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社科论文>三农问题论文

论脂评评《石头记》人物形象的塑造

2015-10-09 09:45 来源:学术参考网 作者:未知

小说,是写人的文学,是写人的活动的文学,是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文学。一部作品离开对人物的精美塑造,就谈不上是小说,或者说就谈不上是优秀的小说。《石头记》的人物塑造,在 中国 古典文学中,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就是 现代 的许多优秀小说家,也不得不为之叹服,并精心潜摹,刻苦 学习 。从各种不同角度 研究 《石头记》人物塑造的文章,那是数不胜数的。曹雪芹同 时代 的脂砚斋,早也写了不少这方面评语,今天看来也还新鲜,评论这方面评语的文章,似乎少见。归纳起来,脂砚斋大约谈过以下一些 问题 。

一   人物塑造的合理化

脂砚斋与曹雪芹一样,指责当时小说家人物塑造的不合理,不是“满纸红拂、紫烟”,就是“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不是“天下无二,古今无双”,就是“一百个女子,皆似如花似玉一副脸面”;甚至写“奸人”,则必“鼠耳鹰腮等语”,写美人则必“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脂砚斋常用“最恨”、“可叹”、“可笑”、“可厌”这些带有感情色彩的字眼,对千篇一律的公式化、脸谱化,提出原则性的批评。这与曹雪芹在《石头记》第一回中借空空道人与石头对话,所批评的“才子佳人等书”“千部一腔,千人一面”,是完全一致的。这些意见是不是凭空而发的呢?不是的。明末清初的文坛,泛滥着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说,诸如《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等等,鲁迅先生就曾批评瞿佑的《剪灯新话》是:“文题意境,并橅唐人,而文笔殊冗弱不相副,然以粉饰闺情,拈缀艳语,故特为时流所喜,仿效者纷起……”可见脂评的针对性是很强的。

脂砚斋既然反对人物塑造 方法 的公式化,那么,他的正面主张是什么呢?就是他常提到的“真正情理之文”,换言之,也就是说人物塑造要合理化。

怎样才算合理化?

(1)人物塑造要与生活实际相符。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肯定符合生活实际的人物塑造。在宝、黛爱情悲剧的 发展 过程中,作者那支极其灵妙的笔,在第五十七回中,描绘了一出可悲可笑的喜剧镜头,那就是“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所引起的贾宝玉似傻如狂的病症。经过药物 治疗 与精神治疗后,贾宝玉逐渐康复。但大病初癒,精力毕竟不济。到了第五十八回,饭后发倦,袭人劝他:“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拐杖,???着鞋步出院外。”一个平素“形容出众,举止不群”的翩翩少年,忽然变成了“惫懒”形象。如果把这一描写,放在黛玉初进贾府之际,那不仅是不伦不类,而且还会出现难以估计的笑话,甚至要使《石头记》改观。放在这里则是顺理成章之事,读者不以为怪。所以脂砚斋批了四个字“画出病势”。这就是对曹雷芹这一描写合理性的肯定,因为它符合贾宝玉病后初愈的生活实际。又如在第一回中,作者通过贾雨村的眼睛,写甄士隐家中的丫环“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甲戌本有一条脂批;“更好,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另外,贾雨村正处于穷愁潦倒之际,生活尚且不周,又何能有家有室?所以脂评又挖苦他:“今古穷酸色心最重。”“仪容不俗,眉目清朗”的印象,既是贾雨村自作多情,又是他“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心里反映,这不是很真实而又符合情理的吗?

二是否定不符合生活实际的人物塑造。曹雪芹带着极其憎恶的感情,来塑造贾雨村这一奸雄形象的,揭露了他种种的阴私和罪恶。然而作者并没有用脸谱化的方法,从外形写成奸雄的形象,相反,作者通过丫环娇杏的眼睛,写他“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可见曹雪芹对复杂的 社会 生活和人物的表里是有着深邃的观察和了解的,对贾雨村这一形象的塑造是符合生活实际的。脂砚斋便借题发挥,对那些不从生活实际出发的人物塑造方法作了无情的嘲笑:“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鼠耳鹰腮等语。”事实上,奸人并不一定就鼠耳鹰腮;鼠耳鹰腮的也并不一定就是奸人,如果奸人的面孔都刻着奸人的印记,那还有什么复杂的社会斗争呢?依着这个模式去塑造人物形象,只能造成公式化、概念化的泛滥。就连春秋时代的孔老夫子还发过类似的感慨:“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就是说不能从外貌的丑陋与否,来断定人的好坏。雨果《巴黎圣母院》中喀西莫多奇丑无比,然而却有着纯美的心灵。所以形式与 内容 、容貌与品质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有时甚至是矛盾的。庚辰本第八十回,所写的夏金桂又何尝不是如此?作者通过贾宝玉认识上的矛盾来写夏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情性,可为奇怪之至”。下面有一双行墨批:“别书中形容姤妇,必日黄发黧面,岂不可笑!”这也是借题发挥,即以曹雪芹符合生活实际的人物塑造,来否定有些作者人物塑造公式化的。

(2)人物塑造要与环境相符。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诗意的环境,塑造诗意的形象。《石头记》第二十三回,既写了贾宝玉在沁芳闸桥边把吹落的桃花兜起抖在池内,让其飘飘荡荡随水流去,又进一层写了林黛玉把花装在绢袋里,埋在土里,名之曰;“葬花塜”。既写了“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又写了“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作者就是以水流花榭的景色,动人情感的戏剧文学,笛韵悠扬、歌声婉转的 音乐 ,未来难以预卜的环境,来作为背景,描写这位也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孤女“感慨缠绵”、“心痛神痴,眼中落泪”的。可见《石头记》是多么善于描写诗意的环境,又是多么善于描写诗意环境中,富有诗意的人物形象,从而使读者感到这是活的人物,真的人物,有个性有感情的人物。脂砚斋也是深明此理的,在庚辰本中留下一则眉批:“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词曲警之,恰极当极。”又于尾批加以 总结 说:“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争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迹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技亦难持,况瘦怯怯之弱女乎?”这就是讲的人物塑造与环境的关系问题。马克思说过:“恶犯的巢穴和他们的言谈反映罪犯的性格,这些巢穴和言谈是罪犯日常生活的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所以描写罪犯必然要描写到这些方面,正如描写情妇必然要描写到幽会密室一样。”如果我们不去断章取义,不作简单的类比,而是从“人物塑造要与环境相符”这一点来理解,马克思的话不是很深刻的吗?

二是特殊的情况就有特殊的表现。贾宝玉在《石头记》中算不上是最有才华的青年,然而在众多的贵族青年中,也还算是佼佼者,可是在贵妃省亲的当儿,奉命题泳,构思甚苦,不仅想不出恰当的典故,甚至写出了与贵妃爱好相违的语句,弄得满头是汗,还是薛宝钗提醒他改用唐钱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腊乾”中“绿腊”一词,代替他原稿中“绿玉春犹掩”中的“绿玉”二字。一个有才华的青年,此时此地为何又如此迟钝呢?甲辰本中有一条脂评解释得极有道理:“乃翁前何多敏捷,今见乃姐何反迟钝,未免怯才,拘紧人所必有之耳。”在家时的元春,也不过是象迎春、凤姐一样:身为贵妃的姐姐,就是特殊的姐姐了;贵妃姐姐的归省,那就是一种特殊的场面。在这样特殊场面之中,面对着这样特殊人物,贾宝玉感到“拘紧”,因而“未免怯才”。“怯才”就是贾宝玉的特殊表现。又如庚辰本第二十六回写贾芸到怡红院来见贾宝玉,只听到贾宝玉在“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贾芸进入碧纱厨后,见到“宝玉穿着家常衣服,???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这里可以断定贾宝玉拿的决不是他喜爱看的《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书,因为在第二十三回中,茗烟给贾宝玉买了不少古今小说、传奇脚本,他踟蹰再三,挑了一些拿进大观园,偷偷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可是他在贾芸面前,并不回避看书,所以可以断定那是与儒教无碍的书籍。贾宝玉是有名的“愚顽怕读文章”的人物,偏偏在贾芸面前装出爱读书的样子,这种举动显然有点特殊。那么我们就要提出疑问,贾宝玉为什么如此做作呢?脂砚斋解释:“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放下了。”贾芸年龄虽比贾宝玉大,但贾宝玉却是贾芸的叔辈,贵族家庭的等级制度极其森严,贾宝玉在这个来往并不算多的晚辈面前,不得不作看书的姿态,以作表率,这就是一向率真的贾宝玉一反常态的原因,作品是极其符合生活真实和 艺术 真实的,脂评抓住了曹雪芹塑造人物的奥妙。

(3)人物塑造要与身份、地位相符。《石头记》所写人物之多,是古今小说所罕见的。解???居士则指出:“其人则王公侯伯,贵妃宫监,文臣武将,命妇公子,闺秀村妪,儒师医生,清客庄农,工匠商贾,婢仆胥役,僧道女冠,尼姑道婆倡优,醉汉无赖,盗贼拐子,无所不备,维妙维肖。”甲戌本脂评也说:“《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曹雪芹笔下的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物,是不是“维妙维肖”和“各得其妙”呢?

我们先看看脂砚斋所评的贵族夫人。邢夫人接过傻大姐拣来的绣春囊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紧接着有一双行墨批:“妙,这一‘吓’字方是写世家夫人之笔,虽前文明书邢夫人之为人稍劣,然不(亦)在情理之中,若不用慎重之笔,则邢夫人直系一小家卑污极轻贼极轻之人已,己(岂)得与荣府联房哉。”在曹雪芹的笔下,邢夫人是一个贪婪、自私、庸俗、无能之辈,然而在对待绣春囊事件的态度上,她那维护贵族门第声誉的阶级本能, 自然 “吓”得死紧攥住,同时也表现出她不愿公开这一事情,因为大观园中居住的多是女儿之辈。脂评认为“这一‘吓’字方是写世家夫人之笔”,正是肯定了邢夫人这一形象塑造是符合她的身份、地位的。至于脂评又认为“若不用慎重之笔”,把邢夫人写成小家之人,就不能与荣府联房、则是贵族观点的流露。再以王夫人为例,王熙凤想趁查处绣春囊事件之机,撵走一批丫头,王夫人不同意这样做,似乎是一个慈善家的形象,其实另有贵夫人的打算,她说:“我想他们几个姊妹也甚可怜了。”接着又以林黛玉母亲未出阁时为例,认为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别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脂评又道:“所谓观于海者难为水。”指出了老一辈贵族夫人见过更大的世面,过过更荣华的生活,为了维护贾府的体统,所以在对某些问题的处理上,和年轻的当家人王熙凤尚有很大的不同,这是和各人的身份有密切关系的。

我们再看看脂砚斋对贾府下层人物形象塑造的评论。第十九回,贾宝玉从演戏的东府,和茗烟二人私自跑到花袭人家中去了,他房中的丫头们恣意的顽笑。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拄着拐进来请安,看见盖碗里的酥酪,便说:“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脂砚斋评道:“写聋锺奶姆,便是聋锺奶姆。”一方面是指老年人的形态而言,另方面还指她的身份地位。奶妈,虽也是贵族之家的“下等人”,但又不是一般的“下等人”,特别是告老解事的奶妈,更可以倚老卖老,当然就不把那些不尊敬她的丫头们放在话下了。如果是别的仆妇,断断不会如此随便和放肆的。又比如,甲戌本第八回,贾府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一见贾宝玉,“都笑着赴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客易得遇见了。’”旁边脂评:“没理没伦,口气毕肖。”清客相公与告老解事的奶妈不一样,他们有一定的文化,有比较丰富的处世经验,寄食于豪门贵族。他们为了能生存下去,自然就会养成察言辨色的本领,学会投人所好的言辞。由于这样的身份、地位,就决定了他们对贾宝玉“没理没伦”的吹捧。这种人自觉不自觉的、随时随地的在为自我画像。再如甲戌本第六回,当刘姥姥走到荣府的角门前, “ 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呢”。脂砚斋认为:“不知如何想来,又为侯门三等豪奴写照。”这几个人显然是贾府的看门人,在主子面前是奴隶,也可能是驯服奴才;可是他们在一般人面前,比如象刘姥姥这样的人面前,就耀武扬威,神气十足。他们既与李嬷嬷倚老卖老不一样,又与混饭吃的清客相公也有所不同,说他们是侯门三等豪奴,那是对他们身份的准确概括。

还可以看看脂砚斋如何评论曹雪芹对贾府以外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水浒传》写了一个为害地方的没毛虫,曹雪芹也写了一个泼皮醉金刚倪二,此二人当然有相似之处,但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当贾芸讲他舅舅卜世仁对待他的情况后,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在这几句话旁边,有一段夹批:“仗义人岂有不知礼者乎,何常(尝)是破落户?冤杀金刚了。”指出了仗义的一面;也应看到,谁要是得罪了他,他就会疯狂地报复,叫人家家破人亡。所以脂评又提醒读者:“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又指出了泼皮无赖的一面。这种复杂性格是符合这个“市井俗人”的身份、地位的。

(4)人物塑造要与身世相符。贾元春晋升为贵妃,固然给贾府带来了极大的荣宠,但也给她本人造成了难以言讲的痛楚。归省,固然可以一叙天伦之乐,但也止不住相对而泣的哀情。对此,在庚辰本第十八回中,有则脂评指出了贾妃的特殊身世与他归省时的表现的关系

说完不可,不先说不可,说之不痛不可,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只如此一说方千贴万妥,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入情入神之至。

所谓“最难说者是此时贾妃口中之语”,是指贾妃对贾母、王夫人说的:“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到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这就是虽尊贵而不能自由,虽受皇帝眷爱而不能与亲人常聚的身世。这,就决定了她在归省时,必然与贾母、王夫人“呜咽对泣”、半日方“忍悲强笑”;见过大家“又不免哭泣一番”;看到宝玉“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可见曹雪芹的一支笔,不只善于写大场面中的人物活动,更能“摹影传神”、“追魂摄魄”。脂评说“一字不可更改,一字不可增减”,可能有点过头;但“入神入情之至”的赞美,谁又能否认得了呢?

二  肖象描绘的传神化

任何小说家都要描写人物肖象,至于描写得传神与否,就要看作家的艺术技巧,与对人物熟悉程度了。而这,同样关系着小说的成败。别林斯基也曾说:“让狄兰诺夫或勃留洛夫来画这幅肖象吧——那你就会觉得,镜子远不如这幅肖象能够把你朋友的形象忠实地反映出来,因为这将不仅是肖象,并且是一件艺术品;不仅抓住外部的相似,并且还把握住原物的整个灵魂。”曹雪芹的《石头记》不是一般的艺术品,而是举世罕见的艺术品。他对人物肖象的描绘,出色地把握住了人物的整个灵魂。脂砚斋在评论《石头记》人物肖象时,常用“追魂摄魄”、“摹影传神”、“传神之笔”、“酷肖”等话加以赞美,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分别从人物的形态、动作、表情、姿势等方面,来看脂评所论及的《石头记》肖象描绘的传神化。

(1)传神的形态。《石头记》有时也作一些静态的肖象描写,这决不是人物外表的照相,而是通过这种描写,表现人物与众不同的神情。梁朝范缜也说过:“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10]和我们所要论述的问题,有近似之处。脂砚斋对贾宝玉“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的外貌,只批了四个字:“真真写杀。”意思虽不明确,但还可以推敲。可能是说,写得真实,写得有神,写得与众不同,“怒时”、“嗔视”是暂时的、表面的,  “若笑”、“有情”是长时的、内在的。曹雪芹进一步描绘贾宝玉“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这就更用得上“真真写杀”的评语了,因为完全是在作传神的形态描写。同回,描写林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尽管有些文艺 理论 书籍持有异议,认为“令人感到与林黛玉那个具体人物格格不入”。脂砚斋的意见恰恰相反,接连写了几条评语:“奇眉妙眉,奇想妙想。”“奇目妙目,奇想妙想。”眉批是:“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虽然空泛一些,看来还是有些道理。“似蹙非蹙”,就是“似愁非愁”的状态;“似笑非笑”,就是欲笑含羞的神情,难道这不是传神之笔吗?

《石头记》更多的是动态的形态描写,使在人物塑造方面,更胜于以往的小说。甲戌本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特地前去探病;薛宝钗理所应当的要进行招待,妙的是嘴里一面问:“老太太、姨妈安,别的姊妹们都好。”一面又用眼睛仔细地从上到下看宝玉的穿着佩带。其实这些描写都是陪衬,薛宝钗的注意力却在“那一块落草时唧下来的宝玉”,从而以鉴赏为由,二人挪得更近,表现得极其亲昵。脂砚斋不仅在“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就评道:“此则神情,尽在烟飞水逝之间,一展眼便失于千里矣。”更在下文宝钗“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妈安……”“一面看宝玉头上带着……”的行间评道:“‘一面’二,口中眼中,神情俱到。”这也就是说从薛宝钗口中说的、眼中注意的形态,可以看出这个“稳重和平”的千金小姐的内心秘密,对贾宝玉的爱慕与追求,对“金玉良缘”的笃信和巧妙宣扬。只是由于封建礼教的约束,使得她在众人面前是一位遵守封建规范的淑女。但一遇人们注意不到她的良机,她心灵之中爱的火苗,便也发出蓝蓝的火焰而燃烧起来。

(2)传神的动作。写人物,必然要写人物的动作。曹雪芹传神之笔,能生动地写出虽出自一家,而性格不同的人物的不同动作。庚辰本“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当薛宝钗偷听到红玉和坠儿的私情话后,她怕“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急中生智,以找黛玉为由,故意放重脚步,笑着说:“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还煞有介事地进亭子寻找一番。就这样把自己遮掩过去了,使两个丫头背后还数说了黛玉一番。对这段情节,脂砚斋写了好些评语,诸如“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真弄婴儿轻便如此,即余至此,亦要发笑。”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这种随机应变,移东挪西的行动,使得“罕言寡语”、“自云守拙”的形象一扫而空,给人的印象,却是一个为了保全自己,不惜移怨于人,心机十足的皇商小姐。

总的讲,薛宝钗的性格还是内向的,动作也是比较文雅的;可是乃兄薛蟠却完全相反,性格是外向的,动作是极其粗鲁的。他为了请宝玉赴宴,竟设了一个天大的圈套,撒了一个弥天的大谎,叫茗烟传话,说是贾政叫他。这种请客的方法,果然比什么还灵验,贾宝玉再也顾不上林黛玉生气、哭闹,急忙回去穿衣服出园。刚转过大厅,“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这么快!”弄得贾宝玉怔了半天,方醒悟过来;薛蟠也知道做法过火了,“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对于薛蟠恶作剧的行为,脂砚斋评道:“非獃兄行不出此等戏弄,但作者有多少丘壑在胸中,写来酷肖。”这种离奇的设局,李代桃僵的称呼,前骗后恭的动作,确实非薛蟠演不出这场富有戏弄性的喜剧,表现了作者胸中囊括着数不尽的山水,收藏着千姿百态的各色人物,所以才能以传神之笔,写出酷肖百万皇商家浪荡的公子哥儿来。

(3)传神的表情。表情,是人物面部流露出的喜、怒、哀、乐的情绪。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有它的表情。《石头记》善于写人物面部笑的表情。甲戌本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凤姐共笑了六次,脂砚斋不仅一次次注明,而且还写了一条概括性评语:“自刘姥姥来,凡笑五次,写得阿凤乖滑伶俐,合眼如立在前。”笑了六次,为什么只说五次呢?因为第五次是对贾蓉笑的,不能记算在内。每次笑,又都有每次的具体 内容 。第一次见面,王熙凤“满面春风的问好”,那显然是一种客套。第二次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踪远了”等语,只是推过于人的奸笑。第三次笑道:“这话叫人没的?心,不过借赖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不过是对刘姥姥过于低声下气的话感到好笑而已。第四次笑,那是由于贾蓉来了以后,“刘姥姥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的尴尬之态引起的。第五次笑,凤姐早听明白刘姥姥打秋风的来意,但又不愿意再听这个年老村妇的啰嗦的说话,因而笑着止住对方。从这五次笑的表情来看,凤姐确实“乖滑伶俐”、其形象也确实“如立眼前”。《石头记》又善于写人物发怒的表情。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发现一人迟到,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打二十板子,并革去一月银米。这时作者通过众人的眼睛,“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庚辰本第十四回脂批“二字如神。”和第三回所写的凤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稍眉”相比,情态完全不同,“眉立”是恼怒的表情,“丹凤眼”、“柳叶眉”,则是美的面容。《石头记》、还善于写人物哀愁的表情。第二十七回,林黛玉在怡红院吃了丫头们闭门羹后,自觉无味,带着浓厚的伤感情绪转身回来。丫头们看惯了,只管睡觉去了。作者描写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脂评认为:“ 前批得画美人秘诀,今竟画出金闺夜坐图来了。”这幅画象的传神之处,既在面部,也在全身,看了之后,使人联想,她为什么夜坐不睡?又为什么满眼含泪?说是“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其实是作家透过人物的形态,表现人物精神世界的高妙之处。脂砚斋似乎只着眼于纯 艺术 的赏鉴,而对于林黛玉无依无靠的处境。伤感的内容,目光并未注视于此。

(4)传神的姿态。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姿态,就是身份、地位相同的人,在相同场合,姿态也是各异的。描写人物不同的姿态,才会使作品丰富多采,摇曳多姿,也才会使人物具有真实性。

身份地位不同的人,姿态是不同的。以平儿、王熙凤为例。当刘姥姥进入巧姐儿睡觉的房间,“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可是王熙凤呢?那就完全不同了。“凤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里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两人相比,姿态完全不同。平儿作为一个侍妾,对于刘姥姥,既不能作主招待,又不能随意怠慢;又由于她长期生活在豪门之中,所以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两眼”,这里面,既对这个与贾府门第大不相衬的来客,含有轻视之意,同时也是对对方身份的惦量。凤姐的姿态,一反平时随意诙谐、处事泼辣的作风,那是因为在这位突然前来走动的、年老的村妪来客面前,不能不矜持以待,这算不上做作,因为她的阶级地位、掌家的身份必然使她如此表现。对于平儿的姿态,脂砚斋说那是“写豪门侍儿”。这是十分准确的评论。对于凤姐的姿态,脂砚斋认为写得“神情宛肖”、“真可谓追魂摄魄”、意即是说完全象贵族少奶奶派头。

身份地位相同的人,在相同的场合,姿态也是各异的,庚辰本第三十八回有一则脂评

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画家有孤耸独出,则有攒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图。

这是针对螃蟹宴完后,众人散开间耍的各种姿态而言的。一般地讲,描写身份地位相同,年龄相仿的人物,在同一场合的各自姿态,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活基础和对人物的细致观察,要想写得很出色,那是非常困难的。但曹雪芹的这段描写,不只脂砚斋作了高度评价,就是今天看来,也得承认是写得极好的。以藕香榭为背景的人物图,姿态各异,性情不同。林黛玉倚栏独钓,正是孤标傲世的体现;薛宝钗掐花引鱼,和她“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平素是一致的;迎春独在花阴之下穿茉莉花,虽也爱花,又和林黛玉爱花葬花不一样。探春、惜春、李纨虽都在看鸥鹭,但并不意味着性情完全相同。作者之所以如此描写,正如脂评所说“攒三聚五,疏疏密密”,避免画面过于分散的原故。史湘云在贾府是客,在螃蠏宴上则是主,所以表现与众不同,既在想如何招待周到,不遗漏一人,又在考虑泳菊赋诗,显得格外忙碌。

人物肖象,还包括人物的声音笑貌,服饰装扮。《石头记》对于这些方面的描写,也都是出色的。作为评论家脂砚斋也都写过不少评语,就不一一列举了。  

脂砚斋明确指出《石头记》不单是写人物的肖象,而是在肖象描绘中,传达出人物的神情,揭示其内心的奥秘,区别这一人物与那一人物的不同。同时,他还深深懂得描写人物的甘苦与艰难,在甲戌本第八回中,曾说:“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二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这段话包含着三层意思:1.神鬼谁都没有见过,怎么写都可以,人们难以挑剔;画人物难,因为它须要真实,须要有血有肉,不能“千人一面,千部一腔”。2.“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因为二人都是出身于贵族之门,既有才华,而又年轻;既有关系,又有矛盾,如何写出她们的气质、个性、语言、爱好等等不同来,写出他们表面如何亲密、暗地又如何斗争来,那确实是不易的。3.在曹雪芹笔下,不仅不见难处,而且写得极其真实、生动。应该说,脂砚斋的 分析 是周到而又准确的。

三  言行表现的个性化

写人物,就得写人物的言行;人物的言行,又是各有特点的。有句名言:“天下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用之于文艺创作,那就是说应该塑造有个性的人物。没有个性的人物,便成了曹雪芹所批评的“千人一面”。《石头记》中人物极多,个性也都极其鲜明。脂砚斋不只一次的谈到这个 问题 ,比如戚序本第六十五回回前有一则评语

……事在宁府,却把凤姐之奸毅刻荡,平儿之任侠直鲠,李纨之号菩萨,探春之号玫瑰,林姑娘之怕倒,薛姑娘之怕化,一时齐现,是何等妙文。

其中除“林姑娘之怕倒,薛姑娘之怕化”,属于对林、薛体质、形态的形容外,其他都是针对人物的个性而言的。至于进一层要问,这些人物个性是如何表现出来的?人物个性的主要特征是什么?个性与形象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就是单纯地为了表现个性等,也都可以从脂评中找到答案。

(1)言行的个性化。表现人物个性的手段很多,但往往是通过言行来表现的。《石头记》中贵族的言行,固然常染有贵族的色彩,同时,不同人物,还有不同的个性。先以贾宝玉为例。甲戌本第三回写宝、黛初次相见的情景,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到象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贾宝玉的言行就很特殊了:“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侧旁有一朱批:“疯话。与黛玉同心,却是两样笔墨,观此则知玉卿心中有则说出,一毫宿滞皆无。”实际是说曹雪芹从人物的不同表情和言行,表现了宝、黛的不同个性。黛玉见宝玉的状态是“一大惊”,宝玉见黛玉便是“笑道”如何,内向、外向极其分明。如果再单以宝玉而言,脂砚斋认为他说的是“疯话”,我们要是不从字面上吹毛求疵的话,这就是贾宝玉与世俗迥不相同之处,也正是“有时似傻如狂”、“行为偏僻性乖张”的个性表现,这又是贵族家庭出身的少年的特有口吻。再以贾母为例。同回还写贾宝玉“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不仅把家中众人吓坏了,更把“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个命根子。’”对此,脂砚斋写了一则精辟的批语:“如闻其声,恨极语,却是疼极语。”“恨极语”是表面,“疼极语”才是实质。之所以“恨极”,因为贾宝玉摔了那命根子;之所以“疼极”,因为这是个宝贝孙子。如此看来,贾母已到了溺爱不明的程度,这就是贾母的独特个性;从“恨极语”就是“疼极语”中,还表现了人到老年而又富贵已极的贵族老太太,从传宗接代、延续贵族家庭的命脉出发,所流露出的封建正统思想。

《石头记》中的丫环也都既有共性,又各有个性。甲戌本第八回,脂砚斋说:“写晴雯是晴雯走下来,断断不是袭人、平儿、莺儿等语气。”晴雯等四人都是穷苦家庭出身,都有一段辛酸的经历,又都沦为贾府的丫环、侍妾,但四个人的个性确有明显的区别,听其音而知其人,表现了作者通过言行刻划人物个性的高度才能。所以眷秋说:“《石头记》则包罗万象,无所不有,自名士闺媛,以至卜巫仆媪之流,数百余人莫不有其特长,一人之事断不能易为他人所作,此真千古小说之大观。”[11]

(2)个性的主要特征。林黛玉是世人皆知的小说人物,也是几百年来多数读者所同情的形象。她的个性主要特征到底是什么?人们答案可能不尽相同。我们从人物具体言行来看,也须要客观一些。周瑞家的给林黛玉送去薛姨妈的宫花,林黛玉看了一看,立即就问:“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在再看了一看,就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脂砚斋评道:“吾实不知黛玉胸中有何丘壑?”眉头又写道:“今又到颦儿一段,却又将颦儿天性从骨中一写,方知亦系颦儿正传。”寄人篱下的生活,不只使林黛玉多愁善感,更重要的是成为她抗拒世俗的冷暖之情和维护做人尊严的重要 社会 因素。别人对送花都未发出疑问,唯有她深恐受到岐视,所以面部冷笑,口中带刺,这既是她胸中的丘壑,也是曹雪芹笔下人物的“天性”。

林黛玉这种敢于用尖言利语和世俗进行抗争,维护做人尊严的个性特征,甚至还表现在对贾宝玉将北静王所赠的“鹊钨香串”转送给她时,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遂掷而不取。庚辰本第十六回中有一条脂评作了颇为含蓄的评价:“略一点黛玉情性,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北静王声势显赫,贾宝玉也不能免俗,接受了他的赠礼;而林黛玉则视若粪土,这就是她的“情性”,或者说,这就是她的个性主要特征。脂评所说“正留为后文地步”,这个“后文”指的什么?脂评也大有“云龙作雨”之势,并未明言。我想应该包括《葬花词》中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内容,和她对《西厢记》、《牡丹亭》等反封建文学的爱好,以及从来不劝贾宝玉显声扬名、为官作宦的做法等等。

王熙凤个性主要特征又是什么呢?贾母说她是“辣子”,让林黛玉“只叫他凤辣子”。“辣子”,确能代表她个性主要特征。当然,贾母不可能把她当作反面人物来看待,不过是插科打诨的取笑而已!兴儿在尤氏姐妹面前,也作过一番介绍,那是一针见血的。脂砚斋也写过不少评语,有评论王熙凤专搞投合手腕的:凤姐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的打量一回,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才算见了。”脂砚斋评道:“这方是阿凤语言,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她接着说:“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脂砚斋的评语是:“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凤姐说着,就用手帕拭泪,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脂砚斋洞若观火:“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这一连串的脂评,是深得曹雪芹塑造凤姐形象的精髓的。须知凤姐是一个极端利己主义者,她并不时刻搞投合手腕,有时还干欺骗勾当,王夫人叫她拿两匹缎子给黛玉裁衣裳时,她说:“我已预备下了。”脂砚斋对她了如指掌,指出:“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可见,她既会一味讨好贾母、王夫人,又会在不可能觉察的情况下,随机应变,欺骗她左一声老祖宗右一声老祖宗地叫着的贾母,她和贾琏合伙偷盗贾母私蓄不就是证明吗?  

有揭露王熙凤心毒手辣的:王熙凤和贾琏同在荣府掌权,当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但也勾心斗角,矛盾重重。协理宁国府是她大显杀伐决断身手的机会,但她在外出刚回的贾琏面前,用一种得意的口气,说了一堆反话。脂砚斋评道:“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在贫家,琏兄死矣。”说贾琏夫妇如在贫家小户如何如何,不过是设想之辞。王熙凤用蒙蔽的手段,要贾琏向贾珍道歉,以显示自己的才干与业绩,确实就象玩弄小儿一样,“可怕”之说,就不能说没有一点儿根据了。在甲戌本第十六回中,脂砚斋把王熙凤与贾雨村看做一样货色,叫“乱世之奸雄”。在戚序本第六十八回中,又把王熙凤和《左传》中的郑庄公、《后汉书》中魏武帝曹操都当做大奸巨滑之徒,这不是对王熙凤个性主要特征的最好揭示吗?

(3)生动的形象与鲜明的个性。要塑造生动的人物形象,必须借助于能表现人物鲜明个性的行为与语言。也可以这样说,个性愈鲜明,形象就愈生动。贾琏是个地地道道的浪荡公子,离开王熙凤,便要胡作非为;但他又是有名的怕老婆。除了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以外,在一般的情况下,贾琏在王熙凤面前,只能发点牢骚,不敢过分发作。如第二十二回,为了筹备给薛宝钗做生日,王熙凤有点掌握不住标准,便同贾琏商议,还趁机说了些并非出自内心的恭维话,贾琏心里也感到有点暖和,又似乎明白话音的真诚程度,笑道:“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庚辰本评语:“一段题纲写得如见如闻,且不失前篇惧内之旨。”可见房帏之中布满荆棘,笑谈之中包含矛盾,形象逼真,个性亦极鲜明。

背着王熙凤,贾琏怕老婆的表现就不同了。一是在知情人面前的表现:贾琏在平儿面前的丑表演,正是千古以来浪荡公子的生动写照。当他的目的没有达到之后,便大发牢骚,倾泻胸中的积恨:“他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已(以)[12]后我也不许他见人。”脂批:“无理之甚,却是妙极趣谈,天下惧内者背后之谈皆如此。”贾琏、王熙凤之间的这类矛盾,谈不上谁是谁非。那么“无理之甚”的评语,似乎偏袒。但贾琏的发狠,也不过是在知情人面前放空炮而已!其目的无非是要平儿不要害怕凤姐,以便他为所欲为。脂评把这当作“惧内者背后之谈”,确是对贾琏这一形象的准确分析。二是在局外人面前的谈吐。贾芸向贾琏打听可有什么差使安排给他,贾琏回答:“前儿到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琏在这个不太知道他夫妻之间情况的年轻族侄面前,不仅以长辈面貌出现,而且摆出一副有职有权的当家者的姿势。仅有这样描写,也不过是一般的情节安排。问题的巧妙之处是在后面,作者偏偏让凤姐给贾芸委派了种花木的差使,凤姐并且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这是作者让凤姐显示自己的权势,来衬托贾琏的无能与吹牛。所以脂砚斋说贾琏在贾芸面前是“反说体面话,惧内人累累如是”。由此可见,贾琏的形象是生动的,惧内的性格也是鲜明的。

(4)个性的深刻内容。在《石头记》的人物言行中,既表现了人物的个性,又表现了深刻的社会内容。也可以这样说,在《石头记》人物个性中,没有不显示出社会内容的。脂评曾指出:从人物个性中,显示了贵族之家的当权者的虚伪与残酷。贾府为了接待贵妃的省亲,特派贾蔷到苏州采购,贾蓉为了讨好凤姐,悄悄问她需要什么,开个帐叫贾蔷置办。出人意料的是凤姐竟然笑说:“别放你娘屁咧,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迳去了。”[13]脂砚斋眉批说:“从头至尾细看阿凤之待蓉蔷,可为一体一党,然尚作如此语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蓉、蔷是王熙凤的私党,这在“毒设相思局”中,已作了淋漓尽致的描写。至于王熙凤是否真的“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因而清心寡欲,廉洁无比呢?从她“弄权铁槛寺”和挪用月例银放高利债等等劣行来看,她是一个欲海难填的女人。“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之语,显然并非出自心田的真话,也不过是随意施展的障眼小法,以欺贾蓉而已!脂评说“其待他人可知矣”,在《石头记》中是否还有类似之处,查查帐未尝不可,但根据她的性格 发展 ,脂评的提法,并非妄语。王熙凤为人的残酷,也是随处可见的。鲍二媳妇吊死,当她听到死者的亲戚要告时,不仅可以收了怯色,反而笑着说:“我正想要打个官司呢!”脂砚斋认为:“偏于此处写阿凤笑,怀(坏)哉阿凤。”王熙凤就是如此临大事而不乱,遇人命案而不惧的人物,既有应变的手腕,也有昧着天良的残忍!

脂评曾指出:从人物的个性中,还表现了在茫茫黑夜中探索者的斗争。“薛宝钗小恙梨香院”,继宝玉前去探视的,尚有林黛玉。在这样的场合,她一点也不放过斗争的机会,借数说雪雁送手炉一事,对贾、薛进行敲打,贾宝玉没有回复之词,薛宝钗也无法插嘴,只有薛姨妈故意装糊涂,顺着话茬,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对于林黛玉的尖言利语,脂砚斋不只一次地赞美:“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 问题 提出以后,一直到林黛玉把贾、薛二人奚落够了,复又解释批评雪雁的原因,使薛氏母女无法弄清真假,脂砚斋才情不自禁地作了自我解答:“ 用此一解,真可拍案叫绝,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林黛玉的尖言利语,和巧妙斗争,确实不能“作世俗中一味酸妬狮吼辈看去”,那是茫茫黑夜中探索者争取自由爱情的斗争。脂砚斋用兰、玉、莲、冰来作比喻,足见其对这种斗争的肯定。

脂评曾指出:从人物个性中,还反映了更广阔的世态人情。贾芸在《石头记》中,应算是一个极其次要的角色,但个性也是极其鲜明的。他不仅能即景生情,巧干言谈,而且也善于应付各色人物。在庚辰本第二十四回中,脂砚斋多次说“芸哥亦善谈,井井有理。”“芸哥亦善谈,好口齿。”从他对他舅舅卜世仁所谈的苦衷,和泼皮倪二说他是“好会说话的人”,以及他对王熙凤的奉承,贾宝玉说他“到象我的儿子”,他立即就以“摇车里爷爷,拄拐杖的孙子”来凑趣,都足以说明他的个性是鲜明的。他这样的个性,不是反映了“金盆虽破分量在”的没落贵族身份吗?他们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想尽 方法 ,寻找生活上的出路,有时甚至到了卑躬屈节的地步。又如贾宝玉被贾环烫伤以后,马道婆想趁机敲一次竹杠,脂砚斋就骂她是“贼婆”、“贼盗婆”。当然这决不是说马道婆就真是偷抢钱财的强盗。这里的“贼”,含有专会利用时机,以动听的言词,敲人钱财的意思,也未尝不可以这样说,这就是马道婆的个性。这样的个性,不正反映了封建 社会 中寄生虫三姑六婆之流不务正业,就依靠从事宗教迷信活动,蒙蔽愚顽,聚???钱财,以维持其生命的延续吗?

歌德说过:“理会个别,描写个别是 艺术 的真正生命。并且,倘若你仅仅满足于描写一般,人人都能摹仿你;但是描写特殊事物,便无人能够摹仿你,——为什么呢?因为没有人会完全和你一样经验到同一事物。”[14]曹雪芹真正做到了对个别的描写,对特殊事物的描写,对人物个性的描写,又从个性描写中,反映了广阔的社会 内容 ,所以他的《石头记》艺术生命是常青的。

四  心理临摹的复杂化

人都是有思想的,不同的人物,思想活动也是不同的。在某种情况下,思想活动还是复杂的。天才作家即是对于次要人物,也都要描写他们的复杂的内心世界。《石头记》在描写人物内心世界上,与十八世纪欧洲那些伟大作家不同之处,在于较少地作过冗长的、静止的描写,而是通过人物的言行、人物之间的关系来表现,带有鲜明的民族特色。这样,读者就不会感到那是枯燥的说教。在《石头记》“心理临摹的复杂化”方面,脂评有如下的看法

(1)设譬拟想。刘姥姥是一个常年居住在 农村 的老年妇女,一下走进豪华的贾府,一切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作者以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对下层人物的深刻了解,设身处地地描写了她的见闻和复杂的心理状态。贵族少奶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并无一定标准,同时她也没有见过。所以,当她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脂评

指出:“从刘姥姥心中目中略一写,非平儿正传。”这是明确地说,曹雪芹并非在写平儿正传,而是写刘姥姥心目中错把平儿当做凤姐。在这个新的环境中,她“听见咯哨咯哨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不住的乱恍”[15]。脂评指出:这是“从刘姥姥心中意中幻拟出奇怪文字”,“从刘姥姥心中目中设譬拟想”。刘姥姥从没见过挂钟,更不知道它的用处,在她的想象中, 自然 就会用她常见过的“打箩柜筛???”和“称砣”作比喻,这是曹雪芹塑造人物的合理而又真实之处。脂评把这当作刘姥姥心理上的“幻拟”和“设譬拟想”,是符合曹雪芹摹写刘姥姥心理状态的实际的。  

(2)言为心声。从人物的言谈,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这在《石头记》中,又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心口相符。第十九回,宝玉奶妈在怡红院为了要吃一碗牛奶,又生了气,对着丫头们说:“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16]庚辰本下面有一条脂评:“照应前文,又用一撵,屈杀宝玉,然在李媪心中口中毕肖。”“照应前文”,是指在第八回中,李嬷嬷只是喝了贾宝玉的枫露茶,贾宝玉回来生了气,掷碎茶杯,责问茜雪,还要把李嬷嬷撵走。“屈杀宝玉”,这次,李嬷嬷就以为“为茶撵走了茜雪”,其实这是误解。但李嬷嬷已是上了年纪的人,她口中说的和心中想的是完全一致的。曹雪芹如此塑造这样人物,那是符合她的年龄、地位和经历的。正如脂砚斋所说的“写聋钟奶姆,便是聋钟奶姆”。其他象第十四回,王熙凤吩咐昭儿的话很多,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别勾引他认得混帐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脂砚斋深懂她的心理,便指出:“切心事耶。”“此一句最要紧。”这也是通过言谈来表现人物心理状态的。

另一种是意在言外。庚辰本第十九回,黛玉对宝玉点头叹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脂砚斋的评语是:“ 是颦儿,活画,然这是阿颦一生心事,故每不自禁及之。”[17]在林黛玉、贾宝玉爱情 发展 过程中,又插入了一个“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而又大得贾母等人之心的薛宝钗,还有什么“金玉之说”,这对林黛玉来讲,不能不是“一生心事”,但又难以对人言讲,只有在贾宝玉面前“不自禁及之”,其实这也是半是讥讽,半是试探。“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便是个人婚姻大事萦系于内的心理反映。虽是反语,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还是可以把捉的。

其他象在庚辰本第廿五回中,林黛玉情不自禁的两次念了“阿弥陀佛”。第一次念佛的原文

这里宝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了,挣着要走。宝玉道:“嗳哟!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

如果粗略地,或是不联系全文看,或是联系全文看,而不去思考,极易产生误解。贾宝玉突然头疼,林黛玉怎么幸灾乐祸地说:“该!阿弥陀佛”呢?倒是脂评还能够提醒读者:“黛玉念佛是吃茶之语在心故也。然摹写神妙,一丝不漏如此。”对这条批语我们可以从三方面来理解:  。

1.“吃茶之语”,实际上是以王熙凤为头的一些人,对林黛玉的围攻。大家在一起只是评论茶叶优劣,王熙凤怎么突然当着大家说什么“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的话来。她以后的种种做法,都足以说明这不是她的真心话。李纨也凑热闹说:“真正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薛宝钗更上去把受不了而抬身就走的林黛玉拉回来,说什么“走了到没意思”。什么叫“有意思”、“没意思”?实际就是“有趣”、“没趣”的同义语。原来她们的“有趣”,乃是建立在别人受嘲弄的基础上的。  

2.贾宝玉拉住林黛玉,极易造成攻击的口实。贾宝玉拉着林黛玉“嘻嘻的笑”,表明他已经遭魔受镇,这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的。贾府无风尚起三尺浪,更何况贾宝玉对林黛玉拉拉扯扯的举动呢?  

3.林黛玉念佛的心理状态。林黛玉对于贾宝玉遭魔受镇而感到头疼,真的认为“活该”吗?答案是否定的。首先,林黛玉并不知道那是遭魔受镇;其次,林黛玉和贾宝玉无怨无仇,没有咀咒的必要;再其次,在第廿八回,林黛玉对贾宝玉产生了误会,在山坡上见到时,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可见即是在有矛盾的情况下,也不愿咒骂贾宝玉,更何况在没有矛盾的时候呢?还有,贾宝玉曾睹咒发誓,说“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以表明林黛玉去怡红院,自己并未叫丫头不开门。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这些都足以说明黛玉说的“该!阿弥陀佛”,就必然别有原故。我们须要联系前面的情节,才能把真象弄清楚,从而证明脂评的正确与精当。王熙凤奚落了林黛玉一顿,这时贾宝玉又拉着她“嘻嘻的笑”,她挣着要走又走不脱。象她这样在人生道路上尚缺乏经验的少女,就不怕比“吃茶之语”更厉害的围攻吗?“该!阿弥陀佛”既是这种复杂而又矛盾的心理反映,也是对贾宝玉拉着不放的责怪。这种精妙的文学语言,决不是什么“含蓄”之辞所能概括得了的,用黄河的九曲连环、泰山的十八盘来形容,才能说明言外之意的神妙。  

林黛玉第二次念佛是在贾宝玉遭魔渐省人事之后,脂评认为“针对得病时一声”。得病时一声,脂评已说“吃茶之语在心故也”。这也就是说,还是对自己姻缘的关注。当然,她自己是难以明言的,这种心理状态,只能曲折而隐蔽的在言谈中反映出来。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评论列·尼·托尔斯泰的小说时说:“对人的心灵有着真知灼见,而且善于为我们揭示它的奥秘。”[18]曹雪芹也是当之无愧的这样作家,脂砚斋则是理解这样塑造人物的评论家。

(3)口是心非。小人物的口是心非,因有不得已的苦衷,情实可悯。庚辰本第二十六回,心机十足的丫环红玉,在卷进爱情漩涡之后,为了隐蔽内心的欲望,口头上往往讲些相反的话,表现出思想和言论的矛盾。比如、当她听李嬷嬷说贾宝玉逼着她去叫贾芸,她就进一步试探:“ 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脂评点破:“ 是遂心语。”而她接着说的却是违心之言:“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脂砚斋又指出:“是私心语,神妙。”红玉还装出好意的态度,劝告李嬷嬷:“既是进来,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磞可是不好呢!”脂砚斋 分析 她的心理状态是:“私心语,要直问,又不敢,只用这等语,慢慢的套出,有神理。”红玉为了知道贾芸的到来,达到见面的目的,禾得不用反语套问,这就是小人物的口是心非。

大人物为了达到贪财的目的,也常常口是心非,那么,这就令人可恶了。王熙凤是个“机关算尽”的人物,当然也包括对钱财的 计算 在内。“弄权铁槛寺”,水月寺老尼托她设法向长安节度云老爷说情,使其给长安守备施加压力,接受张姓财主为女儿退定礼的要求,以便另嫁长安府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张家愿意倾家孝顺,以表谢意。凤姐反而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脂砚斋就揭发他“口是心非”,如闻巳见”[19]。这是有根据的分析。后来,王熙凤答应了老尼净虚的要求,直接开出“三千两银子”的要价,愿替姓张的财主“出这口气”。她又掩耳盗铃地说:“我比不得他们扯蓬拉牵的画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脂砚斋又尖锐地指出:“欺人太甚。”实际上王熙凤“坐享了三千两”,却断送了两条人命。那么,包括老尼在内的人们,怎能知道在“闺阁营谋”过程中王熙凤的心机呢?还可能把王熙凤的表白当作真话呢!

(4)心潮起伏。现实生活中的人,常常会出现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而左思右想,也还有人由于外界事物 影响 到自己而感概不已的。《石头记》在临摹人物这方面心理活动时,近似于欧洲的伟大作家。其中有写恶念丛生的,象戚序本第六十九回回末脂砚斋评论王熙凤“弄小巧用借剑杀人”复杂的心理过程,真是鞭辟直县入里。

凤姐初念在张华领出二姐,转念又恐仍为外宅,转念即欲杀张华为斩草除根计。一时写来,觉满腔都是荆棘,浑身都是爪牙。

封建制度造成一夫多妻制和男女之间的不平等,以致产生种种悲剧以及妻妾之间的残酷斗争,这点并不是我们这里所要论述的范围。但就作者用了一回多的篇幅来写王熙凤对尤二姐的谋杀,以及她迅速万变的心理活动,确实是很真实而又细致的。表现出《石头记》正是“并不局限在揭示心理活动过程的结果,他感到兴趣的是过程的本身。那些难以捉摸的内心活动是异常迅速而且千变万化的”[20],却能巧妙自如地表现出来,脂砚斋也深刻地观察到了这一艺术手段。

其中也有写情意缠绵的、“埋香琢飞燕泣残红”的主角,不用说那当然是林黛玉。反映这一行动的《葬花词》,既充满凄楚悱恻之情,又表现出抑郁不平之气,可以说是《石头记》中最精彩的诗词之一,从内容到艺术都高过于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悲吟《葬花词》,如仅写一人,也未尝不可,但放在《石头记》中,就未免与主旨不符,同时也有单调之嫌,作者紧紧掌握着作品的大方向,还写了陪衬人物贾宝玉,既起到美学上增浓气氛的作用,又使前后情节紧密地衔接起来。

《葬花词》对贾宝玉感染力很大,由此而产生的心理活动也极鲜明复杂,大致可分三个过程;在这三个过程中,脂砚斋都写了评语

第一个过程:由落花满地而想到埋香塜。当宝玉和探春谈完话后,“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脂砚斋指出:“兄妹话虽久长,心事总未少歇,接得好。”这就是说贾宝玉的注意力还是在林黛玉身上。正是由于这样原因,他本想“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但低头见到落花满地,便改变了主意,“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因而登山渡水,过树穿花,直奔埋香塜。这是他心理变化的第一个过程。

第二个过程:由“呜咽之声”所引起的猜想。本是去送落花,不料却听到山坡那边边数落边哭的声音,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脂评提出:“诗词文章,试问有如此行笔者乎?”贾宝玉要去的地方,偏偏是林黛玉在哭的地方;贾宝玉以为那是丫头在哭,偏偏是黛玉在哭;贾宝玉本想“迟两日”再去见林黛玉,偏偏此时此地就要见面,一切都出乎贾宝玉的打算和想象之外,难怪脂评发出“试问有如此行笔者乎”的惊问!

第三个过程:由听到《葬花词》的悲吟,引起“一而二,二而三”的推求。“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只引起贾宝玉的极端伤感,恸倒在山坡之上;而且引起一连串推想,林黛玉的花容月貌将来要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醉肠断。又推之于宝钗、香菱、袭人等,再由人及已,由己及物,反复推求,都将如此,因而不胜悲伤。在庚辰本中,针对贾宝玉这种复杂的心理活动,可能是脂砚斋,也可能是别人,写了一条眉批:“不言辣句练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事想理,反复推求悲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颦儿之知已,玉兄外实无一人。”由于林黛玉悲吟《葬花词》,而引起贾宝玉的悲感共鸣和反复推求,这种心理状态和林黛玉完全一致,评语才有“颦儿之知己,玉兄外实无一人”之赞。

以上就是我们从“人物塑造的合理化”、“肖象描绘的传神化”、“言行表现的个性化”、“心理临摹的复杂化”等问题上,来分析了《石头记》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神来之笔,论证了脂评的准确、精湛和独到之处。其实,脂砚斋还有很多有关人物形象塑造的评语,大有 研究 的余地。

注  释  

  鲁迅:《 中国 小说史略》。

  戚序本回目为“慧紫鹃情辞试宝玉”,程乙本为“慧紫鹃情辞试莽玉”,庚辰本为“试忙玉”。  

  见于戚序本第七回。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

  法国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喀西莫多也爱慕吉卜赛舞蹈女郎爱司美拉尔达,然而他是高尚的、善良的、真诚的,具有自我牺牲的特点。

  戚辰本第二十三回朱笔尾批原为:“令观者亦技难持”,欠通。根据文意应为:“令观者技亦维持。”

  马克思:《神圣的家族》,《马恩全集》第二卷第71页。  

  解酓居士:《石头臆说》。转引自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一册第193页。

  别林斯基:《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一瞥》,转引自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388页至389页.上海译文出版社。

  [10]范缜:《神灭论》。  

  [11]见于眷秋:《小说杂评》。转引自《红楼梦卷》第二册第595页。

  [12]见于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威序本“巳”作“以”,是对的。  

  [13]庚辰本第十六回。  

  [14]德国歌德:《和爱克曼的谈话》。转引书同上卷第463页。

  [15]引自甲戌本第六回。“秤它”应作“秤砣”,“乱恍”应作“乱幌”。

  [16] “为茶撵茜雪的事”,根据庚辰、戚序、程乙等版本,并无这个情节,贾宝玉要撵的是李嬷嬷。而李嬷嬷却说“为茶撵茜雪的事”。到了第二十回中,她又对黛玉、宝钗诉说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这可能是她听错了,也可能她故意这样说,是为自己留面子。脂砚斋对第十九回中李嬷嬷说“撵茜雪”一事的评语是“又用一撵,屈杀宝玉。”如果李嬷嬷说贾玉宝要撵走的是她,那么脂砚斋就不会说“屈杀宝玉”,因为这是事实。李她嬷嬷偏说撵走的是茜雪,这与事实不符,所以才说“屈杀宝玉”。脂评与《石头记》情节是一致的。可是姚燮在《读红楼梦纲领》也说:“茜雪之撵,左右寒心,则檀云之脱然而去也,固有先机之智矣”。抑或别有所本欤!

  [17]庚辰本、戚序本均作“故每禁自及之”。显系抄误。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54年,上海文艺联台出版社)为:“故每不自禁自及之。”多了一个“自”字。这里为笔者根据文意改动。

  [19]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与文学批评论文集》,转引自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下卷第428页。

  [19]  “如闻巳见”,“巳”,根据文意_应作“似”,由于音同。抄错。

  [20]同[18],第427页。  

相关文章
学术参考网 · 手机版
https://m.lw881.com/
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