过形象去领会。符号学作为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的显学,涉及人文学科的各个领域,必然也与中国古代诗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诚如王夫之所言:“乃盈天下而皆象矣。诗之比兴,书之政事,春秋之名分,礼之仪,乐之律,莫非象也,而《易》统会其理。”中国古人已经看到符号学“统会天下之理”。[2]那么“意新语工”又是如何与符号学联系在一起,它们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契合?
一.意新:隐藏的刺点
巴尔特生命中最后一本著作《明室》(La Chamber Claire,1980)讨论的是摄影,在这本书里巴尔特提出了一个有意义的观念,用到两个拉丁词Studium/Punctum,赵毅衡先生将其译为“展面/刺点”。巴尔特认为某些照片是展面的,某些照片是刺点的,但是同一幅照片上可能既有展面,也有刺点。展面所呈现的感情或者画面较为平淡,而刺点通常是一个细节,是一个独特的局部,或一篇独特的文本,刺点是文化“正常性”的断裂,是日常状态的破坏,是艺术文本刺激“读者性”解读。[3]如果诗歌只呈现出“展面”,就会使读者感觉到其间的感情不好不坏、漫不经心,就无法达到“意新语工”这一标准。诗话中论及的“意新”概念则强调将表达的情意含蓄在形象里,通过形象去领会,亦即需要“刺点”的激发与引导。展面的艺术保持了传统的延续性,带来的情感冲击在意料之中,不管是高兴、沮丧、激动还是别的什么,都不会让人特别难以接受,它所传达的意义一般是可以被理解的。[4]巴尔特言,“Punctum”一词也有刺伤、小孔、小斑点、小伤口的意思,还有被针扎了一下的意思,照片上的“Punctum”是一种偶然的东西,正是这种偶然的东西刺痛了我,也伤害了我,使我痛苦。[5]引申到古典诗歌中,“意新”不是依靠在技巧与章法上取胜,而是把读诗之人引向境况之外去,是诗歌字面之外的一些东西。在此种情况下,刺点是隐藏的,需要深入的理解与探究。
刺点可以带来沉思中的敏悟。欧阳修《画眉鸟》:“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作者来到树林里,看到画眉鸟在开满山花的枝头自在飞翔,在林间尽情欢唱,不由得感慨:如果把它们锁起来,即使是锁在金笼里,也无法唱出这般美妙的歌曲。因为林间的自在,才是它们自由鸣唱的先决条件。鸟是这样,人亦如此。一句“不及林间自在啼”,正是全诗刺点所在,使得整个作品上升到新的高度。诗篇借咏画眉以抒发自身不羁的性灵,可见他对“林间自在啼”的欣赏。与“锁向金笼”进行对比,更加彰显出诗人挣脱羁绊、向往自由的心理。
刺点使得诗歌情感跌宕波折。如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行宫本皇家园地,理应富丽堂皇,此处却寥落冷清;鲜花本为艳丽之物,却被寂寞环绕。繁华落尽,愈是辉煌也就愈是凄凉,而在这凄凉之中,几位头发已白的宫女,闲坐一起,谈论当年的玄宗,到此便没了下文,行宫结果如何,白头宫女命运如何,没有交代。诗歌通过行宫寂寞凄凉的气氛和宫女怀念当年的场景的对比,形成鲜明的刺点,表达的是这些表象背后的东西,是强大的唐朝自盛而衰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带给人们的深思。到此结束,无需赘言,意境既出,已经足够。
刺点引向画面之外的精神向度。李商隐《锦瑟》篇:“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是中国诗歌史上争议最大的诗作之一。此诗以含意的隐晦、意境的朦胧而著称,也以其特有的朦胧美和丰富的暗示性,吸引历代诗评家和注家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解开她神秘的面纱。历代对于该篇的赏析,有“悼亡说”、“恋情说”、“自伤说”、“寄喻说”等,各执一词,无法给出统一的标准。中间二联是全诗的刺点所在,庄周梦蝶,沧海遗珠,它所展示的象征性图景,在时间、空间、情感方面没有固定的次序和逻辑。然而,却无一不透露出伤感、迷惘的情调,对仗工整,声韵凄清,意象迷离,全诗仍具有明显的整体感。悲怆的情感与精丽典雅的诗歌语言和谐结合,使得这首诗体现了一种凄婉的美感,由此将读者引向文本之外的精神向度,极富感染力。
“意新”强调:“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刘禹锡曾深为“言不尽意”而苦恼。他说:“常恨语言浅,不如人意深。”对如何克服“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现象,他说:“诗者,其文章之蕴耶!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也就是说意境不在象内,诗人应该在诗歌中营造“象外之象”,这样才会“言有尽而意无穷”。[6]晚唐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中屡见“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韵外之致”、“超以象外”这类提法。他认为,具体的“象”、“景”、“味”、“韵”是有限的,要获得无限的意蕴,就不能执著于具体的“象”、“景”、“味”、“韵”,而要从中超脱出去。司空图给了读者一个无限的遐想空间,让读者在广阔的时空中尽情遨游,以使得“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在经过刺点的点染之后,古典诗歌成功地做到了“意新”,使得诗歌更为含蓄不外露。
二.语工:凸显的刺点
如果说“意新”与刺点理论的契合是隐藏的,那么“语工”便是直接给读者带来感官上的刺激。符号文本有两个展开向度,即组合轴与聚合轴。任何符号表意活动,小至一个梦,大至整个文化,必然在这个双轴关系中展开。一个符号表意开始,从聚合轴进行选择,用以产生组合段。文本完成后,只有
组合段是显现的,属于表层结构,聚合是隐藏的,属于深层结构。聚合是组合的根据,组合是聚合的投影。“刺点是在一个组分上聚合操作突然拓宽,使这个组分得到浓重投影”。[7]而反映在古典诗歌上,便是常说的“炼字”。所谓炼字,就是为了表达的需要,在用字遣词时进行精细的锤炼推敲和创造性的搭配,使所用的字词获得简练精美、形象生动、含蓄深刻的表达效果。古人写诗,甚为看重炼字。卢延让在《苦吟》中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方干的《赠路明府》:“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贾岛亦言:“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就连大诗人杜甫也说过“语不惊人死不休”,足见古人对于字句锤炼的看重。
对日常状态的破坏,由此形成出乎意料的亮点,这是古人“炼字”的一种常用方式,通常也是一首诗歌的刺点所在。宋祁有诗曰:“红杏枝头春意闹”。后代评论者极为推崇其中的“闹”字,刘体仁《七颂堂词绎》认为:“红杏枝头春意闹,一‘闹’字卓绝千古。”春意本无法自我表达与呈现,然而这个“闹”字却生动地表达了春天的生动景色,并唤起了读者无限的遐想,从而突出了整首词的境界。同样,张先《天仙子》有句云:“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弄”字而境界全出,使全句生动、活泼、新鲜,使感情融化于其中,景物拟人化,从而创造出意境浑一,情景交融的审美境界。达到了“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着一字,而境界全出”的炼字最高境界。所以近代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8]“闹”字原本形容花开之繁,但却渲染出春意的热闹;一个“弄”字,很能写出花影随着月光而变幻,也表明心神的恍惚,这两字是对日常状态的颠覆,却达到了“常字见险”的效果。
古人炼字还经常将词性活用,或者有意打破格律的束缚,此时刺点是犯规的、阻断的,却又带来不同寻常的韵味。例如古典诗词中的“虚字实用”,《诗人玉屑》卷六引《诚斋诗话》谓:诗有实字,而善用之者以实为虚。杜云:“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老”字盖用“赵充国请行,上老之”。所谓“以实为虚”,即古汉语中常见的词类活用现象。上引杜诗中“老”字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谓“以•••为老”。《容斋续笔》卷八:“春风又到江南岸,于‘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易为‘入’,旋又改为‘满’字,如是者十余字,最后始定为‘绿’字。”[9]“绿”,形容词作使动之用。上引“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则是不及物动词“翻”、“失”二字作使动之用。罗大经《鹤林露》:“作诗要健字撑柱,要活字斡旋。”[10]虚字活用作实字,在词性和词类上都发生了变化,从表面看来是一种犯规的,不符合逻辑的行为,然而虚实之间的灵活转换,增加了诗句的变化,品之有眼前一亮之感。
再次,诗词中那些迷乱的、尖锐的细节,也是刺点所在,从而形成非常规的突破。一句诗中,字的选用如果恰到好处,便可使静态的物象活泛起来,使毫无生气的事物染上鲜活的生命力,如一幅平庸的图景,撒上了迷人的点缀,让人惊奇、诧异,仿佛“洞天石扉,别有天地”。香菱品王维诗云:“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似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来换这两字,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11],只有这一“直”与“圆”两字,才真正把握了大漠旷远凄清的意境,化腐朽为神奇,“灵丹一粒,点石成金”,看似无理而理在其中。景与情、情与理在诗人的审美视野里被独一无二的完美组合起来,构成了“有口说不出来,却又是逼真”的审美意象。这两字是违背常规的,尖锐的,却又是诗人审美体验中的独特发现。
三.刺点形成的特殊风格
所谓“意新语工”,即在凸显的刺点和隐藏的刺点的共同作用下,文本所形成的独特审美风格。欧阳修认为,只有做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于意,殆难指陈以言也。在提及梅尧臣的诗时,欧阳修说: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12]他的意思是,许多诗歌意味深远,初读就像食橄榄一样,只有通过细细地咀嚼、品味,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真味。诗歌中的刺点就像橄榄一样,初食感到味酸,再品感到味涩,继而感到味苦,最后会感到味美味甜,这种真味让人久久回味。“殆难指陈以言”也是指诗歌的欣赏过程,是一个心得意会的过程,读者以己之意体悟诗人作品之意,然后若有所得,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美。[13]初始时期,刺点带来的更多的是阵痛感、灼烧感,甚至是断裂无序之感,唯有细品之后,方能体会个中真味。在刺点的渲染下,整个文本风格也得以改变。
首先是寓意陡升,独树一帜。例如,欧阳修明道元年所作的《书梅圣俞稿后》里说:“然其体长于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哆兮其似春,凄兮其似秋,使人读之,可以喜,可以悲,陶畅酣适。不知手足之将鼓舞也。斯固得深者耶!其感人之至,所谓与乐同其苗裔者耶!”中国古典诗歌中,极富画龙点睛之笔,诗歌的语言力避单一化,尽量附带多种意义,使之丰富和含蓄,造成广泛的联想。这种广泛的联想随着诗歌语言表述的深入,不断散发出各样的光彩,引人思索和探究,就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关键时刻,猝然而收,戛然而止。刺点带来的断裂感生发出无限意义,为全诗意境的凝聚和升华制造高潮,诗歌的语言创作就此结束,而意境的发掘构建才刚刚开始。对有些诗歌来讲,诗歌愈是突兀,留下的意想空间就可能愈大,其意境就可能愈深远。
其次是巧抓特征,神笔状景。清•黎简《小园》:“水影动深树,山光窥短墙。秋村黄叶满,一半入斜阳。幽竹如人静,寒花为我芳。小园宜小立,新月似新霜。”首联中的“动”“窥”“深”三字写出小园景色的幽静美好:“动”,小园中池水清静澄明,树影摇曳其中,微风乍起,婆娑荡漾,画面恬淡而优美;“窥”,采用了拟人手法,山光探头进入短墙,窥视着园中的景物,意态神情,灵活俱现;“深”,从水中倒影能看出树木茂密的深浅层次,更突出水之深、之清。刺点有效地抓住了景物的状貌特征,使得整首诗歌变得形象生动起来。
再次,淡中显奇,深情无限。唐•杜甫《蜀相》:“丞相祠堂
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鹏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诗人怀着一腔仰慕之情,探寻丞相祠堂,千回百转方才来到祠堂,但诗人不观赏殿宇和塑像,却注意到萋萋碧草“自”春色,呖呖黄莺“空”好音。庭草自春,不关人事;新莺空啭,徒有伤情,荒凉与寂寞溢于言表。原本平淡寡味的字眼,因为有了“自”“空”二字,感伤、孤寂,凄苦之情便从中弥漫开来。
“意新语工”,何以为“新”,何以为“工”,只有通过对诗篇刺点的捕捉,找到走入诗作的切入口,结合诗中的意境、形象,把握诗作情调的“冷暖”,揣摩诗人细微的情思,方能体悟其中的无限神韵。
参考文献:
[1] 清.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9:267.
[2][3][7] 赵毅衡.符号学原理与推演.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 乔琦.诗歌刺点:意义在文本断裂处产生.海南大学学报,2010(5).
[5] 罗兰•巴特.明室——摄影纵横谈[M].赵克非,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
[6] 陈友冰.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与表达.商务印书馆,2011.
[8] 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9] 南宋.洪迈.容斋续笔.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317.
[10]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北京:中华书局,1983:108.
[11] 曹雪芹.红楼梦.北京:中华书局,2005.
[12] 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
[13] 刘畅.意境纵横谈.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