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郭店简《性自命出》一文中,作者提出了“反善复始”的命题。由于人们对于先秦儒家学派庞大的 理论 队伍所发挥出来的巨大理论力量,所达到的理论深度没有充分的认识,对先秦时期 文献 的丧失之严重并没有足够的估计,尤其是有些人对先秦时期“天命论”思想的重要性、深刻性,缺乏 历史 性的态度和常识,因此对诸如像“反善复始”这类超越我们 时代 的命题没有予以相应的重视,这是我们 目前 在 研究 郭店楚简时应该注意的一个 问题 。笔者以为,“反善复始”,上承《周易》,下开思孟学派的“性善论”,既是锤炼性情的手段,也是复归天道的至诚之道,是值得我们深究的。
一
“反善复始”的命题出现在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的第26、27简,为了便于阐述,现将有关片断转录于次:
笑,礼之浅泽也;乐,礼之深泽也。凡声,其出于情也信,然后其入拨人之心也厚。闻笑声,则 鲜如也斯喜。闻歌谣,则蹈如也斯奋。听琴瑟之声,则如也斯叹。观《赉》、《武》,则齐如也斯作。观《韶》、《夏》,则勉如也斯俭。思而动心,如也。其居次也旧,其反善复始也慎,其出 入也顺,司其德也。郑、卫之乐,则非其听而从之也。凡古乐龙心,益乐龙指,皆教其人者也。 《赉》、《武》乐取;《韶》、《夏》乐情。(《性自命出》第22、23、24、25、26、27、28简)
这段文字与先秦各种经典,如《周易》、《礼记·檀弓》、《礼记·乐记》都有渊源关系,但是其主旨,是在说,人应该加强德性的修养,只有在德性上占据了主动的地位,才能在 音乐 的陶冶中进一步加强自我的修养,听到好的音乐,就会“斯作”、“斯俭”,从中获取教益;听到不好的、不健康的音乐,则不受其诱惑。
但是,“思而动心,如也。其居次也旧,其反善复始也慎,其出入也顺,司其德也。”穿插在叙述 艺术 欣赏的中间,似乎是对艺术欣赏的一段理论性的 总结 。很明显这里是在强调,外界事物的对心灵的激发,当然会引起思绪的荡漾,是所谓“待物而后作。”(第1简)只有那种持己守中、善于反己修身、知道“性自命出,命自天降”(第2、3简)的道德君子,才能用道德的原则知道自己的音乐欣赏(主体与外界的摩荡),把握住自己不为外界所惑的心。
从字、词的搭配来说,“其反善复始也慎”一句最为精当,意义也最为深刻。粗通一点 中国 哲学 史的人都应当知道,从字面上理解,就可以大致领会到,“反善复始”的要义,一是 “天命论”,二是“复性论”,三是“性善论”,三者互为依持,在中国哲学史上的意义是重大的。
但是,从整个篇章的结构来看,作者却轻描淡写,似乎是一笔带过,没有予以起码的阐述。因此,笔者以为,《性自命出》的作者之所以对这个重要命题低调处理,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反善复始”在《性自命出》一文写作的地区或者年代,已经反复被人提起,已经是人们视为当然的一个自明的哲学命题,或许在其他的什么文献中,已经被人详细地论述过,或许在文章作者的生活圈子以内,人们已经相当的耳熟能详,只是我们现在还没有发现而已。笔者以为,在《性自命出》写作的年代,由于 社会 生活的悲欢离合、人们命运的不可捉摸以及 科学 研究还不足以认识生命本身的事实,致使哲人们非常重视“天命论”的探讨,他们所达到的理论深度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就像狩猎时期原始的狩猎人所达到的狩猎技术水平,根本不是我们能够企及一样。这正是笔者予以关注的原因。
“反善复始”是一个连动式的动宾、联合词组。在先秦的经典着作中,这种词组结构出现得最多的地方是《周易》。由于《周易》最基本的思维方式是阴阳消长、互为依持的辩证法,因此,为了概念运用的方便,抓住推理运思的内在逻辑,《周易》的作者广泛地使用了这种特殊的构词方式:“厚德载物”(坤卦)、“果行育德”(蒙卦)、“容民畜众”(师卦)、“舍逆取顺”(比卦)、“俭德辟难”(否卦)、“类族辨物”(同人卦)、“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大有卦)、“裒多益寡”(谦卦)、“作乐崇德”(豫卦)、“振民育德”(蛊卦)、“明罚敕法”(噬卦)、“赦过宥罪”(解卦)、“惩忿窒欲”(损卦)、“损上益下”(益卦)、“致命遂志”(困卦)、“劳民劝相”(井卦)、 “正位凝命”(鼎卦)、“永终知敝”(归妹卦)、“明慎用刑”(旅卦)、“申命行事”(巽卦)、“辨物居方”(未既卦)等等。它们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往往前者是条件,后者是结果,或者有其他什么微妙的联系。亦即,只有“厚德”才能“载物”;只有“果行”,才能“育德”等等,不一而足。
这种构词方式深刻地 影响 了先秦的哲学着作中许多命题的表述方式。“反善复始”就是一例。其中,“反善”是途径,是手段,是形而下的人生追求,是随时随地地对自我的德性修炼;“复始”则是目的,是皈依,是形而上的性命超升,是“下学上达”,对天命的回应。所以,“反善复始”的命题,正是中国哲学史上“复性论”崛起的重要一环。郭齐勇师指出:儒家的复性、复初“是一种反省式的直觉,唤醒灵明的本心、本性,体认天道。这是一种生命的智慧,生命的辩证法,是本体理境的追求。” 由此看来,脱离了中国哲学史的整体 发展 ,要理解“反善复始”的天命论意义,就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哲学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任何一种新的思想的出现,必然都是受到了与它息息相关、上下左右各个方面的影响而导致的结果,哲学史的进步和发展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反善复始”的哲学命题就是如此。从上文的叙述中,我们已经明显地感到,这个命题在表述方式上受到了《周易》的影响。事实上,还并不仅仅限于形式方面。《周易》“家人卦”的《象》有“威如之吉,反身之谓也。”“蹇卦”的《象》有“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反”者,返也。“反身”,就是扪心自问,随时反省自己的意思。孔子的“内省”、曾子的“自省”、子思的“反求诸身”和孟子的“反身而诚”,都是这一理论路径的延展。在郭店简中也有:“穷达以时,幽明不再,故君子惇于反己”,(《穷达以时》第15简)“闻道反己,修身者也。”(《性自命出》第56简)很显然,“反善复始”的哲学命题与这种自《周易》以来,德性的反躬自省传统是分不开的。
“反善”之谓,源于“反己”;或者说,是“反躬自省”的超拔,其路径已经非常明确。但是,它与“复始”一交接,就激发起了内在的思想激流,与更为广阔的背景互渗在一起。《周易》“复卦”有 “休复,吉。”“敦复,无悔。”“中行,独复。”其《象》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利有攸往,刚长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休复之吉,以下仁也。”《系辞下传》曰:“复,德之本也。”也就是说,复,是道德的根本。《杂卦传》曰:“复者,反也。”可见,“反”与“复”连用,本来就是《周易》基于对天体宇宙(天道)之慎密的观察,而对事物之运动 规律 的一种特殊的概括方式。因此,在“反善复始”命题的背后,就透露出了对《周易》天道观的背景衬托,深邃,遥远而带有几分神秘的质素。
“天行”之道,在于至刚至健,循环往复,贵在“不已”,“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礼记·哀公问》)有道德修养的仁人君子,就是要“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乾卦》)在“天地之心”的激励之下自我超升。“天地之心”者,诚也。“君子终日乾乾,”“修辞立其诚;”“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乾卦》)“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正蒙·诚明》)天道的根本法则,本来就是人的性命之源。所以,“中孚以利贞,乃应乎天。”(《中孚卦》)孚(在《周易》中出现42次,是《周易》最重要的概念之一)者,诚也。是故君子反身而诚。诚,作为一个极为重要的哲学范畴,后来在《中庸》、《孟子》、《荀子》等等着述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 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离
娄》)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 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不苟》)
诚,是心之本体,是守仁行义,尽心、知性、知天的必由之路;更是天玄地黄,正位居体,与天地互参,大化流行,天人合一的本体。周敦颐说:“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通书》)原来,诚,就是“反善”通向“复始”的桥梁、基础,是天人遥契的精神源泉。“反善”以修德者,就是在通向“至诚”的道路上永不止息的跋涉,跋涉的终极目的就是“复始”。“始”者,本也,天地也,性命也,宇宙万物之堂奥也。只有抓住了“反善复始”的理论来源和依托,我们才有可能真正感受到它的思想深度。
二
《系辞上传》有“原始反终,故知生死之说。”《礼记·礼器》有“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礼记·郊特牲》有“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以配上帝也。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大戴礼记·保傅第四十八》有“皆慎始敬终云尔。”《老子》还有“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上篇》)似乎都应该给予“反善复始”以启发,或者说与“反善复始”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原始反终”,乃生死之说;“反本修古”是宗法之论;“报本反始”为礼仪之德(也含有天命的意蕴);“慎始敬终”言婚嫁之慎;“归根复命”则属虚无之思。唯独“反善复始”,上承《周易》,下开思孟,磨练性情,扩充主体,刚健来复,天人合一,人文主义的精神更强,形而上的哲学视点更高,显示了儒家人学的深层转进。
转进的标志就在一个“善”字上。从上文的叙述中我们已经知道,根据我们现在掌握的材料,在“反善复始”的命题出现之前,只有“反身”、“反己”的说法。但是《性自命出》的作者却用“善”取代了“身”,取代了“己”。“反身”、“反己”就是“反善”。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理论飞跃!它反映了先秦时期人文主义思潮的发展,也体现了儒家人学理论水平的提高。“善”在《性自命出》中凡七见,除四处动词外,其他三处为名词,而且都与“性善论”有关:
义也者,群善之也。习也者,有以习其性也。(第13简)
思而动心,如也。其居次也旧,其反善复始也慎,其出入也顺,司其德也。(第26、27简)
未言而信,有美情者也。未教而民恒,性善者也。未赏而民劝,含福者也。(第51、 52简)
理解这三个“善”的关键在“义者,群善之也”一句。“”者,本义是朝会束茅表位次的尊卑,引申为“标志”。“群善”者,仁义礼智信也,就是郭店楚简《五行》篇的基本 内容 ,也是后来《孟子》“四端”之说的主体。因为“义”是“仁”的外发,是“知而行之”、(《五行》第27简)左右人们视听言动的基本信条,所以才是“群善之也。”《性自命出》说:“智类五,唯义道为近忠;恶类三,唯恶不仁为近义。”(第40、41简)在仁义礼智之中,它既是社会行为规范的准绳,又是自我磨练的基本路径,“始者近情,终者近义。”(《性自命出》第3简)性情的外发、激荡,最后都要回归到“义”上;所以,“厉性者,义也。”(《性自命出》第11简)“义”, 就成了锤炼性情的基本手段。
“群善”之谓的重大意义在于,《性自命出》认为“仁义礼智信”都是属于“善”的范畴。因此,对性情的锤炼,就是对“善”的追求。这是对《周易》“厚德载物”、“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坤卦》)“敬德修业”、“修辞以立其诚”(《乾卦》)的继承,也具有与《孟子》“性善论”完全相同的路径。况且,如上文所述,“反”与“复”连用,来自《周易》,因此,“反”与“复”的对象都是循环往复,互为依持、互为其根的。所以,在“反善复始”中,本来就有“善”就是“始”,“始”也就是“善”的暗示。这就与孟子的“四端说”相去无几了: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告子上》)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恻隐之心,仁 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公孙丑上》)
这两段话是孟子持有性善论最有力、也最着名的证据。孟子的“性善论”在中国哲学史上影响极大。与此同时,告子提出了“性无善无不善”论;稍后,《庄子》提出性不分善恶,“性至上”论,称一切外界的侵扰,都是对 自然 之性的异化。荀子提出了“性恶论”,讲情欲之性,从而引出了“隆礼重法”。自此以后,在中国哲学史上,凡是有所作为者,都必然要在人性论上作一番文章。但是,通观中国哲学史上的人性论,笔者以为,只有孟子的“性善论”,理论视点最高,哲学的穿透力最强,即使是在今天,也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
为什么这么说呢?张岱年先生指出:孟子之所谓性,并“不是指生来的本能,而是专指人之所以为人者之特性。” 因为,仁义礼智在人性之中只是“善端”,只是萌芽。孟子又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公孙丑上》)孟子性善论的优越性在于:第一,有人之骨架、皮囊者,并不一定具有人的质素,只有那种努力向上,“仁义礼智根于心”(《尽心上》)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第二,具有人之特性的人,“万物皆备于我”。(《尽心上》)这就为人的独立性、自由意志的可能性创立了前提;第三,为社会的民主制度之出现,提供了朴素的人性基础。
这种观点《性自命出》中也有相应的论述:“《诗》、《书》、《礼》、《乐》,其始皆生于人。《诗》,有为为之也;《书》,有为言之也;《礼》、《乐》,有为举也。圣人比其类而论会之,观其先后而逢训之,观其义而次序之,理其情而出入之,然后复以教。教,所以生德于中也。”(第15、16、17、18简)它的“逢性”、“交性”、“厉性”、“出性”、“养性”、“长性”(第10、11简)都是在仁义礼智的规约之下对“善”的追求,磨练性情,去努力地做一个真正具有人的特性的人。因此,“反善”之谓,就是要“扩充”人的“善端”,就是要在人的本性中充分地挖掘人的善性。非此,则不足以“复始”。因为,始者,天也,道也,命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泰伯》)只有圣洁、赤诚的灵魂才能与之拥抱。
注释:
在 1999 年武汉大学郭店楚简国际大会上,有人提出“反善复始”脱胎于《论语·述而》“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的句子。这是笔者不能同意的,原因有三:第一,虽然《性自命出》与《论语》确乎具有相同的儒家背景,但是,从思想内核上看,《性自命出》与《论语》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前者对后者的转进是巨大的,特别是在情感、性命的论述上,《性自命出》的论述,要深刻、条贯得多,《论语》完全没有这种语境;第二,《性自命出》虽然是一篇 哲学 文章,但是,它始终依托于天命的背景,始于兹,终于兹,这是我们理解《性自命出》的关键,如果我们连《性自命出》这一根本性的思想及其相关的整体结构都没有清醒的宏观把握,那么我们何以进行深入的 研究 呢?第三,从这段引文本身来说,是在谈论 音乐 的欣赏,以及音乐与德、与心的相互关系,完全没有讲唱歌。整个《性自命出》都只是讲音乐(通过欣赏)的养心,没有一个句子是讲唱歌的。所以,我们对《性自命出》的理解一定要建立在形而上的层面上,把它当成一篇哲学文章来读。
郭齐勇:《冯契对金岳霖本体论思想的转进》,武汉大学出版社《人文论丛》 1998 年卷第 312-313 页。
此段中黑体字为笔者所加,意在引起读者注意。
张岱年:《 中国 哲学大纲》,中国 社会 科学 出版社 1982 年版,第 186 页。
对此,廖名春先生在其《孟子的智慧·第五章》中(延边大学出版社 1992 年版)有更为完备的论述。