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注定是一个不会被文坛忘记的作家。二十多年前他以《拉萨河的女神》为开端,掀起了一场小说的革命,“1980年代所谓先锋文学潮流于今看来,实质是一次小说革命。通过这场运动,中国当代文学恶补了一课,完成了纳入现代文学潮流的转折。”《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如是说。马原的小说所显示的“叙述圈套”不仅一时间成为文学创新者的热门话题,《虚构》开头“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也成为文学爱好者耳熟能详的经典语句。在创作了以西藏的历史文化为背景的《冈底斯的诱惑》、《西海无帆船》、《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等一批小说之后,马原离开了西藏,1991年之后逐渐停笔,而且抛出了耸人听闻的“小说已死”。
二十年之后,经历了病痛甚至死亡考验的马原又重操旧业,携三十五万字的长篇《牛鬼蛇神》重新亮相文坛,这是一部凝结着作者大半生情感经历与生命思考的作品,它涉及到人、兽、鬼,起源、常识、真实、假象,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宗教……昔日的先锋小说大师今天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惊喜?也许只有小说的目录依然残留着先锋小说当年标新立异的形式诉求,它突出了0的意义,从卷0开始,至卷3结束,而且每卷的章节顺序是倒序:依次从第三章到第0章。马原曾写过一篇自己长期都为之得意的《零公里处》,在《牛鬼神蛇》的开头,他把这个故事又说了一段,“零公里,零公里,一条路开始的地方。”大元和在大串联中结识的朋友李德胜一起去天安门广场寻找想象中的“零公里碑”。他坚信,每条道路都应该有个开始,这个开始就是广场中间的某一块石碑。但两个少年没有找到——道路的开始在某处,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神秘友谊,却开始在这里。
小说的题目以及小说开头设定的叙事时间无不让人联想到中国历史上的大事件——“文化大革命”,在余华、苏童等先锋作家纷纷以长篇回望这段难以回避的历史岁月时,马原却说:“我的‘文革’小说跟别人的“文革”小说不一样,不是那种创伤式的,我毋宁称它为儿童小说。《卷0 北京大串联》的部分,可能更类似于《哈克贝利·芬历险记》这样的儿童小说,因为对世界的想象,对未知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感知和特别直觉的面对,是典型的儿童小说。尽管非常写实,但写的是一个13岁的男孩,它不是‘文革’小说,不是对一个逝去时代的追溯、反思。”的确如此。1966年9月,13岁的沈阳红小兵大元小学刚毕业,听二姐描述在北京串联受到伟大领袖接见的场景后,他瞒着家人搭上一列南去列车,倒吊在行李架上,目睹窗外母亲气急败坏地追跑着喊:“马上来信!马上!”红卫兵们大声哄笑,他却初次体会到崇拜与叛逆融合在一起的那一股激情。在北京,大元碰上趁大串联一切免费的时机在全国各地游荡的17岁海南山民李德胜——几百万人浩荡,两人小概率地成了伙伴,继而结成莫逆之交——后来他们一直通信,持续40多年,从沈阳、西藏和海南这三个极端的地理位置出发,相互倾诉,彼此探望。北京之行不仅见证了那个崇高的政治仪式,开启了与李德胜兄长般的友谊,大元还在天坛遇到了林琪,这位神秘的姐姐给了他朦胧的初恋感觉。二十多年后,他们再度相聚时大元已是一个以写西藏出名的作家,林琪则成了美国洛杉矶教区的一名修女。
小说卷1海南岛部分讲述“牛鬼”李德胜平凡却充满鬼魅气息的故事。13岁的大元和17岁的李德胜北京一别之后各自回到故乡,但一直保持着通信。上世纪8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大元来到西藏,爱上了八角街,在拉萨的透明空气下行走,为西藏广袤的天空所激励。这时,山民李德胜则一直住在海南吊罗山里,无师自通地成了乡村医生,他以蜈蚣、蛤蟆等毒物为村民治病,神奇的黎母山之行后,他改行做了纸工,专门在鬼节为众乡邻制备祭奠已逝亲人的纸品。他默默地领受自然和神灵的启示,犹如他领受命运忧喜参半的降临一样——他结婚,养儿育女,一个女儿被汽车撞死,一个儿子生下来残疾被他自己亲手溺死。他的晦暗人生和大元的透明世界,形成尖锐的叙事对比。大元对李德胜的森林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在通信十几年后,他终于设法来到海南,住进了李德胜专门为他搭建的树屋里,听见丛林的声音,目睹了壁虎的爬行,思考了人生。他还把一只藏银手镯戴在了李德胜襁褓中的小女儿小花小小的手腕上,没想到的是,承他命名的小花二十多年后成了他的妻子,他的女神。
“如果说李德胜(或者李老西)皈依‘鬼的世界’,所表征的是大元(亦是马原自己)自我存在的镜像,那么到了西藏这个真正的神灵所在之处,即‘牛鬼’‘蛇神’的遭逢之所时,小说便在此扎扎实实地讲述了关乎信仰的故事。”(徐刚《先锋记忆的缅怀与溃散》)小说卷2将视角转向拉萨,拉萨是马原80年代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小说的主要背景。马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明确表示“到了西藏我才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有神论者”。在《牛鬼蛇神》里,马原采用重复的方式,再次把自己的原有经验重新梳理了一遍:极富魅力的八角街,洞悉玄机的康巴汉子,刑警队的小格桑,老太太的九眼猫眼儿石,幽灵般的养狗老太婆……但这一切又因为李德胜的到来呈现出新的意义。李德胜有一种大元一直无法明白的直觉能力,他很简单地就把大元无法理解的《古兰经》句子解释清楚了。他的锋利理解力,能从命运的迷雾中,直接看到暧昧的真相。无论是黑猫、雪人,还是神树,与他都息息相通;无论是海南本地的神秘巫术,还是高原的生死迷藏,他都能轻松穿越。一只奇诡的蜻蜓,飞越了浓云缠绕的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来到李德胜的手上,被他作为珍贵的礼物,送给了那位只有深夜才在八角街出现的高大康巴汉子。马原甚至兴致勃勃地把自己写过的小说大段拷贝过来,镶嵌成这部长篇小说中的一个有机部分——来自《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死亡的诗意》、《西海无帆船》、《冈底斯的诱惑》等小说里的段落,频繁闪现。“在此无需指责马原的重复,也许对他来说,是旧故事还是新故事,甚至没有故事,根本都不再重要,只需西藏的在场便足以令人安
心。”(徐刚《先锋记忆的缅怀与溃散》)马原说:“当我清晰了我自己是个有神论者的时候,那么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对他来说,从唯物主义无神论的意识形态中摆脱出来,进入到一个信仰的世界,这种转变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在小说最后一部分,李德胜和离开了西藏的大元,都分别走进了人生的低谷阶段。随着儿子阿光事业的失败、妻子的早逝,李德胜的家境已经今非昔比;而大元在“昏天黑地”的十年里经历了离婚、登陆海南岛又撤离、大学任教等漂泊不定的生活之后,终于在海南迎来了“命中注定的美丽邂逅”——一个叫李小花的女孩,让他的人生就此改变。就在他们登记结婚之后的一个月之内,大元却遭逢了一场大病。正是这段原本不幸的经历改变了小说的走向,使它不仅仅是过去经历的回望,而且向着哲学的层面推进。“人一旦面对生死已经是一个哲学家了,因为他想的是生和死的问题,那么可能我这个职业稍微特殊一点,我不但关心我自己,我还关心人群,关心人群的结果那么我就关心我们这个种群是从哪里来的,那我们又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这个就变成我这个小说的一个基本立场,就是探寻人的来源、人的去向,人是什么,所以这个小说一不小心就滑到了哲学小说的那个泥沼当中去了。”(马原)在小说的每一卷,作者都留有专门的板块来作哲学的追问,范围之广,从《圣经》的《创世纪》到心智、良心、善恶、好坏的辨析,从水、沙子、植物到“我们是万物的主宰”之反思,又都归结为“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这最基本的哲学追问。
马原说:“生了病以后,我特别关心过去不太关心的事物——比如植物的生命状态。我有时候会拿放大镜看小草,看草上的小花。也会看蚂蚁、看蚯蚓,会长时间盯着一只蜻蜓看,看它怎么盘旋,在什么情形下飞起,落在什么地方。你的兴趣,你的关注点,你的热情,都因为生病改变了。这种改变我想都会在《牛鬼蛇神》里面看到。”这是只有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智者才会领悟的生命启示,在小说中,马原毫无保留地将这种启示传达给每一位读者,诚如《收获》编辑叶开的评价:“他把一生的精华浓缩在这里了——生命的赞歌,命运的赞歌。”
王海燕,文学评论家,湖北文理学院副教授。邓安庆,编辑,作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